文 | 傅黑石

最近，萬眾期待的史詩級年度大片《奧本海默》在內地上映，導演克里斯托弗·諾蘭親自到中國宣傳。影片囊括了包括基里安·墨菲、艾米莉·布朗特、馬特·達蒙、小羅伯特·唐尼在內的奧斯卡明星。

上映后，豆瓣評分從8.6分一路漲到8.8分，票房沖破三億大關。這部長達3小時的傳記電影，講述了“原子彈之父”羅伯特·奧本海默的故事，包括他統籌美國曼哈頓計劃制造原子彈的全過程，以及他在二戰后遭遇的政治迫害。

擅長非線性敘事的諾蘭，這一次用三條敘事線索貫穿影片。第一條線是1942年奧本海默指導科學家制造原子彈的故事，第二條是1954年審核奧本海默安全許可證的秘密聽證會，第三線是1959年揭露斯特勞斯迫害奧本海默的公開聽證會。

在復雜的敘事線索下，展現了奧本海默不同的側面。他是一個智商超群的科學家，是一個情緒穩定的“項目經理”，還是一個矛盾多情的男人。這無疑是諾蘭電影有史以來塑造的最立體多面的人物。

每次諾蘭的電影在中國上映，都會引起觀眾解讀的狂潮，這一次也不例外。但令人意外的是，這次人們的爭議聲從影片延伸到導演個人。

誰能想象得到曾經拍出《盜夢空間》《星際穿越》《致命魔術》，長年穩居豆瓣電影榜單Top 250，被影迷奉上神壇的諾神，有朝一日竟然被內地觀眾貶斥為“又老又白又男”？

01

消失的女科學家與被推下神壇的諾蘭

電影上映不久，網絡上立刻出現很多負面評價：

“所有女性角色都是背景板，讓這么好的女演員來演這些沒有靈魂的人物真是浪費。”

“和《芭比》同一檔期，對比之下就知道什么是新，什么是舊?！?/p>

“諾蘭塑造不好女性角色其實可以不拍，過于單薄且完全工具人?！?/p>

“女性角色扁平、花瓶，一個紅玫瑰蚊子血，一個賢妻良母默默奉獻最后還殺出來護夫揚眉吐氣?！?/p>

這些負面的指控，主要針對《奧本海默》中兩個重要女性角色的塑造。

第一個是弗洛倫絲·皮尤飾演的瓊·塔特洛克。

在電影中，她被塑造成一個性情飄忽不定的性感女人。她讓奧本海默魂牽夢縈，卻兩次拒絕他的求婚，又在他結婚之后成為他的地下情人，還次次把奧本海默送給她的花扔在垃圾桶里。

但因為種種原因，瓊患有重度抑郁癥，29歲時被發現死在浴缸里。死因引起廣泛爭議，有人認為她不是自殺，而是因為共產主義者的政治身份被FBI 暗殺。她的死亡讓奧本海默差點崩潰，更糟糕的是，生前兩人的地下情卻成為了奧本海默被政治審判的原因。

難怪很多觀眾認為，瓊·塔特洛克是一個被工具化、被性化的角色。長久以來，許多好萊塢電影女性角色的出現是為了形成一種“犧牲”，這種“犧牲”是為了給男性走向英雄之路提供一個“動機”。

就像《奧本海默》中，瓊·塔特洛克或多或少成為了奧本海默的欲望載體和精神驅動。

但是在電影之外，她可不只是這么簡單的角色。

瓊·塔特洛克可能比奧本海默更具備人道主義關懷，從小天賦極高，博覽群書，二十一歲為著名共產主義期刊《西部工人》撰稿。

作為一個身體力行的理想主義者，她長期為西班牙內戰捐款，引領奧本海默做一樣的事情。后來，她還成為一個精神分析學家兼內科醫生，在專業領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

而且，瓊不只癡情于奧本海默，她一度懷疑自己的性取向。這個人物身上充滿了謎一樣的矛盾和魅力。

除了瓊·塔特洛克，電影中另一個重要的女性角色，就是艾米莉·布朗特飾演的奧本海默妻子凱瑟琳·奧本海默。

在遇見奧本海默時，凱瑟琳已經有過三段婚姻，她跟奧本海默搞起婚外情。奧本海默搞大了凱瑟琳的肚子，凱瑟琳踹了綠帽老公和奧本海默跑了。這段感情被觀眾戲謔為男小三上位史。

片中有一場精彩的戲。奧本海默做完一天研究后回家，聽到孩子在房間里大聲啼哭，妻子卻在昏暗的廳里獨自喝酒，還問他要不要喝一杯慶祝一下研究成果。

奧本海默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為什么你不去哄哄孩子？”強顏歡笑的妻子瞬間火山爆發：“我tm已經哄了一整天了！”

諷刺的是，當初凱瑟琳和前夫在一起時，跟奧本海默抱怨自己淪為家庭主婦，如今她嫁給了奧本海默，又一次淪為家庭主婦。

在現實中，凱瑟琳不只是奧本海默背后的女人，而是一個頗有成就的生物學家。

在曼哈頓計劃中，她不像很多跟隨丈夫到洛斯阿拉莫斯的家庭主婦，而是在健康小組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利用自己到生物學專業知識，協助健康小組主管路易斯·亨佩爾曼進行血液測試，評估輻射的危險性。這在電影里完全沒有體現。

在奧本海默忙于各項事務時，她幾乎一個人承擔了照顧孩子的重任。奧本海默的秘書對凱瑟琳的堅強表示贊嘆：“有時候會喝到摔倒的地步，但很多次我都看到她在你難以置信的時候振作起來。”

所以很多人看完電影提出質疑，好端端的一個女科學家怎么被諾蘭拍成了愛酗酒的“女瘋子”？

如果說瓊的問題是“被客體化”、“被性化”，凱瑟琳的問題是“被邊緣化”，那么其他女性角色的問題就是“被模糊化”。

在電影中，很多曼哈頓計劃的女科學家消失了。比如血液學家弗洛伊·阿格奈什·李、操作考克沃特粒子加速器的伊麗莎白·格雷福斯，以及非常值得一提的“核彈之母”——吳健雄。

在那個西方男性掌握科學界話語權的時代，吳健雄作為一個來自東方的女性，竟然憑借自己高超的實驗物理能力，在曼哈頓計劃中占據重要一席。

奧本海默本人曾說：“沒有吳博士的參與，核彈絕無可能這么快研發出來。”如果美國更晚將原子彈投向廣島和長崎，不僅美軍會有更大規模的傷亡，受日軍侵犯的中國人民也會遭受更長時間的戰爭之苦。

她被后人譽為“中國的居里夫人”。新中國成立之后，她還憑借自己的實驗證明李政道、楊振寧的物理猜想，促使他們獲得當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

但是這些重要的女性科學家幾乎全都“消失”了。電影里女性出現最多的場景，反而是原子彈爆炸之后奧本海默演講臺下面被民族主義煽動的群眾。

如果你將《奧本海默》與今年大熱的女性主義電影《芭比》對比，會發現后者也出現了“女性消失”的情況。

在芭比進入美泰公司高層的時候，她驚訝地發現，那個以女性王國著稱的芭比宇宙的管理者竟然無一例外都是男性。這一出戲十分諷刺，讓人想到電影這門藝術，長期以來一直被男性創作者主導話語權。

所以，很多觀眾在看完《芭比》之后再看《奧本海默》，指責諾蘭性別意識落后。

02
諾蘭：我從來不是女性主義者

但也許，我們應該更客觀地看待“性別意識落后”這個指控。

眾所周知，諾蘭不是一個喜歡拍情欲戲的導演。他的電影大多不是限制級的，可以輻射到最大多數的受眾。但這一次，諾蘭為了保留幾場情欲戲，寧愿把影片限定為R級。

國內上映時稱“一刀未剪”，結果卻使用了“黑裙子打碼技術”。消失的裸露戲并不只是少了視覺刺激，而是影響了影片本身的表達。

如諾蘭自己所說，這幾場裸露戲非常重要。

第一場戲，是奧本海默第一次和瓊翻云覆雨，肉體之間的欲念之火與科學探索的迫切之心水乳交融。

瓊從書架上拿起印度教經典《博伽梵歌》，并讓奧本海默念出其中一句梵文“這一刻我化作死神，世界的毀滅者”預示著奧本海默的人生走向。

第二次戲，是奧本海默婚后與瓊偷情，兩人赤裸相對是展現彼此的脆弱，也表現了對無孔不入的監視產生的恐懼。

第三場戲，是奧本海默被審判的聽證會上，他過去的私情被政客曝光，被包括妻子在內的眾人聽到。電影畫面剪切出他和瓊赤裸相擁的場景，顯示的是奧本海默仿佛被扒光一樣的羞恥和不堪。這出戲卻被裁剪得只剩奧本海默和瓊兩個大頭，讓人看了有一種割裂感。

可以說每一場戲都對應著奧本海默內心世界的糾結矛盾，始終為角色服務，并不像一些觀眾認為的博人眼球。

對于妻子凱瑟琳的塑造，諾蘭也并非十分潦草。

在瓊去世時，是凱瑟琳支持奧本海默振作起來完成原子彈大業。在政客誣陷奧本海默時，是凱瑟琳恨鐵不成鋼，把巧言令色的政客懟得啞口無言。多年后奧本海默沉冤得雪，也是凱瑟琳用鄙夷的姿態讓背叛者無地自容。

雖然女科學家在電影里出現得比較少，但寥寥幾筆也表現了諾蘭對女性貢獻的尊重。

一個叫莉莉·霍尼格的哈佛大學博士，被安排做打字員的工作。她很驕傲地說：我在學校不是被教育怎么去打字的。

她向奧本海默毛遂自薦去做與钚相關的科學工作，被男科學家們取笑：钚-240會對女性生殖系統產生嚴重危害。她立即予以反擊：男性生殖系統暴露的部分更多，豈不是更危險？

諾蘭曾經多次承認：我不是女性主義者。

但在他的鏡頭下，女性絕對不是簡單的被物化的對象。

且不說上世紀四十年代，原子彈誕生的時代背景本身就是一個父權主導的時代。

大部分促成曼哈頓計劃的科學家都是男性，以及操控科學發展方向背后的政治家也大多是男性。直到七十年代，才是女性平權運動發展的高峰期。

更重要的是，這部電影的主角是奧本海默。除了奧本海默之外，其他的角色，包括男性角色都是“背景板”一般都存在。

女性主義思潮崛起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福音，但不應該要求任何作品都要表現女性主義的命題。

03
現代的普羅米修斯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奧本海默》上映之后有所爭議，但豆瓣評分一路爬到8.8的高分，一掃諾蘭自《信條》之后被唱衰的趨勢。

影片成功躋身諾蘭高分片的行列，還創造了全球R級片影史票房第二的紀錄。

這說明電影本身除了女性角色爭議之外，還有很多可取之處。

電影《信條》殺青之后，羅伯特·帕丁森送給諾蘭一本普利策獎書籍《奧本海默傳》。

這本書喚起了諾蘭對二戰后核威脅的兒時記憶，于是，他決定以第一人稱的方式編寫電影劇本，展現這位天才科學家的痛苦與魅力。

奧本海默促成原子彈誕生之后，陷入了無限的自責和焦慮中，背負了無盡的罵聲。他的原子彈挽救了很多深陷戰爭泥潭的士兵，同時也讓全人類永遠地活在核恐怖之下。這是一種帶著黑色幽默的悖論。

諾蘭拍出了希臘史詩式的悲劇氛圍，奧本海默就像殉道者“普羅米修斯”，將火種盜取送給世人，自己卻永遠承受烈焰燃燒的痛苦。

像以往的作品一樣，這部電影打通了通俗與嚴肅、娛樂和藝術的大門。這也是諾蘭為何總能成為全球最有票房號召力的作者導演的原因。我們可以永遠期待著他下一部作品。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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