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詩壇

開天小名家儲光羲（下）

映地為天色，飛空作雨聲。

恬澹無人見，年年長自清。

01

關于盛唐山水，佳構實在太多。

王維從輞川寫到荊湘，孟浩然從荊湘寫到吳越，王昌齡從吳越寫到川黔，杜甫從川黔寫到齊魯，最牛的還屬李白，從川陜到吳越到荊湘甚至到北漠，這家伙無一不涉足。還有岑參和高適，將詩歌的邊疆一擴再擴。可以這么說，大中華的名山大川幾乎被詩人們寫了個遍。

詩人們以前所未有的熱情，行吟生命里的不同風景。

同樣登泰山，青年杜甫發出了”造化鐘神秀“的感嘆，一心問道的李白卻鐘情于“山明日露白，夜靜松風歇”的清凈；孟浩然和李白曾先后打卡富春江，李白怒贊“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孟浩然卻有“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的輕愁；而在孟浩然眼中“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的蒼茫漢江，到了王維這里，卻又是“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的壯闊；高適的邊關還有“湍上急流聲若箭，城頭殘月勢如弓”的蒼涼畫境，到岑參這里，就是“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的奇絕了。

02

在這股潮流的影響下，儲光羲也寫山水，他的山水詩包含登臨、行役、探寺之作，約有40多篇。

雖然整體上來說，儲光羲的山水詩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不如他的田園詩，但他的山水詩卻又能在狹小空間中開辟出一片大天地，并能洵然蘊含一種“浩然之氣”。更為難得的是，儲光羲好寫常人不經見的景物，于質樸大氣的詩風里另構出了獨家氣象。

我們先來看看他的一首《薔薇》：

《薔薇》

裊裊長數尋，青青不作林。

一莖獨秀當庭心，數枝分作滿庭陰。

春日遲遲欲將半，庭影離離正堪玩。

枝上鶯嬌不畏人，葉底蛾飛自相亂。

秦家女兒愛芳菲，畫眉相伴采葳蕤。

高處紅須欲就手，低邊綠刺已牽衣。

蒲萄架上朝光滿，楊柳園中暝鳥飛。

連袂踏歌從此去，風吹香氣逐人歸。

提起薔薇，大多數人脫口而出的都會是晚唐高駢的一句“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亦或還有李商隱的“薔薇泣幽素，歸來不見人”。它們都屬于中晚唐的基調，中晚唐時代，封建王朝“氣血”嚴重不足，不足以滋養牡丹這樣的人間富貴花，生命力頑強的薔薇便逐漸進入詩人們的視線。它們或擁擁簇簇，或階底獨曳，在余燼中綻開最后的荼蘼，勉力維持著末路王朝里士大夫階層搖搖欲墜的風雅。

盛唐的詩人們可看不上這樣的柔靡，他們的堂前有芍藥，有芙蕖，更有國色天香的牡丹，唯獨沒有薔薇。李白倒曾在幾首詩里提到過薔薇，“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薔薇緣東窗，女蘿繞北壁”，“林壑久已蕪，石道生薔薇”，只不過在李大仙的認知里，這些精靈只應屬于山野，只配裝點不成功的人生。

就屬儲光羲心意繾綣，為它們作了專題歌詠。

他說院子里的一株薔薇枝條蔓延,雖然不象樹林挺撥,但也留下了一片碧綠。綠葉紅花成蔭，滿園一派恬靜的庭園風光。日午時分，陽光不吝朗照一地，幸有婆娑的薔薇分出了一地綠蔭。閑坐枝下，聽花叢間鶯鳥呢喃，看葉底蝴蝶輕舞，真是千金不換的好時光。

年輕的姑娘們也最愛這一樹芳菲，淡掃峨眉相約采花而來。“高處紅須欲就手,低邊綠刺已牽衣”兩句寫得形象逼真，女孩們伸手去夠高處的花枝，卻不料下邊的綠刺趁機“牽住”了衣角。擬人化的手法，將薔薇多刺的特征俏皮托出，很是有趣。最后一句最是鮮活，女孩們手牽著手，蹦蹦跳跳歸家而去，一路上都留下了花的芳香。

一個“逐”字最絕，明明是女孩們手捧鮮花留下香氣，詩人卻說是花魂追逐著青春。主從顛倒的手法，既是巧思，又是深意。他仿佛看到了薔薇的爛漫，也洞察到了它們的寂寞。

所以，詩的價值也早已不僅僅是清新淡然的歌詠，而是不動聲色的玄心和妙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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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玄心和妙賞，《詠山泉》中也有。山中有一股不知名的山泉，映天地為色，飛雨聲作響。日夜不停漲滿了一條條山澗和小溪，分出的支流也注滿了一個個小池塘。然而，泉水的清靜和淡泊卻沒有人看見。只是它并不以為意，依舊年復一年地兀自清澈。

《詠山泉》（一作題山中流泉）

山中有流水，借問不知名。

映地為天色，飛空作雨聲。

轉來深澗滿，分出小池平。

恬澹無人見，年年長自清。

詩中的孤高清淡甚是動人，惹來論家們紛紛點贊。《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就對它贊賞有加，說此詩“三四禪機，五六道體”，“結句雅素”，又說“寓感興遠而為詩者易、驗物切近而為詩者難。太遠則疏，太近則陋，此詩和易寬緩中精切者也”。

清朝的吳瑞榮也很中肯，他在《唐詩箋要》中對儲光羲的總體風格有獨到點評：奧別又極天然，儲君五律獨往獨來，落拓聲色形影之外，于諸家中另是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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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來獨往”，正是儲光羲為盛世風調裁撤出的另一段清幽。

在盛唐詩人中，王維也是擅寫幽獨的，可王維的幽獨總是隱約有著對傳統和時風的迎合。與之相比，儲光羲就率性得多。他最喜好在詩中發議論，甚至用寄托、對比、比興等手法擴大議論的形式。可惜的是，他的任性議論往往與田園敘述結合得不夠自然融洽，有些甚至還顯得迂腐。這就使得他的詩有些黯淡，少卻了難與同時代詩人相比較的光焰。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能夠在盛唐彌漫成風的田園隱逸中脫穎而出，唱出獨屬于自己的一份秀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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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他的一首《張谷田舍》，寫得真是淳樸動人啊！

《張谷田舍》

縣官清且儉，深谷有人家。

一徑入寒竹，小橋穿野花。

碓喧春澗滿，梯倚綠桑斜。

自說年來稔，前村酒可賒。

用的也是白描的手法，說父母官清儉，盛世里幽僻的深谷也可棲息人家。寒竹深深掩映小徑，野花兀自傍橋而生。搗米的石碓聲充斥著春天的山澗，采桑的梯子斜斜地倚在桑樹上。田舍主人喜笑顏開，說近年來莊稼收成不錯，前村的酒都可以去賒了。

滿紙的鄉村煙火，被他寫得繪聲繪色，又曲折有致。

王維的田園里也有人間煙火，不過這些煙火氣都被王大公子精心過濾過了。溫度是有的，就是稍顯陽春白雪了些。儲光羲就接地氣多了，他用“前村酒可賒”這樣的村甸俚語，表達豐收的喜悅，獨具現實主義的精辟和銳利，反而具有一股水到渠成的力量。在我看來，已然就比大多數詩人真誠而高明了。

所以魏耕原教授才會說儲光羲“質樸而大氣”，最是慧眼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