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期

編者語：

當我用了將近一下午的時間，讀過這一萬多字的故事，窗外，夏日的晚霞正是絢爛。

雖然，這其中寫到的辦案經歷，似乎每一處我都曾經感同身受，可還是會有如鯁在喉的嘆息奔涌而至。

一個人的38年，一個人的大半生，一個人最好的年華，都撲在刑偵上，這是一個刑警身上胎記一般的榮耀，但更無法抹去的記憶，是這些日與夜的前赴后繼，如震海潮音。

老翁，很幸運，他是一個警察！我們，很幸福，身邊有老翁這樣的警察。

福爾摩斯在《血字的研究》中說：“從古至今，還沒有哪個人像我一樣，在刑偵方面做過這樣深入的研究呢，而更不會有人有我這么高的天賦。”

這句話被華生聽在耳里，看在眼中，記在筆下。華生是福爾摩斯的助手、觀察者，也是傳記作家。福爾摩斯的所有故事都是柯南道爾以“華生的記錄”敘述而成的。

經歷者、敘述者和記錄者最好不是一個人，由此，因案件形成的故事才有可能格外地吸引讀者。關于建德上世紀80年代末到2010年中各種形形色色的案件，經歷者和敘述者都是翁磊松。

翁磊松在給隊里的民警們授課

從1986年至今，他從刑偵民警到副大隊長、教導員、大隊長，最后成為分管刑偵的副局長、政委，直至今年8月光榮退休，整整38年一直沒有跟刑偵這個崗位分開過。建德這幾十年來的刑偵大案要案，他都是經歷者。

他總是埋頭辦案，榮辱不驚，去年冬至，我專門跑到建德公安局坐在他面前，他才終于翻開一個陳年的筆記本——那是他一生的心血，用最言簡意賅的語言，給我講了幾十個大案要案。把一個時代的刑偵碎片抖落在我的眼前。

從建德農村走出來的翁磊松1986年從杭州市人民警察學校畢業，被挑選入建德公安局刑偵大隊，當年入選的幾個人，都是各方面表現最優秀的。那年入警時還是在老公安局辦公，現在早已拆掉變成了商品房，但刑偵大隊那個樓還在，現在改成了民警公寓。

1986年12月他跟著刑偵的前輩正式辦了第一個兇殺案，在一個叫溪頭的地方，發生了一起入室搶劫殺人案。一名女子不幸遇害，兇手用一把殺豬刀捅了她三十三刀，最后把刀斜著插在女人的臉頰上。

那時的翁磊松還懵懵懂懂，現場勘察時唯一的線索是發現了半個回力鞋的血腳印。他繞著案發地里里外外巡了好幾圈，小伙子動作敏捷，在茶場附近進出村子的一條路邊的菜地里發現了一個與現場花紋相似的鞋印。他很激動，立馬向隊長大聲報告：“隊長，這里還有個鞋印！”

誠如福爾摩斯所言，一個刑偵員面對案子時是需要天賦與靈感的。翁磊松參與的第一個大案就找對了線索，這個鞋印十分關鍵，最后正是通過鞋印比對，找出了兇手的線索。

在物質條件還不發達的年代，鞋印的種類很少，這給了刑警調查案犯提供了十分重要的線索（圖片來源網絡）

但是當時在現場查案的李建平副局長把翁磊松拽到邊上小聲批評，沒看到我們身邊還有不少村干部在嗎？以后記住，現場勘察的任何情況既不能遺漏，也不能隨便泄露！要注意保密。這句話讓翁磊松記了一輩子，從此明白，一個好的刑偵員，沉穩，很重要。

有了線索，還得排查出真兇。早期的案子往往靠排查。當時的刑偵隊長江德明帶著翁磊松前往詢問被害人家屬，他們著重詢問有哪些人來過家里。其中發現，離現場幾十公里外的一個朋友曾來家里玩過，結合此人經濟緊張等異常狀況，決定將其作為重點對象。

辦案民警立即趕往此人家中，聲稱是挨家挨戶的例行檢查，一人與嫌疑人對話，另一人趕緊去翻找鞋子。當年農村條件艱苦，一雙回力鞋是舍不得扔掉的，那個人也有僥幸心理，覺得警察這么遠不會找到他，只是將那雙球鞋放到水里胡亂浸了一下，被民警發現時還濕淋淋的。

兩位民警眼神一對，心里就有數了，裝著例行公事若無其事地把鞋拿回去檢查。經過比對無誤，而且還提取到了血跡。證據確鑿，兇手歸案，總共十幾天時間就把這起轟動一時的惡性案件破了。翁磊松也在這一案中學到了很多。

刑警工作入了門，遇事會開始變得沉著冷靜、善于思考，做事情有勇有謀。九十年代初，翁磊松在偵辦一起重大持刀搶劫案中，在抓到一名同案犯后，規勸他將功贖罪，打電話把另一名主犯約到杭州火車站碰頭。通過耐心開導，對方竟然照做了，還提醒翁磊松：“你們抓這個人可要小心點，他隨身帶刀。”

翁磊松和同事徐慎榮商定趁案犯不備突襲制服，于是假扮乘客在火車站站臺上守候。等火車停穩，看準那個人下來后，兩個刑警突然猛撲上去，從背后把案犯撲倒在地，此時，案犯腰間兩把鋒利的刀子哐啷啷摔在站臺上，滑出去幾米遠，邊上一片旅客大吃一驚，拍手稱贊。

翁磊松（右二）和同事押解案犯到現場辨認

這種大力擒賊的痛快鏡頭還有很多。翁磊松與饒應忠還有金華過來的蔣益六支隊長等四人聯合辦案時，兩人一組去抓兩名持槍犯罪嫌疑人。那是個涉黑惡勢力的案子，房間里放著各種馬刀，桌上、床上放著柴刀。

起初大家判斷歹徒也許還有槍，但誰也沒有退縮，意志堅定。商量好踢門進入房間，兩個人抓一個，沒想到翁磊松這組扣住的那個嫌疑人身強體壯，力大無比，雙方奮力搏斗，兩個人摁下去都沒摁住，差那么一點那人就摸到枕頭下面了，底下還真的放著一把自制手槍！

在翁磊松的刑偵人生中，驚心動魄的閃回還有很多，但蹲守、排查的長鏡頭更多。以前馮鞏主演過一部電影叫《埋伏》，雖然是個帶有黑色幽默的喜劇，但可以看出90年代在基層想要破案，下苦功夫堅守必不可少。

1990年是翁磊松參加工作的第四年，要當父親了，正應該多照顧懷孕的妻子。偏偏那年的2月24日，西坑源自然村發生了一起命案，一個叫吳根土的男子失蹤了。過段時間剛好水庫放水，一具被泡腫的尸體暴露出來，身上用鐵絲綁著八十多斤重的石頭。

死者吳根土是一石礦的退休職工，單身。此人生前在村里名聲很不好，亂搞男女關系。這樣的人被殺肯定是跟這些丑事有關，破案的主要手段就是深入這個村里做摸排工作，難點是死者交往關系復雜，案子一查，村民七嘴八舌一說，男女關系越扯越多。損人名譽的事情，村民往往又語焉不詳或諱莫如深。這個案子讓翁磊松等辦案民警從2月蹲守排查到7、8月的盛夏，老婆的預產期都快到了。

蹲守半年，大家都住在村支書家里，局里給支書一點補貼，頓頓基本上就吃咸菜、蘿卜、腌筍下飯，吃到胃口都倒了。難得局里來人，從縣城捎進去半爿豬，開個葷。

雖然堅守一線和排查很辛苦，但翁磊松和同事們總是充滿斗志。

吃得差，睡得也不好，一開始是大量警力進村摸排，支書家里一間毛坯房里大家睡地鋪。稻草、麻袋鋪地，然后付點錢向招待所借了一批床單被套才好了些。

近20個警察就這么橫七豎八地睡地鋪，條件比現在的看守所還不如，可謂抵足而眠。后期摸排范圍漸漸縮小，最后就留下副所長邵亞臣和翁磊松兩人堅守在村里。

村民與他們處熟了，老遠看到還會打趣他：“這條路上的石頭有幾塊數清楚了沒有？案子還沒破呢？”

那時候交通不便，村里連電話都不通。從蹲守的西坑源村到有座機電話的楊家村要步行五華里山路，而且只能徒步。那個案子蹲守到最后，翁磊松不僅是在跟罪犯熬時間，也是在跟自己煎熬，他妻子的預產期是7月，眼看著即將臨盆了。

他出來時跟老婆關照過，沒有要緊事情不要打電話，因為電話打到楊家村，接電話的人要走五華里通知他，然后他再走五華里去接電話。一個電話兩個人竟然要走十里地。

7月的那天電話還是來了，楊家村報信的人趕到后就說有個電話找公安的，也沒說清楚找的是翁磊松還是邵亞臣。翁磊松那幾天已經心急如焚，老婆生產時會不會出什么事？邊上的伙伴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意思是趕快去接電話吧！翁磊松拼命跑了五里路，越跑心越急，越想越不對，7月天跑到楊家村汗如雨下，就怕來的電話是說老婆難產。

翁磊松在參加演唱會現場安保工作

等拿起電話話筒的時候，感覺自己整個人已經中暑虛脫了，比抓持刀歹徒還累百倍。電話接通后，對面竟然問：“喂！是邵亞臣嗎？”這讓翁磊松既驚又喜。

蹲守雖苦，案情卻漸漸有了眉目。聽一個村民反映，死者曾炫耀自己把一個村民的老婆睡了。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一名叫阿花的女子被吳根土侵犯過，后來她在村口開了一家小雜貨店，丈夫老周在十多里外給供銷社看門，家里的條件好起來了。然而，吳根土經常上門騷擾，阿花總是關門躲避。

半年蹲點摸排下來，專案組基本上感覺阿花兩夫妻的作案嫌疑最大，可是沒有證據，無法突破。通過分析認為，死者身上那根用來捆綁的鐵絲成了關鍵物證，鐵絲不是繩子，剪斷鐵絲必須要用老虎鉗。之前曾在阿花老公的值班室桌上提取到一把老虎鉗。

在刑警眼里，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都可能是突破案情的重要線索。（圖片來自網絡）

送到杭州市公安局的技術部門做了仔細鑒定。這項鑒定難度很大，要用放大鏡靠肉眼細看，將老虎鉗口的每一處細小劃痕與鐵絲斷口比對，花了很長時間終于發現有一斷處吻合！

老周兩夫妻一直配合得很默契，多次盤問都掩飾得很好，最后在證據面前松了口，心理防線一觸即潰。其實兩人這半年也是日日煎熬，每次上山干活前都是帶著滿滿的飯菜，讓村里人覺得他們很正常，其實到了山上唉聲嘆氣，根本沒有胃口吃飯，總是偷偷把飯倒了再回家。

原來案發前不久的一天凌晨，老周回家時看到吳根土竟然候在他家門口，而且上來就抄起一根木柴打了他當頭一棒。

這件事情讓兩夫妻忍無可忍，就開始商量怎么報復這個無賴。于是就設計了一個方案，過了一段時間，讓阿花假意把吳根土騙到楊家水庫邊上跟他說清楚，老周埋伏在山路草叢邊，趁其不備，后腦勺上一悶棍，一擊斃命。他們已經想好了，如果不打死，這種無賴養好了傷，是永無寧日的。

最終男的判了死緩，女的判了十年。

案子破了，翁磊松的妻子也順利生下了一個可愛的兒子。期間，真的一個電話都沒響。妻子從不埋怨他，只要他每次都能平安回家。

因為蹲點時間長，村民跟他都成了朋友，事情過去近二十年，村里人有時路過公安局，還會過來看看他。

建德是一座江城，是一個復雜的地方，由兩個縣合并而成，有古城，有府治，有農村，還有一條新安江，一個巨大的千島湖橫臥在淳安與建德之間。此地人文、歷史、地理，犬牙交錯，錯綜復雜。

震驚世界的千島湖特大殺人案，翁磊松也是參與的警察之一。他與大隊領導負責協助調查建德的相關線索查證，與他去淳安專案組領任務，在建德開展排摸工作，協助專案組對嫌疑人的抓捕及調查取證工作。

杭州建德梅城，歷史上的嚴州府。依山傍水的江南古城，而且歷史底蘊厚重。（圖片來自網絡）

1997年翁磊松已經是刑偵大隊的副隊長了，7月，香港回歸后的第三天，石碼頭又出了一樁大案。一名年僅29歲的女子在早上9點多鐘被殺在家中，現場唯一的線索是死者家里一把掃帚被兇手無意中碰到，上面有血手印，但因為血太多，沒法提取到指紋。

那時候農村里的人員流動性已經不小了，并不像《名偵探柯南》里那樣總是密室殺人，等著你去判斷，挑出兇手。人是活的，他盡可能會不動聲色地離開案發地，就像新安江的流水。

所以一旦發生命案，翁磊松就和全隊警員爭分奪秒，從被害人的人際關系入手，排查越快越好。所謂的排查，就是要一一詢問，每個關聯者案發的同一時間在哪里？在干什么？正是通過分辨這些口供的真真假假，逐漸查處真兇。所以翁的經驗是案發的第一個星期到十天往往是破案的黃金時間，如果速度一慢，案情關聯者的記憶就會模糊，兇手也有了充分逃跑時間。

這個案子一共只用了9天時間破案，幾乎是沒日沒夜，其中有3天是連續通宵，其它幾天也都忙到后半夜。翁磊松的筆記本上詳細記錄了那些天發生的一切。

期間排查到了幾個可疑對象，特別是有一個村民提到，當天上午好像看到了一個叫楊懷德的男子到過現場附近。聽到這條線索時翁磊松眼睛一亮，覺得這個人“有點像樣”了。因為他之前已經接受過詢問，說自己當天去了新安江，他為何撒謊？問他家有幾把菜刀，他老婆說三把，他卻說兩把。最重要的是，此人膝蓋處有擦傷，而且有人看到7月4日下午這人從上到下換了一身衣服。

基于以上疑點，楊懷德被民警帶回調查。“審問時要注意，沒有定性之前都只是嫌疑人，不能先入為主，以免冤枉好人。”翁磊松說。他作為主審，善于察言觀色，漸漸追問了一段時間后，稍稍拿話刺激他一下，大意是說知道你這個人心術不正，折騰一場發財了嗎？還不是偷雞不著蝕把米。

翁磊松在聽取案情匯報時，總是一絲不茍。

那個人聽到這番話后，突然嘆了一口氣。這口氣讓翁磊松瞬間確定眼前這個人就是兇手。于是話鋒一轉，聲色俱厲，大聲呵斥他做下這么傷天害理的事，今天必須講清楚！而且說他動過掃把，上面粘上了血手印，鐵證如山！其實當時還沒有DNA技術，指紋也沒采集到。

那人一聽，徹底投降，全部交代了，只因賭博缺錢，于是找到鄰村這戶條件較好的人家殺人劫財。

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摸排工作是刑警們的家常便飯，翁磊松從刑偵的師傅那繼承下來的規矩，經常要嚴厲的對大家說：“各組成員誰偷懶錯過了線索，就嚴肅處理誰！”因為任何一組的懈怠都可能讓其他人的辛苦白費。

布控是在排摸出線索之后。

1999年5月14日在楊村橋附近一個小旅館里，來收購草莓和販賣鴨子的兩父子被殺。殺人手段比較奇特，兇手半夜撬門而入，先把房間里的電燈扯斷，用電線把睡著的兩父子電暈，然后用斧子把二人殺害，手段殘忍。之后把兩父子進貨的幾千元現金搶走。

通過現場勘察后，在拔下來的白熾燈泡上發現了一枚兇手的指紋，通過指紋鎖定案犯。這個案子的難點不在于排查，而在追逃與布控，因為兇手是江西人，是流竄作案。布控在江西、浙江多地進行，犯罪嫌疑人之前一直在杭州的工地上打工，翁磊松就負責在杭州布控。

當時他剛剛學會開車不久，開著局里一輛出過兩次交通事故的129切諾基，坐在被撞歪的駕駛座上，每天起床后就在杭州城里繞。一連開了一個多星期，每天十二個小時在車里，直接開出腰肌勞損，留下病根到現在。

雖然腰不太好，但是每次除雪、救災，他總是走在前面。

好在布控是有價值的，其中一個布控點在杭州城北一個服裝廠里，案犯以前在這里打過工，有一個工友。翁磊松找到此人，提前警告了嚴重性，讓他一旦發現案犯找來，必須及時報告，否則就是包庇罪。果然，案犯出現了一下就走了，工友報警后及時抓捕成功。

當年的警車讓翁磊松翻起了一肚子苦水。2003年，有人報警被騙了10萬元現金。案發當天，他到工商銀行取款出來，一個老板模樣的人說手里有一大筆外匯現鈔，很值錢，找銀行換要付手續費，如果私下兌換可以賺不少差價。期間還叫了個所謂的工商銀行副行長到現場做證，結果在“行長”主持下，雙方完成了現金交換。等那人回過神來，人都不見了，再走進銀行一問，手上的外幣根本不值錢。

曾經的“秘魯幣詐騙”各地頻發，讓警方十分頭疼。

類似的案子不是一個，經查是一個外地詐騙團伙作案，他們已經在杭州、金華四處詐騙，屢屢得手。這個團伙有錢以后還置辦了小轎車，方便逃竄。

翁磊松通過技術手段發現了這伙人的蹤跡，開車前往追查。然而，翁磊松和戰友開的是兩輛普桑，從杭州一路追到南昌，再追到南京，追了一天一夜，就是追不上。一輛四個檔位的普桑直接拉缸報廢了，翁磊松駕駛的那輛普桑還算好，有五個檔位，晚上在京珠高速拉到160多碼拼命追還是追不上。

曾經的“神車”普桑也記錄了許多不為人知的警界故事（圖片來自網絡）

追到天亮追到高淳，那里有一條著名的老街，街面上都是人，那伙嫌疑人發現警車跟著后，立馬駕駛他們的桑塔納2000加速逃離了。翁磊松顧及行人不敢開快，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們跑了，嘆了口氣，不響。

力敵不行，還得智取，翁磊松和同事們通過繼續深入分析和研判，終于在這些人再次匯合作案時，一舉拿下。

千鈞一發，轉危為安的刺激場面，翁磊松也沒少經歷。有件事很少有人知道，用他的話說是“一件小事情”。

1997年12月千島湖一個小飯店里走進來一個人，用汽油淋在自己身上，手上拿著一截布雷管炸藥！原來是因為之前的一起交通事故，這個人沒有獲得應有的賠償，特意喝了很多酒，大醉之下，情緒失控，以死相逼來討債的。

接到報警之后，翁磊松和其他刑警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他老遠就發現這個拿著炸藥的人面熟。他讓大家退后，自己一個人上去與此人聊天，穩住對方。

那醉漢看到來的警察是熟悉的，又對他表達了關懷，突然放生大哭，不停說：“哥，你要替我做主啊！”翁磊松問清事情的原委，當面說好讓老板盡快還錢。感覺自己已經取得了對方的信任，就一步步走過去把他手里的雷管拿下。最終這個醉漢被拘留了10天，也解決了糾紛，化解了一場大難。

翁磊松時常帶著隊員們訓練體能，體能是當好刑警的基礎。

至于翁磊松額頭的刀疤，可要比這件“小事情”危險得多。

2003年，他擔任建德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大隊長，5月15日晚8時許接到報案：大同鎮鎮源村一村民被人殺害后分尸。

三十多歲的精神病弟弟發了狂，抄起菜刀把相依為命的哥哥剁成了四塊，頭砍下，兩條腿卸下，然后呼嘯而出，一路狂奔。刑偵隊這次倒不需要費腦筋勘察摸排，眼前除了兇殘血腥的尸體外，第一要務就是抓住這個狂性大發的瘋子。

村民們都嚇壞了，緊閉大門，不敢外出。翁磊松帶著一組人員驅車在村子周邊尋找這名嫌疑人，恍惚的夜色中，發現路邊有一個神情木然、衣著邋遢的男子，特征酷似嫌疑人，當即下車上前盤查。該男子見有人接近，突然從棉襖袖子里掏出一把長約20公分的菜刀，雙方形成了對峙。

此時，嫌疑人手持菜刀喪失理智的揮舞著，黑暗中還能看見卷刃的菜刀上留著暗紅的血跡。就在此時，一道燈光劃破了對峙的緊張氣息。從村道那頭“突突突”開來一輛摩托。但開車的村民顯然沒有意識到這里的危險，速度絲毫不減，朝瘋子站立的地方駛來。

眼看距離越來越近，翁磊松心知情況危急，來不及細想，瞅準瘋子持刀的右手一下撲上去，抓住其手腕。他當時還是相當自信的，畢竟練過擒拿格斗，抓人、扣人是常有的。瘋子的右手被擒住后，沒想到他不假思索地把刀換到左手當頭砍下，還好被翁磊松格擋了一下，刀鋒的力量減弱了，但還是砍在了他右眼上方的額頭上。傷口約7厘米，造成額骨、顱骨骨折，兩條血管小動脈被砍斷。當時只覺血不是流下來的，而是噴出來的，鮮血糊滿了半邊臉。此時，民警們一擁而上，才將瘋子制服在路邊的泥水潭里。

民警面臨的危險誰也不知道會在何時出現，他們只有時刻勇敢并小心著。

兇手被帶走后，他才打了個電話說，我頭上吃了一刀，幫我叫個救護車。原本要在醫院縫針，但是刀傷很長，如果縫針將來留了疤，額頭上就像裝了一條拉鏈。法醫雷振平看了傷勢，請自己的堂哥來幫忙。他堂哥剛從斐濟援外回國，醫院聯系好，他立刻趕到親自手術，用了當年剛從國外引進的新技術，不用縫針，用特殊膠水粘合。果然愈合之后的刀疤很淺，不仔細看還看不出來。

我起初以為他右眼上方特別深邃的那條溝壑就是那條刀疤，誰知翁磊松笑著說：“不是，不是，那是抬頭紋。”

大笑之后，我才懂得，刀疤是一個案子砍出來的，那條特別深的皺紋是多少個日日夜夜，多少個的案子深思熟慮磨出來的。

建德是由壽昌與梅城兩縣合并而成的。梅城在歷史上是嚴州府，古城墻還在。1990年到1994年，古老的梅城發聲了多起兇案，人心惶惶。尤其是多起針對女性的耍流氓案件。

老城的居民住房犬牙交錯，很容易翻墻爬窗。作案人總是在深夜翻進室內，把正在洗澡或睡覺的女性嚇一大跳，然后猥褻、毆打，迅速逃走。這種案子接二連三，幾年時間發了二、三十起，成了掛牌的專案。

翁磊松在現場檢查安保工作情況

1994年6月，梅城有一個叫蘇雪芳的人，一起的還有他的小姨子。此人不務正業，性格暴躁，竟把自己的小姨子強奸了，強奸之后竟然還喪心病狂地強迫她去賣淫賺錢。小姨子不愿意，他就用暴力逼迫，最后竟然用衣服把人活活勒死后扔到一處陰溝里。

蘇的老婆還蒙在鼓里，不知妹妹去哪了，也沒有報警，只是跟人說自己的妹妹好像失蹤了。到了8月，做姐姐的應該是察覺到了什么，于是跟丈夫吵了起來，蘇拿起一把菜刀用刀背在老婆頭上砍了兩下，當場頭破血流。老婆逃命而出，卻很快被他抓住，拖到田里，活活打死。

8月天氣炎熱，清理排水溝時，嚴重腐爛的尸體出現了。接到報案后，連殺姐妹兩人的這起案件成了建德公安的突破口，翁磊松作為梅城“流氓案”專案組成員之一，從罪犯作案的殘忍手段和變態的犯罪心理分析，感覺之前幾年大量的猥褻、暴力傷害女性的案件很可能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兇手作案之后一直逃到紹興地區，身無分文，又想對女性下手。他跟著一名女子進了公廁，按倒在地猥褻后搶包，沒想到那女的大聲呼救后，附近群眾都來幫忙，把他給扣住了。紹興公安很快將他遣送到建德，立即進入了緊張的審訊階段。

翁磊松面對嫌疑人時，眼神中總是充滿了質疑和正氣。

翁磊松是公認的審訊高手，突破口供往往是在凌晨時分，被審訊者那時的體力和心力都不充足。所以審訊有時比抓捕還累，經常也在夜里最疲憊的時候打起精神，斗智斗勇。

這個惡魔的心理防線倒是很容易突破，很快就承認了虐殺老婆的經過。講完就不講了。翁磊松與時任刑大副大隊長周獻錦感覺這個家伙身上絕不止這么一個命案，強行突破很難，于是決定先把他關進看守所暗中觀察。

過了一段時間后，刑警隊掌握了他在看守所內的各種行為，發現這個人極其好面子，在號子里因為案情最重，反倒稱王稱霸，成了里面的大哥。于是周獻錦和翁磊松商定要挫挫他的氣焰，等他囂張地走進審訊室里時將他一把按倒在地，戴上手銬和重刑犯才戴的腳鐐。翁磊松故意放話：“你啥也不用說了，我們也不問，反正你夠槍斃了，戴著鏈子回去吧！”

蘇覺得這樣回到看守所，豈不是顏面掃地？就說只要不給他戴鐐銬，就都交代了！就這樣，他才把殺害小姨子的過程也供了出來，并且還把之前猥褻、襲擊城里女性的數起案子的傾盤而出。最后他竟然說：“我做過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講不完！就到這里吧，不想講了。”把這個惡魔繩之以法后，類似案件再也沒有發生。

樹欲靜而風不止，2004年的梅州古城又一次發生了命案。7月份開始，一個月里5個人死于非命，全城人心惶惶。特別是816大案，一對夫妻雙雙被慘殺于家中，引起了全城的恐慌。

大案發生后，翁磊松與同事們的工作狀態經常如此。

其實梅城一直以來治安很好。8月份，三個盲流聚在一起，想找地方搶劫，他們覺得梅城這個地方是有名的嚴州古城，里面的居民應該挺富裕，于是坐車到了梅城。

大暑天的晚上，梅城一對經營電腦店的夫妻很晚關店回家，洗完澡睡覺，為了通風，就敞著大門。沒想到厄運因此降臨。三個歹徒準備找機會入室盜竊，正在一家家推門，恰好碰到這家的門開著。夫妻倆聽到有人進來，睡得懵里懵懂的，丈夫就從睡在客廳地板上跳起來拎著毛毯蓋住進屋的歹徒。

黑暗中這個舉動也讓進來的歹徒嚇了一跳，他們每個人手上都握著刀，一刀就捅了過去，雙方發生搏斗，夫妻都爆發出呼叫，樓上樓下也聽到了響動，卻只當是夫妻吵架，并沒有反應。三個歹徒殺害了這對夫妻之后，只搶到一千多元現金以及死者身上的一點首飾。

第二天家里人看電腦店的門遲遲不開，心里犯嘀咕，就去找人，才發現了這一慘案。死者的父親以前是杭州知青，兒子兒媳被害令他既傷心又憤怒。翁磊松去他那里了解情況，他氣急敗壞，直接說：“這么大的案子你們建德公安破得了嗎？趕快讓杭州市局、省公安廳派人來！”

翁磊松不響。

因為案子影響重大，杭州市局的確全面介入偵破。勘察完兇案現場都沒有提取到兇手的指紋，兇手似乎有意識處理過才離開，還關上了房門。其中有一個兇手應該是想清洗掉身上的血跡，使用了浴室里的噴頭。洗完后就把噴頭扔進了水盆里，被手指拿捏過的部位浸入水中，兇手認為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然而老刑偵的智慧真是讓人叫絕，杭州市局的刑偵高手馬亞程的一個動作，讓翁磊松至今佩服不已。他把噴頭從水盆提上來之后，金屬質地表面光滑不沾水，雖然沒有看到指紋，但是他對著噴頭哈了一口氣。就是那么輕輕的一個動作，在噴頭的反面突然出現了一枚清晰的指紋。一旁的技術員趕緊拍照采集下來，之后這枚指紋就再次消失了。

在DNA刑事技術沒有普及前，指紋是最有力的證據之一。

這個動作是刑警多年勘察現場經驗的積累，正是這枚隱藏至深的指紋讓案情有了突破。這枚指紋上有一個箕，特征比較明顯，為人工比對提供了很好的條件。

全杭州各縣區抽調了三、四十位刑偵技術員，兵分多路，到浙江各地乃至江西、福建等地進行指紋比對攻堅，有的人出去一個多月，白天在外排查，晚上開會匯總，到12點后布置第二天的任務，1、2點睡覺，每天如此。

在指紋比對組遲遲沒有突破時，建德刑警還查到了一條線索，有人看到案發前一晚三個外來人員在堤壩上抽煙，次日三個人坐車去了金華義烏蘭溪。建德刑警迅速行動，分組對比了整個金華地區有案底人員的指紋。可是在浩如煙海的對比中一無所獲，準備無功而返時，金華刑警的一名技術員說，我抽屜里還有一抽屜沒有歸類存檔的指紋，都是采集的時候不夠清晰，沒法歸檔，也沒舍得扔掉，要不你們也看看。于是大家帶著刑警特有的不甘心，把那些不清晰的指紋拿出來一一比對，竟然就對上了！對象是一個坐過牢有案底的人。

確定了三個嫌疑人中的一個讓大家士氣大漲，立即開始布控尋找此人。翁磊松與杭州市局的重案大隊大隊長邵曉鋒成了這個案子的搭檔，他們很快在金華發現了這個疑犯的蹤跡。然而作案時有可能多人參與，如果只抓這一個，回去雖然也能結案，但其他案犯就很難追捕了。一邊是想機會一網打盡，另一邊是4個多月的偵查壓力山大，古城疑案不破，這個年恐怕是過不好了……

每一起命案現場翁磊松都一定要仔細看過

兩位刑偵高手都不響，內心的敏銳與職業的自尊自信或者說是倔強卻不約而同。要忍耐，要放長線釣大魚，一鍋端了消除隱患。

翁磊松與邵大配合默契，分頭監視著那個疑犯的行蹤，卻絲毫不讓他察覺。之所以遲遲沒有下手，是無法確定此人身邊來來去去的人哪些是同案犯。在金華郊區，邵大還裝著去理發店洗頭，若無其事地坐在疑犯旁邊。翁磊松和饒應忠常常在農貿市場外面的汽車里坐一個晚上，輪班盯著。就這樣在金華布控、監視了8天，老天開眼，大魚上鉤了。

三個案犯自從梅城一別，四個月沒有再碰過頭。恰好在當天晚上，三個人再次聚集到金華的出租房內，正商量著去哪里再干一票。想不到神兵天降，民警破門而入，一網打盡。

審訊連夜開始，翁磊松與邵大各主審一個。到了凌晨，翁磊松的審訊對象突然破防，全部交代。他大喜，準備馬上去告訴邵大。沒想到一出門，走廊那頭的邵大也從審訊室走出來，兩人笑著對視一眼，不響。兩位刑偵高手竟然同時拿下口供，打了個平手。

翁磊松押解案犯指認現場

這個案子破獲后，梅城鎮希望建德公安把兇手從金華抓回來后一定要路過一下梅城，讓古城的老百姓親眼看到罪大惡極的兇手全部捉拿歸案，以安民心。

翁磊松親自押解三名犯罪嫌疑人回梅城指認案發現場。當警車開進梅城的大街后，他也懵了，周圍百姓聞訊而來，把警車都堵住了。大家想看看這三個惡魔到底長什么樣子，但更多的是來給破案的民警點贊、鼓掌。

2000年，在一系列難破的案件中，翁磊松被提拔為大隊長。然而，在此后的三年里，仿佛新安江被大壩截流一般，翁磊松破案的靈感突然消失了。

作為刑警大隊長，破不了案時的壓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是他很痛苦的一段低谷時光，很多大案破不掉，一個一個的懸在他頭上。翁磊松感到失去了信心，甚至跟領導提出把自己的刑偵大隊長換下去，不好意思干了。刑警破不了案就好比一個詩人突然寫不出詩來。

2004年3月20日，建德黃龍村一個單身漢的尸體在村里的機房被發現，遮蓋著稻草，從尸體高度腐爛的情況判斷兇殺案發生在1月底或2月初。

之前破不掉的命案已經讓大家喘不過氣來，翁磊松在現場一聲不響，心里比誰都急，身邊的民警吳昊替他說出了心里話：“這個案子破不掉，我們就留在這個村里不回去了！”

經查死者是個賭棍，身上有2萬多元賭資。死之前去過姘頭家里，兩夫妻在吃飯，賭棍離開之后當晚被殺。矛盾自然就集中在了那對夫妻身上，大家都認為應該重點審訊那對夫妻，拿到口供。

公安局長親自問翁隊長對于這個案子有什么看法？他堅持了自己的判斷——不是這對夫妻殺人！

翁磊松在群眾家中開展工作

翁隊讓大家把目光重新拉回到重點人員排查上，特別是案發當天在附近參與賭博的人員。五天以后，第二遍排查時發現還有一個人，當天并沒有上桌賭博，只是在旁邊探頭探腦的觀看。經了解這個人因為賭博輸錢，經濟上很緊張，到處借錢。翁隊立即帶人到此人家里突擊搜查，果然在抽屜里發現了死者生前使用的一只科建K568手機，鐵證如山，案子終于破了。

這次破案讓翁隊重新找回了感覺，也找回了信心，對于整個刑偵大隊都是一個轉折點。

翁磊松向民警們布置偵查方案

翁磊松說過，那些年的案子感覺永遠辦不完的，常常一個大案還沒告破，另一起就發生了，工作要交叉進行，見縫插針。當刑警找到一條線索挖進去，加班一個月，最后找到真相的一瞬間就充滿了成就感，不需要別人給榮譽，自己就滿足了。

每一名刑警在臨近退休時都有幾起“不甘心”的案件

回顧自己的刑偵生涯，翁磊松經手的所有命案都破了，唯獨在他從刑偵大隊長升任副局長的那個月發生的一起命案至今未破。

那是村里一個小兒麻痹癥致殘的男性被殺，頭部、頸部被砍了一百多刀，刀傷密密麻麻，但是力度不大。如此殺人只有兩種情況，一是精神病，二是報仇泄憤，因為傷口都不深，力不大，很可能是女性所為。有嫌疑對象，卻全無證據，對象審查了一個多月，連測謊儀都上了，終究無法判斷。

這個案子成為翁磊松隱隱作痛的一根刺。現在時不時還會把這個案子拿出來研究，幾代刑偵接力，相信總有一天會找到真相！

冬天稀薄的陽光非常吝嗇，收得很早，黃昏的江面漸生薄霧，山水空濛起來，一派深藍入黛的色相。

最后，記錄兩個建德刑偵充滿人情味的案子。

從翁磊松做起，建德刑偵的民警只要不違法，不違背原則，盡量從人性的角度安撫嫌疑人。有一個搶劫殺人案，兇手卻是個好丈夫，妻子有精神病，生活不能自理，一切由丈夫照料，丈夫被抓獲后，妻子背著幼兒四處尋夫。后來民警把嫌疑犯帶出看守所指認現場時讓他們夫妻見了一面。殺人犯最放不下的就是老婆孩子，刑警們答應他會親自護送他的妻兒回云南老家的親戚那安頓好。

還有一個搶劫殺人犯，竟然是為了給自己的兒子弄到錢買一個MP3。抓獲以后民警讓他最后見了兒子一面，民警自掏腰包，替他買了一個MP3，讓他親手交給兒子留念。

作為隊長，每次慰問因公負傷的戰友時，翁磊松都十分心疼。

盡管我們創造了瑰麗的文明，人仍然受制于基本的生物規律。莫利斯把現代人稱為超級部落人，將其比作動物園里的圈養動物。現代的城市是人類的“動物園”，人在困境中制造著難以計數的惡行，還有一種人的使命就是除惡，他們就是警察。

與弗洛伊德、莫利斯的研究工作一樣，一個城市的警察對于各種案件的分析與偵破，同樣是一場極為嚴峻的“人性科學”的革命。

下個月，翁磊松這位新安江上的福爾摩斯就要正式退休了，但我相信在他心里依舊還在默默地分析與偵查著。一聲不響，拍案驚奇。

人物名片

翁磊松，男，1964年生，1986年從警至今都堅守在刑偵崗位。先后多次被市局嘉獎、曾被評為建德市“十佳衛士”、兩次被評為建德市“十佳民警”，榮立個人二等功、三等功各一次，多次被評為優秀公務員。

注：文中圖片除標注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 ：潘城

編輯 ：胡冰

排版 ：胡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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