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天浩（發自霞慕尼）

圖片｜王顯 軻影像

視頻｜王顯

“陳霖！陳霖！”

2024年8月31日，時間來到18:15左右，《征服天堂》的雄壯音符，在霞慕尼小鎮中心開始躍動。UTMB比賽期間，唱響這一主旋律意味著有大事即將發生。

果然，現場DJ用中文大聲喊起一名中國選手的名字：“陳霖！陳霖！”賽道兩側的 隨音樂的節奏通過終點拱門。

24:16:33！

網名“格格霖”的陳霖用一整天外加一刻鐘的時間，征服了176.4公里的“天堂”賽道。在一屆充滿意外的UTMB賽事中，在國內精英選手紛紛退賽的背景下，陳霖拿到女子第四名，給了人們一個大大的驚喜。

不止于名次，“格格霖”還成為了UTMB賽道上有史以來跑得最快的中國女選手，比向付召去年創下的紀錄又快了34分鐘。

“第一次來霞慕尼，我覺得很震撼，也很感慨。這一年走過來，確實不太容易。能夠有這樣的成績和收獲，我覺得一切都值了。”我們的采訪地點，是距離霞慕尼鎮兩公里的一座山屋，這是阿迪達斯旗下運動員的賽時營地。陳霖坐在花園草坪上，笑意盈盈。

這場景看上去很自然。可實際上，陳霖在百英里距離組的超強實力，以及她在越野跑圈內的巨大知名度，讓很多人忽視了一個基本事實：這實際上只是她的第一屆UTMB。也正是因此，陳霖說在賽前完全沒有設定預期的成績或名次，唯一的目標是完賽。長距離越野有很多的變數，所以只能根據每一個階段的狀態，跑好腳下的每一步。

▲本文作者、攝影師與格格霖面對面。

UTMB呈現在陳霖面前的樣子，和她想象中的場景差不太多。在阿爾卑斯山脈的懷抱中，藏著一個殿堂級的越野賽。陳霖很謙遜地表示，自己的第一個感覺是“榮幸”，很幸運能夠參加到這場世界級的越野聯歡會中。UTMB的世界級體現在很多方面，但陳霖最喜歡的還是它的氣氛——在她看來，這就是越野跑人對生活該有的熱情。

霞慕尼的熱浪，造就了今年眾多頂級選手的退賽潮。陳霖沒有被這股浪潮裹挾，部分是因為她的耐熱性很好。從西部100的干熱，到泰國茵他儂的濕熱，她表示自己都能適應。除此以外，在參加西部100之前，她還專門進行了耐熱性的訓練。

可這并不意味著她的第一次UTMB之旅就是一片坦途。比賽在8月30日下午18點起跑，由于法國目前采用夏令時，使用的是東二區時間，所以日落很晚，18點正是夕陽燦烈、熱量累計最多的時點。陳霖和其他2000多名跑者在下午最熱的時候起跑，等到她逐漸跑到山頂，溫度已經劇烈下降。來到埡口，刮起非常大的風，陳霖突然覺得肚子和腸胃有絞痛感。

腸胃非常不舒服的時候，陳霖在賽道上一直在找衛生間。萬幸的是，UTMB的賽道還是非常成熟的徒步路線，衛生間也比絕大多數越野賽要多。

陳霖在比賽中腹瀉近10次。有那么一個瞬間，她覺得身體已經繃不住了，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要么就到這兒吧，別為難自己了。

比賽當天，越野100特派攝影師王亞黑在最后一個CP點附近，對陳霖進行了接近30分鐘的跟拍。在道路比較平緩的地方，他們簡單聊了幾句，陳霖從亞黑口中得知了中國精英選手成批退賽的情況。

“那現在還剩誰了？”

“差不多只有你了。”

“其實我也想過退賽。”

陳霖如此坦承。

幸運的是，這樣的念頭只在一瞬間。陳霖在路上為自己鼓勁：“我是不是應該再努力一點，是不是應該再堅持一下？也許熬過最艱難的時候，接下來就會好了。”賽前備戰期間，她就充分意識到UTMB賽道的難度，并將信條刻在了腦海中：無論這場比賽出現了什么樣的意外情況，首先得先接受它，然后再去根據當下的條件，努力去克服它。“就這樣一直堅持到了終點，但中間真的挺難熬的。”陳霖回憶起整個過程，慶幸自己咬著牙成功完賽，卻也不禁苦笑了一下。

陳霖能夠共情退賽選手們的失望與遺憾。她認為無論是業余愛好者還是職業選手，只要踏上了賽道，肯定都很想完賽，想取得一個好的成績：“我相信對于他們來說，退賽也是不得已當中的一種睿智選擇，可能途中會遇到傷病困擾，會出現一些突發狀況，像我的腸胃問題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我特別能理解他們的感受，尤其是在大家都非常在乎的UTMB比賽中。”

陳霖本人也嘗過退賽的滋味。去年冬天跑完泰國茵他儂之后，她接受了越野100的采訪，并說到那場比賽對自己非常重要，因為關乎來年西部100和UTMB的參賽資格。和UTMB一樣，六月份的西部100同樣讓她期待已久，也是她在這一賽事的初體驗，可到頭來卻以退賽告終。

當時，陳霖和大家說自己受了皮外傷，但實際情況要嚴重得多。她覺得很難解釋：“我從開始跑步到現在，腳后跟從來沒有出現過問題，哪怕是起一個水泡都沒有，但西部100就出現了那種情況，讓我真的沒有辦法去堅持。后來，我也問過好多其他的長距離選手，包括國際選手，他們都覺得不可思議，也沒有遇到過那么嚴重的問題。”

陳霖的教練高老師、網名流落南方，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景，聲音中帶著無奈：“補給站被大量澆水導致的極端后果。其實陳霖的耐熱性很好，比賽當天的氣溫是35度，相比此前我們訓練時的溫度也并不算高，她背包里會裝冰塊降溫，所以不需要額外進行散熱。但進站后團隊的國外成員，用一盆盆冰水，從頭到腳地澆下去，讓她的鞋襪子濕透了。他們習慣這種方式，但陳霖不適應，造成了無法挽回的后果。”

在賽道上以第二名的排位通過100公里站點后，陳霖最初的感覺是鞋里進了沙子。在102公里位置她脫下鞋準備清理沙子，卻什么都沒倒出來。她以為沙子藏在襪子里，結果剛把襪子掀開，就發現腳后跟的整塊表皮都粘連在襪子上……陳霖默不作聲地將襪子重新穿上，又繼續跑了23公里。在125公里處的救助站，美國醫生給陳霖處理傷情，花了20多分鐘。陳霖問流落南方：

“前面還有多遠？”

“35公里。”

“那我跑完吧。”

流落南方阻止了陳霖的冒險。當時，陳霖的想法是保住前十（陳霖在向付召之后幾分鐘到達125公里站點、處于女子第三名的位置），這樣可以拿到明年西部100的直通券，而無需再參加資格賽。但流落南方對陳霖說：“你能忍住腳痛，但你不能保證雙腿其他部位不代償出大問題，兩個月后的UTMB可能你就跑不了了。”陳霖這才決定退賽。

除了真切的痛楚，西部100在陳霖的心里也留下了一些印記。首先是遺憾。在流落南方看來，這是陳霖走向世界的第一場越野大賽，她能夠在那種情況下堅持到125km，已經充分展現了自身的實力，因此無需抱憾。但賽后陳霖哭了無數次，那種內心的不甘，也許就像在UTMB退賽的眾多選手一樣。

除此以外還有擔憂。UTMB比賽開始前，陳霖的身體狀況調整得已經很不錯，但她還是不免在腦海中閃出這樣的念頭：“如果這次腳再出問題怎么辦？”

▲每臨大賽有靜氣——格格霖站在UTMB出發隊伍前排。

在陳霖看來，充滿未知性是越野運動最具魅力的特點之一。不過，UTMB當前，她必須盡可能降低這種未知性，將適應問題帶來的影響壓到最低。為此，她在西部100過后只回國待了幾天，之后在7月中旬就來了歐洲，一直在阿爾卑斯山區，進行大山體的適應訓練。

“勃朗峰給我好好上了一課。”在亞洲跑過很多頂級越野賽事之后，陳霖如是說。連續十幾公里的上坡，緊接著就是讓人沒法喘氣的下降，這對跑者們的肌肉來說是嚴酷的挑戰。在陳霖看來，練體育沒有捷徑可言：“只能不停地練自己。哪里有短板，就去著重彌補不足。”盡管中間因為感冒影響了備賽計劃，陳霖還是進行了爬升量巨大的高強度訓練。

訓練最終收獲了成效。已經相對熟悉賽道情況的陳霖，采取了合理的比賽策略：賽道前半段的爬升比后面更大一些，路況也更復雜，又是需要黑夜通過，所以她在前面主要求穩，盡量避免受傷和摔跤，保留實力，等到太陽出來后，在后半段賽道保證持續輸出、尋求更好的成績。“我就是對高老師的話言聽計從。這次比賽，我們的整個計劃執行地還是比較成功的。”陳霖如此復盤。

在UTMB的賽場上，陳霖的名次隨著時間不斷提升。她這一次的征程比西部100順利很多，眾多精英都在途中出現了各種狀況，陳霖則依靠前文所述的比賽策略，以相對穩健的姿態進入了后半程的沖刺階段。陳霖超越了阿迪達斯隊友、津巴布韋選手艾米麗，隨后又超越了去年UTMB的第三名、實力強勁的法國本土選手布蘭迪娜·拉伊龍德爾，將自己的排名提升到女子第四位并保持到終點。

在充滿艱辛的越野跑賽道上，如何盡可能地讓傷病遠離自己？陳霖透露了教練的訓練宗旨之一：但凡有一點點不舒服，只要肌肉或骨骼給出最輕微的信號，流落南方就會強制她休息。對此，陳霖充滿感激：“所以你看，其實我過去一年里參加的比賽也很多，而且都是強度很高的賽道，到現在都沒有出現特別大的問題，這和他科學訓練的方式有關。”

可即便有再科學的訓練方式，選手們在越野途中依然不可避免地會遭遇困難，惟有咬緊牙關，靠強韌的意志通過。陳霖的腸胃疼痛在完賽后依然在繼續：比賽結束后的當晚，已經極度疲憊的她躺在床上，卻疼的幾乎整夜未眠；第二天也幾乎沒吃下什么東西。“我今天還在想，幸虧是賽后的難受程度更重一些。如果是在比賽中處于這種狀態，我可能就麻煩了。”陳霖笑著說。

腸胃問題也是很多中國精英在2024年UTMB賽場上的命門。在陳霖看來，如果中國選手們能夠更好彌補自身短板，中國越野跑軍團的成績還能再上一級臺階。陳霖還不忘吐槽自己：“這次來參賽之前，其實對后面已經有了新的打算，想調整一下飲食，戒掉一些生活中的壞習慣，比如……吃零食！”UTMB的旅途過后，她想要更堅定地執行這些計劃。

除此以外，陳霖一直希望更好地推廣越野跑這項運動：“我希望大家能夠去熱愛山野，在工作之余或放空的時候，去山里面走一走，找到一個更安靜的空間，以及一個更強大的內心。人們一直問我，越野跑最大的收獲是什么。在我看來，如果往大了說，收獲的是一個更好的自己；往細里說，越野跑真的能讓你的抗壓能力變強。我希望大家在看到我一路走過來的歷程之后，能夠不輕易放棄自己，即便你現在可能經歷著令人沮喪的一些事情，只要熬過去，一切都會柳暗花明。”

這樣的理念很UTMB。沖線后的陳霖與賽事女掌門凱瑟琳·波萊蒂相擁致意，后者能夠標準地讀出第一次參賽的陳霖名字，這讓她很是驚喜。盡管轉型專職越野跑者僅僅一年的時間，陳霖的進步已然飛快，她正在改變自己的參賽結構，更多地在國外跑一些頂級賽事，而在初嘗UTMB魅力與喜悅之后，她計劃成為這項賽事的常客：“只要沒有其他情況，我希望每年都能來跑。很興奮，但想到以后可能每年都要來被虐一次，又很頭疼。”

拿到第四名之后，陳霖在明年的霞慕尼，會朝著前三甚至冠軍的目標發起沖擊嗎？教練流落南方說：“我們每次比賽的目標，從來都不是名次。我們希望她每場比賽都能把自己能力最大化體現到完賽成績上，名次是順其自然而來的。”在他看來，西部100和UTMB就像是越野跑界的奧運會和世錦賽，是真正能夠檢驗“格格霖”水準的比賽。流落南方教練相信，今天的陳霖已經進入世界頂級選手的精英序列，但她的天花板還要更高。

▲TERREX的漁夫帽與T恤與格格霖很搭。

“去年的陳霖讓大家知道，國內的越野跑界有了這么一號人物；今年的陳霖，則真正開始走向世界。”流落南方教練對弟子的未來充滿信心。陳霖本人倒是顯得十分低調，她在采訪中表示壓根沒想過能夠打破中國女子UTMB成績紀錄，因為“感覺自己不具備這樣的實力”，又坦言即便在奪得第四名之后，對自身的定位也不會發生變化。

平日里，流落南方總說陳霖是個悲觀主義者，對自己的信心不足。他對記者舉出一個生動的例子：“每次參賽之前，我都會研究對手情況進行基本的預測，有時候會覺得她跑得理想的話，應該能進前三，有時候甚至會覺得奪冠沒什么懸念。但是她從來不會這么想，她總覺得這個也跑不過、那個也跑不過……她覺得別人都比她強，從來不覺得拿冠軍的會是自己。”

不少人覺得“格格霖”對于沖擊好成績和高排名有強烈的執念。這次在UTMB的起跑線上，無數媒體將鏡頭對準選手們，拍下了大量的面部特寫影像，陳霖呈現出來的同樣是一副有些凝重的表情。“其實她只是有點悲觀，所以容易緊張，這是性格決定的。”流落南方希望消除人們對陳霖的誤讀。

實際上，陳霖對于功名與頭銜，確實沒有那么強烈的追求。與阿迪達斯簽約之后，她練得更努力了，因為“其他人從小就練跑步，練了十幾二十年，你想和他們競爭，就得把人家這十幾年經歷的苦濃縮起來，用更短時間去承受”；另一方面，她在過往一些比賽中把排名看得極輕，會在朋友超過自己時替她們高興，會在路上給對手能量膠，甚至會輕易讓出名次。“可能我的朋友比我更在意那個結果，而我沒那么在意，所以就希望她能開心一點。我覺得名次都無所謂，大家一起開心就好了。”

盡管采訪是在完賽后的第二天進行，但在我們的整個談話中，“UTMB第四名”并不構成一個真正的主題。陳霖不想過多渲染她剛剛取得的成就和頭銜。更多時候，她和我們分享的是在阿爾卑斯山間的感受、對越野跑運動的情感投射、對未來的整體規劃。在她看來，跑越野首先是非常個人化的一個體驗：“贏得的獎牌會褪色，成績也會不斷地被后來人打破，我就想把這一場比賽中的點點滴滴和自己的收獲記在心里，這是能陪伴我一輩子的東西。”

你無需懷疑這番話的真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