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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未被時代扭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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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是人

必有異秉

高郵

汪曾祺

汪曾祺的人生跨了“大時代”,或者說,時代將汪曾祺的人生一劃為二。其間風云變幻,冷暖世態,毋庸多言。我想聊聊汪曾祺的“重寫”。因何重寫,如何重寫,以及“重寫”這一行為的意味。



有些小說家的作品,值得反復讀,讀上半輩子也不嫌膩,漸成生活的一部分。于我而言,汪曾祺的短篇,屬于這種陪伴。

最早讀汪曾祺,是在二十多年前,中學語文讀本里選有《異秉》。語文讀本不屬考試范圍,老師不講,便當課外書看。記住《異秉》,是因為標題。何為“異秉”?我邊讀邊納悶,和小說里的王二一樣稀里糊涂,讀至結尾,方知乃是“與眾不同,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王二的異秉,是“大小解分清”。

這個“梗”讓我和同桌在自習課竊竊私笑很久——我堅信他也和我一樣在廁所里試驗過,自己是否也有“異秉”?也因為這個梗,我將《異秉》推薦給好讀故事的朋友們。人家讀著,我偷摸盯著,就等人翻到最后一頁,笑出來,拍腿叫絕,我才算了卻心愿——否則真會生氣。后來我向很多人推薦汪曾祺:先來一篇《異秉》吧,坐等人笑出聲。沒笑?不好玩兒?此人品味亟待提高。

其實我也不很明白,《異秉》的好玩兒里究竟有什么。直到這些年零零散散讀了更多汪曾祺。尤感世事變幻之時,王二“異秉”里有什么,也漸漸有所體會。

讀過《汪曾祺全集》的朋友知道,《異秉》有兩個版本,版本一寫于1946年,汪曾祺26歲,版本二重寫于1980年,他已60歲。除這兩個版本,《異秉》還有一個前身,叫《燈下》,發表于1941年,當時他在西南聯大念書,“習作課”的老師是沈從文。《燈下》便是沈從文指導下寫出的一篇“習作”,經沈推薦發表在上海的《國文月刊》上。

從1941到1980年,汪曾祺的人生跨了“大時代”,或者說,時代將汪曾祺的人生一劃為二。其間風云變幻,冷暖世態,毋庸多言。我想聊聊汪曾祺的“重寫”。因何重寫,如何重寫,以及“重寫”這一行為的意味。

汪曾祺自己說《燈下》是篇不成熟的小說,寫“一個店鋪里上燈以后各色人的活動”,沒什么人物情節,寫的是情境,“散散漫漫”。我讀《燈下》,首先聯想到的是當時上海作家穆時英、劉吶鷗等現代派的“新感覺”寫法——文學史是將汪曾祺劃入以沈從文為中心的“京派”(不是“京味兒”),但《燈下》讓我想到的是“海派”。小說從一盞燈寫起,在朦朦燈影下展開鋪子里的影像、聲音,慢鏡推拉,散鏡交錯,漸漸進入一場閑談,影影綽綽,但聞其聲,并不交待人物和關系。鋪子是什么鋪子?也不提。

這種重描寫、輕敘述的寫法,很像實驗電影以客觀鏡頭描摹印象、感覺,蒙太奇營造氛圍,敘述語言也偏歐化——多少聲音匯集起來向各處流著,聽慣的耳朵不會再覺喧鬧,連無線電里嗡著鼻音的唱歌、說話及鐵釘狠狠劃在玻璃上,也都顯得非常安靜……時間在人們的眼睛里過去了。

談到汪曾祺早年受西方小說影響,常提伍爾夫的意識流,或西班牙作家阿左林的散文化,這也是他自己常講的。不久前我讀到學者楊鼎川在1994年采訪汪曾祺的談話錄,談到上世紀40年代的創作,楊說西方文藝注重主觀感覺,年輕時你是否受到影響,汪卻說自己對感覺的關注更多受日本文學影響,還提到了谷崎潤一郎。說自己寫牙疼的感覺——“舌伸出去,上面開了一朵紅花”,意象奇特,但感覺很真實。

無論意識流、散文化或注重主觀感覺,我以為,這不單是文學潮流影響和個人趣味傾向,而是學生時代汪曾祺對內在體驗關注的表現。民國時期,文學流派、政治立場以及文化傾向,都是繁雜紛紛,年輕人選擇很多,選擇什么,是際遇命運,也是秉性使然。《燈下》素材取自童年記憶,那間鋪子是汪曾祺祖父經營的藥鋪保全堂,文中無一不是二十多歲青年對早期記憶有意識的挖掘。從寫作心理的角度講,這是初涉文藝創作的一種自然表現。這類作家對人與世界的關注,由關注自我開始,每有所感,便忍不住回望記憶深處。

這一版“異秉”故事,尚無“異秉”,王二和他的攤子也只有鏡頭幾晃,帶出幾個特寫,屬于散文詩意象。26歲的汪曾祺,雖然在寫感覺,但相比“新感覺派”注重現代都市聲色犬馬的當下體驗,顯然更向內——可稱之為“舊感覺”?或者說是“人生追憶”的感覺。

這種寫法與其師承有關。1937年,日軍占領江南,念高二的汪曾祺隨祖父、父親躲入城郊一座小庵住了半年,隨身只帶兩本課外書,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舊譯《獵人日記》),一本《沈從文小說選》,按其原話講,這兩本書“定了我的終身”。后來考大學,他便“追”著沈從文報考了西南聯大。

寫《燈下》時,沈從文找來幾篇風格近似的小說給汪曾祺看,其中有他自己的作品《腐爛》和《泥涂》。這兩篇小說都是著眼于一處環境,圍繞一個中心進行寫實的描摹,但注入了敘述者的主觀感受,不注重情節編排和外露的戲劇性,更接近散文。形式上的散文化,實質是小說的生活化。汪曾祺晚年在不同場合談小說寫作,反復提到,小說是談生活,不是編故事。沈從文也曾提及,文藝要有“原料”的意味。師徒理念近似。

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的學者吳福輝,概括“京派”小說作家的寫法:結構上不隨人物視點轉移,而是鋪敘環境,寫氛圍,“背景即人物,氣氛即人物”——這是汪曾祺在自選集序言中的說法,小說要“在字里行間都浸透了人物”。在汪曾祺的習作期,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除了前述“新感覺派”,還有革命浪漫主義派,講究小說功用的社會剖析派,以及追求小說娛樂性的通俗文藝派等。按照吳福輝的定義“京派”小說是與政治、黨派保持距離的中間路線,不貼左,也不靠右,不為藝術而藝術,也不將藝術工具化,而專注體味“現代人生”,追求文學本身的功能和文體的完美。

按我的理解,這是執著于對人生“境況”的關注,無論寫自己,還是寫他人,寫的都是個體生命經驗。究其傳統,是五四“人的文學”之理念的具體發展。借用沈從文的譬喻,小說是一種“生命形式”。在《燈下》里,汪曾祺有意無意關注到一種人生境況,有一筆點睛:大家都盡可能地說別人的事情,不要牽涉到自己(自己的甘苦,頂好留到在床上睡不著時一個人說說去)。各種姿勢,各種聲調,每個人都不被忽略,都有法子教別人知道自己的存在。寫一場散漫的燈下閑談,看似簡單,實則不易,若不能對周遭人事予以帶著同情的關心,筆下便不會關注到談話者遮遮掩掩的“自己的甘苦”與“自己的存在”。


從文學史的角度看,可以說《燈下》是一“京派”新人的習作,1946年據此重寫而成《異秉》,1948年發表于“京派”刊物《文學雜志》,在上世紀80年代,由吳福輝編入《京派小說選》,認為是一篇“京派”代表作。第一版《異秉》,現代派痕跡依然明顯,寫氛圍,寫群像,意識流。比之《燈下》筆法更為嫻熟。不過,這已然是篇全新的作品。一是因為有了人物形象,店鋪一上燈,各色人物登場,“他們的聲音笑貌,委屈嘲訕,他們的胃氣疼和老刀牌香煙都帶來了。”更重要的是,王二登場了,成為小說主人公——“等王二來,這才齊全。王二一來,這個晚上,這個八點到十點就什么都不缺了。”

另外,小說有了貫穿的主事件:王二在店鋪前擺攤的最后一晚前來辭行,想問大家給自己即將租下的門店取了個什么字號——對,就這么一點兒事。就這么點兒事,汪曾祺用王二的內部視角去寫,小事兒便成了大事。撤攤開店,于王二是人生轉折,因此謹小慎微,瞻前顧后,滿心盤算著期待著,又怕心急遭人笑話——“他心里有事,別人說什么事,那么起勁,他沒聽到。他臉上發熱,耳朵都紅了。”

也許,這是汪曾祺在踐行沈從文所說,“貼著人物寫”。緊貼人物,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是進入其內心,隨其意識流動,穿越時空。作者(及敘述者)的感覺,進入了小說人物的感覺。如吳福輝評價,《異秉》是京派小說一種敘述典型:平靜地“回溯人生”。

《燈下》里關注的人生境況,在這版《異秉》里也有延續。他寫這群談話者,白天“屬于這個店”,上燈時分,工作結束,是店里“有這么幾個人”,他們“把自己還給了自己”。王二來辭行,他們沒有想到這四個字:依依不舍,但說出來就無法否認,雖然只一點點,一點點,埋在他們心里。人情,是不可免的。只缺少一個傾吐罷了。然而一定要傾吐嗎?

印象式的童年經驗,漸成有鼻子有眼的人物,是技藝的增進,也是隱隱約約的,從見自己過渡到了見眾生。至于“異秉”,小說正文并未直接提到,但這個“梗”在結尾出現了。老人們扯西拉東,談往說今,聊到關節處:自幼窮苦的王二,如何能有了今天?按照“一個人多少有點異象,才能發”的命數原則,王二也得有點什么。

王二這回很勇敢,“我呀,我有一個好處:大小解分清。大便時不小便。喏,上毛房時,不是大便小便一齊來。”眾人肅然,感嘆,隨后便散了。接著,汪曾祺很“技巧”地在結尾寫出一句絕殺:學徒的上茅房。“學徒的”是誰?陳相公。《燈下》里他悶在角落,《異秉》里從頭至尾出現3回,屬于背景板人物,名字也沒提——但他一直在偷聽談話,比誰都用心。


坐落于上海的古老中國藥房

30多年后,汪曾祺重寫《異秉》,發表在1981年的《雨花》雜志。這一版本,王二是頭號主角,陳相公成了二號。敘述由王二下筆,以陳相公接續,中間則是對店鋪的鋪敘,“異秉”和陳相公偷摸解手的“梗”則墊在最后。小說寫的不是一個晚上,也不是一個情景,而是王二、陳相公和店鋪——這回明明白白地寫清了,保全堂。寫的是具體而微、實實在在的凡人生活。

前幾年曾記過一條筆記,說汪曾祺是真正的“現代作家”,繼承了傳統小說的敘述形式和語言風格,又圓融地吸收了西方小說技巧。如此論斷,有些隨意,重讀《燈下》到《異秉》第二版,倒體會了些佐證。

第二版《異秉》與前兩版最大的差別,敘述遠大于描寫,故事是“講”出來的,換句話說,讀者更多時候是在“聽”故事。我認為這是中國傳統小說的特點,無論白話長篇還是文言筆記,多從背景、人物直接交待,寫情節也如此,敘述者是從容在場的,大方述說,簡練交待,對人物內心并不“聚焦”,而多寫行動,不著痕跡。

這是素描、油彩向線條、水墨轉換。敘述方式一變,敘述者心態也會轉變,視角由里而外,狀態由緊而松。語言由上世紀40年代受歐化翻譯影響的黏連、稠密,變得質樸自然,像說話——或者反過來講,因心態、見識的變,才有了敘述方式和語言的變。人經歷得多了,說話腔調會變。腔調一變,關注的重點也隨之改變,二版《異秉》就有很多“閑筆”,寫王二兩口子的一天,煙店師傅如何工作,細致得像民俗解說,這既是古典小說用“說事兒”來寫人,也是散文化,氛圍即人——既有從阿左林那兒來的,也有從明清散文和宋人筆記那兒來的。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汪曾祺再次在多個場合談短篇小說的藝術,不再分析和揣摩,常常直指“本質”——“寫小說”就是“寫語言”。語言浮泛,就是思想浮泛。語言粗糙,就是內容粗糙。他總結,“小說是刪繁就簡的藝術”,短篇小說是“留白”的藝術,是“舍棄”的藝術。這是讀寫多年得來的藝術見解,我相信也是活出來的人生心得。


汪曾祺先生畫作

從《燈下》到寫第二版《異秉》,汪曾祺經歷了什么?新中國、“反右”、文革、樣板戲、四人幫、文藝服從政治……其間,除了幾個兒童故事,他幾乎沒寫小說、散文。反映政策、圖解政策,編故事,汪曾祺做不到,于是擱筆。寫作于他,必須是對生活確實有感受,且得熟悉、沉淀,就像人回憶自己的童年。

他做什么呢?下放、寫檢查、勞動、過苦日子、畫畫、讀古代筆記……也許還有長久的默默的回憶,人怎能不回憶呢?

后來開放了。很多人寫小說。一個同事讀了剛流行起的意識流,興奮地給汪曾祺看。汪曾祺拿出上世紀40年代出版的《邂逅集》,其中有他的意識流代表作《復仇》。眾人驚嘆,原來你早寫過這種小說。


汪曾祺先生與妻子施松卿舊時合影

1980年春天,大姐來北京看汪曾祺。姐弟分別幾十年,不免談及過往。大姐走后,他得了“思鄉病”,常常發愣。五月,他開始重寫《異秉》。這是他重新提筆的第一篇小說,比后來成名的《受戒》還早幾個月。這版《異秉》經人推薦到《雨花》雜志,一時沒能發。有編輯疑問:這是小說?后來《受戒》寫完,汪曾祺心里也沒底,拿給同事看,大家不解:為什么寫這個?舊社會的小和尚談戀愛,與現實有什么關系?有何意義?《北京文學》主編李清泉想看,同事死活不給,怕給汪曾祺惹禍。后來兩篇都得以發表,驚動文壇——至少是驚“醒”了文壇的一部分。汪曾祺寫《受戒》創作談,說重寫《異秉》后曾自問:誰規定不能寫舊社會?

《受戒》也算重寫。

前面說到,汪曾祺高二時為避日軍隨祖父、父親躲在一座小庵,這小庵就是《受戒》里的荸薺庵。其實早在1946年,他就寫過一個叫《廟與僧》的短篇,回憶那段寺廟生活。曾有人問汪曾祺是不是當過和尚,他自然沒當過。不過他小時候曾在寺廟里寄名,有個法號叫“海鰲”,還有個外號叫“黑和尚”。《受戒》的愛情故事是虛構,但趙家大英子、小英子兩個女孩確有其人,趙大娘會剪花樣,是從他祖母身上借來的。會畫畫的石橋和尚,原型是他父親的好朋友鐵橋。只有明海是虛構的。《受戒》文末自注:寫43年前的一個夢。什么夢?1937年,汪曾祺的初戀。明海不是作者本人,但我認為,算是脫胎于作者回望初戀的那份情感。

1985年,汪曾祺還重寫過一篇四十年代舊作,《戴車匠》。原作不短,細節堆疊,自說自話,滿溢著兒童視角的感傷,改后人物內在視角轉換成全知追憶,成了一則“新筆記小說”。年輕人的惆悵,變成過來人的淡然回望。筆者翻看《新文學史料》舊刊,讀到一篇憶舊文章《保全堂影響了我的命運》,作者竟是《戴車匠》中的人物原型,車匠的兒子。汪曾祺的小說是貼著人生的。在“當事人”的感受里,小說與記憶虛實交疊,因為小說里雖有虛構,但虛構卻讓情感更真實。

“新與舊”“左與右”,真正的藝術家,看得穿。汪曾祺在上世紀80年代的創作,實則接續了“京派”的文脈。在一眾跨越時代的同輩作家里,沒有“斷裂”或“死亡”。


汪曾祺先生畫作

另一條更久遠的文脈,在他身上也得以延續。這批重寫的“新作”,記憶得以沉淀,多余的感傷主義得以濾凈,呈現出了儒家傳統人格中重視人情但不濫情的淡泊。摹寫故人往事,筆墨極簡,隨物賦形,就像蘇東坡所說的流水行云,“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民國小學語文課本有鄭板橋的《詠雪》,“一片一片又一片,兩片三片四五片。七片八片九十片,飛入蘆花都不見。”他晚年曾總結,說自己寫散文、小說所用的方法,都是這詩最后一句悟出的。這說法當然只是馬后炮,但可看出他藝術上的自我認知。在一篇給出版公司的小傳里,他這么寫:大學時期受阿左林及沃爾芙影響,文字飄逸。以后備嘗艱難辛苦,作品現實感漸強,也更致力于吸收中國文學傳統。

1980年重寫《異秉》的同時,汪曾祺重讀了沈從文的作品,寫了評論文章《沈從文和他的〈邊城〉》。后來他跟沈從文聊天,稱老師是“抒情的人道主義者”。兩年后一次活動,有人請汪曾祺談談自己的“無主題”小說。他寫了一篇名為《我是一個中國人》的隨筆,否認自己的小說無主題,但也不覺的主題必須是“幾句具有鼓動性的、有教誨意義的箴言”。那么,如何概括自己的思想呢?他說自己是在感情上受到儒家影響,喜歡宋代儒生的藹然仁者之言——“頓覺眼前生意滿,須知世上苦人多”。接著,汪曾祺用描述老師的話給自己下了定義:一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


何為人道主義?即把人,尤其是具體的人,看作價值中心,注重個人的尊嚴,關懷個人處境。當時,人道主義正在被重估,學界討論熱烈。汪曾祺說,自己做不了哲學上的論辯,自己的人道主義很樸素,就是“對人的關心,對人的尊重和欣賞”。

記憶中的高郵故人往事,構成了汪曾祺的小說世界,是其人道主義抒情的對象。除名篇《大淖記事》《歲寒三友》(由上世紀40年代《最響的炮仗》生發而來)《八千歲》等,還有筆記短篇《故人往事》中的戴車匠、收字紙的老人,《故里雜記》中的李三、侉奶奶,《故鄉人》中的金大力、王淡人,《故里三陳》中的陳小手、陳四、陳泥鰍,以及《小學同學》里的同學們等等。

汪曾祺家經商,但父親汪菊生會畫畫、刻圖章、拉胡琴,還會糊風箏,擺弄玩意兒,他認為自己的藝術“靈氣”是從父親那兒繼承來的。汪父生活隨便,沒什么禁忌。汪曾祺十幾歲就會抽煙喝酒,父親喝酒,就給他來一杯,抽煙,你一根我一根,先給兒子點火。汪曾祺初戀,在家寫情書,父親在旁瞎出主意。父親說,這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汪曾祺在《釣魚的醫生》中寫一個叫王淡人的醫生,大水來了,他做了件傻事,拿鐵鏈拴腰,冒死渡過激流,到受困的孤村為人看病。王淡人寫的就是汪菊生,當時賑災會給災民發救濟的面餅,汪菊生駕船去送。后來祖父過壽,地方上把這段事跡寫進祝壽文章里。小說寫王淡人給鴉片膩子看病,不收錢,還管吃住。人問他為啥。王淡人倒很不解:“我不給他治,他會死的呀。”這也是汪菊生的脾氣。

汪曾祺認為,父親的脾氣影響了自己的個性,與他人相處的方式,以及對所寫的人物的態度,對讀者的態度。這很重要。心理學家常說早年親密關系影響人格,對于寫作人格,想必也有相當的影響。

可體現早年影響的,還有一篇《徙》,寫他的啟蒙老師高北溟。高北溟講課,只選自己熟讀、真懂、喜愛的文章。他講《苛政猛于虎》《出師表》《陳情表》、講“韓、柳、歐、蘇”,講白居易、鄭板橋,也講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札》。尤其是喜歡講歸有光,《項脊軒志》《寒花葬志》《先妣事略》,這是童子功。汪在小說里總結高老師的選文標準: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后來他在個人小傳中再次提及,這些文章有一個貫穿性的思想傾向:人道主義。汪曾祺并不是刻意選擇了某種立場、觀念,而是依著自己的性情與命運,自然而然地抒情。他是一個未被時代扭曲的人。

正因如此,他能在細微處看見人的困境,但卻不咄咄批判、苦大仇深,不會忽略人性的詩意與美。1947年,汪曾祺寫過一個小小的短篇《職業》。說昆明文林街上有挎竹籃賣吃食的半大孩子叫賣:“椒鹽餅——子西洋糕……”,在當地話里這聲音聽上去很像是“捏著鼻——子吹洋號”。于是那些背著書包上學的孩子便學他喊,半是逗樂,半是取笑。叫賣的孩子從那聲音里,感受到“一點嘲諷,委屈,疲倦,或者還有寂寞,種種說不清,混在一起的東西”。一日,他意外得了個假期,可以不挎籃子做生意。他邁著輕松的步子,瀟灑地走著,忽然吆喝了一聲往日叫賣的話,接著,又輕輕來了一句:“捏著鼻——子吹洋號……”


汪曾祺先生

這么一個小故事,是汪曾祺自述最愛的作品。上世紀80年代,他一共重寫了3回,終版故事補充了文林街上其他叫賣聲:收舊衣爛衫的、賣貴州遵義板橋化風丹的、賣壁虱藥、虼蚤藥的。他寫了賣椒鹽餅的孩子的身世,父親早亡,隨母生活,在糕點鋪做伙計,出門叫賣,早早成了“這小大人”,非常盡職,毫不貪玩。背書包的孩子戲謔地模仿他:捏著鼻——子吹洋號。仍是一日,外婆生日,不做生意,他高高興興,大搖大擺地走著,忽然回過頭來看看——他看到巷子里沒有人,忽然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聲:“捏著鼻子吹洋號!……”

稿子交到《人民文學》,劉心武問:這樣短的小說,為什么要用這樣大的題目?讀完之后,又說:是該用這么大的題目!

由繁入簡,返璞歸真。是人越老越保守,越平淡嗎?沒那么簡單。1991年,汪曾祺71歲,他在給朋友的信中提到,自己想要“衰年變法”。這不是突發奇想,也非趕時髦——作為中國第一批學習現代派的作家,他趕什么時髦?

汪曾祺在上世紀80年代的作品,確實更“現實主義”。他不只在一個場合提到,文學要回到現實主義。不過他也多次補充,自己說的現實主義是“容納一切流派的現實主義”,21世紀的文學,可能既是更加現實主義的,也是更加現代主義的。只是,這個補充的音量常被主流遮蔽,汪曾祺的作品被學界(以及市場)貼上的標簽里,難見“現代”一詞。

1987年,汪曾祺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當時他讀了“拉丁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對此有了新的認識,便想這種小說中國本來有,但需要注入現代意識,于是決定采用現代筆法,改寫聊齋故事,擬名《聊齋新義》。有人問,改寫鬼狐故事有什么意義?汪曾祺回應:你說的“意義”是什么意義?


楊汝祐先生畫作

這個回應就極其現代。但汪曾祺從來不拋掉“意義”,而是重構。

他先后改寫了《促織》《畫壁》《雙燈》《陸判》等名篇,不只是語言上的“翻譯”,且修改了關鍵情節、補充細節,以當代情感重塑人物,豐富文本內涵,頗有言外之意。蒲松齡寫《促織》,結尾大團圓,魂穿蛐蛐的孩子又活過來,父親也得了功名。汪曾祺改了結尾,寫孩子變成蛐蛐后一路斗到宮里,托夢給爹媽說自己的經歷。可是第二天,孩子死了,宮里傳來消息,蛐蛐也死了。汪曾祺認為,蒲松齡的大團圓是小說敗筆,但正因作者情感矛盾,不自覺中化憤怒成安慰,足見其所處時代環境的酷烈。

如果非要追問“改寫”的意義,同一故事底本,在不同時期的不同講述,面向不同讀者,本就有著不同的意味。講什么重要,如何講更重要。從文學上講,則是審美的拓寬和再發現。有一則“新義”叫《捕快張三》,是從《聊齋志異》里一則“異史氏曰”改寫而來。有個捕快發現妻子偷人,一怒之下便要她去死。妻子要求死得“漂漂亮亮”,他同意妻子打扮打扮。他喝酒,喝著喝著,忽然思考,自言自語:人活一世,所謂何來?妻子打扮漂亮,出來,淚汪汪地問:真要我死?別廢話!妻子真去死了,自掛房梁——張三把最后一杯酒一飲而盡,趴叉一聲,摔碎了酒杯,大聲叫道:“咍!回來!一頂綠帽子,未必就當真把人壓死了!”這天晚上,張三和他媳婦,琴瑟和諧。夫妻兩個,恩恩愛愛,過了一輩子。

書縫里的一件小事,汪曾祺要挑出來講,理由是張三能掀掉綠頭巾,很難得。他認為,蒲松齡對女性常持欣賞眼光,多曲諒,少苛求,像曹雪芹。這是了不起的發現和表達。

上世紀90年代,汪曾祺寫了一組“不倫”的高郵人事,背景也在“舊社會”,但寫得更為簡省,如用枯筆,且沒了鄉愁意味,重在人迥乎常理的個性。學者楊早將這些小說所寫人物比作鄉土社會眼中的“畸人”,用詞很準確——讓我想起美國小說家舍伍德·安德森的現代主義名作《小城畸人》。不過,《小城畸人》是出道之作,汪曾祺卻是晚年變法。這有什么差別?一言難盡,但我想是有的。

汪曾祺筆下的“不倫”,有孤僻,隱逸,早戀,性開放,私奔,無視人情的任性,無視禮法的愛與婚姻,甚至還有拉皮條。這些故事里,尤其可見女性人物的主體性,熱情、果敢,追求情感與身體自由自主。《小姨娘》寫有點“野性”的16歲女孩,愛上門不當戶不對的同學,主動追求,受家長懲罰后選擇私奔——后來又再回來,住從前的房間,睡從前的床。

這是過時的民國社會剖析或浪漫小說嗎?題材上屬同類,但藝術上全不一回事。汪曾祺并不作道德論斷和社會批判,更不設計情節以示褒貶,只是遠遠地懷著對人的尊重與溫愛,呈現命運。

我非常喜歡他1995年寫的《薛大娘》,汪曾祺寫道:薛大娘身心都很健康。她的性格沒有被扭曲、被壓抑。舒舒展展,無拘無束。這是一個徹底解放的,自由的人。

文學的現代主義,或文化的現代性,都是大而繁復的理論問題。汪曾祺若有機會將變法再繼續,能寫出什么?不得而知。但我覺得,所謂“舒舒展展,無拘無束”,就是打破禁忌,包容人的個性差異,接納人性的連續光譜。

但凡是人,必有異秉。認識到這一點,是“現代”和“現代小說”的必要前提。


文字|楊殳

責任編輯|常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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