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的80年代，大家都很迷茫。

當時有個歌手叫朱逢博，唱了一首歌《年輕的朋友們來相會》，里面有幾句歌詞，大家一定聽過：

啊 親愛的朋友們

美妙的春光屬于誰

屬于我 屬于你

屬于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再過二十年 我們重相會

偉大的祖國 該有多么美

天也新 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

城市鄉村處處增光輝

看字面意思，就是讓年輕的朋友們努力工作建設四化，二十年唰一下就過去了。

“年輕的朋友們”指誰呢？

首先，出生在60年代，十幾二十歲的肯定算，其次，也把那些被風雨如晦歲月耽誤了十年的50后，也劃拉進來了，四十五歲以下算青年的標準，就是從80年代開始的。

工作沒問題，社會在逐漸松動，人們也愿意掙錢了。

但是，人的內心，有了那么一點點的波瀾。

50、60兩代人，是被樣板戲和老三戰飼喂長大的，這些80年代的青年，在最需要愛和友誼的時代，見了許多斗爭和背叛。

創傷需要撫平，撫平創傷最好的東西是什么？

是夢。

這兩代人，是沒有夢的人。

今天有些年輕人看革命戲，可以哈哈大笑，開玩笑說語文課本成精了，女主角肘擊五百人，甚至還覺得樣板戲有可看的。

那是你肚子里油水多，吃到粗糧，就覺得大便通暢了。

如果你的童年全是這些玩意兒，你怎么辦？

樣板戲不造夢，無論李鐵梅、小常寶、柯湘還是阿慶嫂，她們都是不能代入的，她們教了你如何斗爭、如何欺騙敵人、如何防備叛徒。

樣板戲是政教片。

一個民族當中，女性十年沒有夢、不許做夢，人會怎么樣？

人的心靈會干涸。

她們做了母親，干涸的心靈，能夠養出正常的孩子嗎？

不知道。

不過有些好東西偷偷出現了。

紅樓夢：包著教科書書皮的愛情書

第一個讓80年代女性尋回夢想的，是電視劇《紅樓夢》。

那位喜歡《紅樓夢》，但是最嚴厲的那幾年，《紅樓夢》是不讓賣的，普通群眾讀讀批判、解讀《紅樓夢》的小冊子就行了，那些書不能看，打開了都是工農兵視角，給你講一堆包削階級壓迫貧下中農的事兒。

但是，畢竟《紅樓夢》是那位喜歡的書，所以當80年代《紅樓夢》電視劇出現的時候，誰也不會覺得這是洪水猛獸，畢竟你還可以批判地看對吧。

這一看就收不住了。

大房子、漂亮姑娘、漂亮衣服。

而且，小姑娘小伙子真的在談戀愛。

中年人也沒閑著，有愛而不得的，有偷的，有偷不著的，你們總說瓊瑤三觀不正，寫婚外戀，你們怎么就不看看淫喪天香樓！

姐姐們在看，嬸子們也在看。

昔日的衛兵、小兵、好戰士，這一刻都放下了斗爭的覺悟，充實了人的基本夢想，那就是對美的愛慕之心。

干涸的心靈接受到的冰山融水，就從《紅樓夢》這里來。

《渴望》：苦情牛馬傳奇

84~94年的這十年，中國女性的情況并不好。

之前，我拆解過黃建新的電影。

黃建新的這三部曲，是90年代初的市井風情畫，看看其中的女性，你就會知道她們不容易：

高作家的妻子搞音樂，掙點死工資，工作是自己所好，已經是最幸福的了。

流氓企業家張永武的妻子四兒，就是荒蕪歲月度過童年，變成了一個粗鄙下流的女人。

瞿穎演的待業青年，那時候找個工作是很難的，民營企業還沒有發育，漂亮姑娘只能跑來給流氓老板當女秘書。

高中畢業生小美，被她那個滿嘴敵情意識的爸爸派來臥底鄰居家，然后又被爸爸懷疑被流氓搞了，被迫去醫院開處女膜證明。

女子或者做單位的金絲雀，或者做欲望的奴隸，或者成為小老板的玩物，或者在父親的無聊瞎指揮下痛苦不堪。

《背靠背臉對臉》里的冷冰冰，是局長家的千金，到文化館當上了干部，按說一切順遂吧，但倘若沒有父親的庇護，她也就是花瓶和小鳥兒。

可憐士農工商事，句句寫著不自由。

有工作的女子畢竟是好的，沒有工作的女子，那就得說劉慧芳了。

電視劇《渴望》，1991年的，王朔編劇的作品，把全國人民都哭得稀里嘩啦的。

好多女性都在劉慧芳身上看到了自己。

上班當牛馬，回家還當牛馬，把殘疾的養女養大，而且玉潔冰清，宋大成的手都沒摸過，最后咔嚓一下，大卡車過來給她壓死了。

《渴望》拍的是賢妻良母，但這個劇看完，大家也都明白了，千萬不要做賢妻良母，死得老慘了。

明白了人不應該像牛馬一樣活著，這是王朔和《渴望》的歷史功績。

渴望是注入干涸心靈的第一道活水，溪流奔跑起來了。

瓊瑤：她帶來了大江大河

瓊瑤的愛情劇，是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大規模出現在電視臺上的。

如果沒有紅樓和渴望給人的心靈解凍，瓊瑤劇的勁兒就太大了。

瓊瑤來得恰到好處。

她讓子璇和所有的伙伴都上了一遍床，孩子的父親是誰，大家都說不清。

她讓小姨子愛慕姐夫，哪怕姐姐斷了腿，她也不收手，不收斂。

她讓男主角用各種爆裂的語言宣泄出最恬不知恥的愛。

她讓男主角往死里嚷配角的耳朵。

她讓男主角往死里搖晃女主角的身體。

她鏡頭下面的愛，就像是加了糖的純奶油，膩的要死，但是餓了好多年的人，特別喜歡。

80后經常抱怨說自己的父母難以對付，尤其是老母親，那代人善于斗爭、控制欲強。

如果你的媽媽是這樣，請務必謝謝瓊瑤阿姨。

因為如果沒有被她的愛情劇溫潤過，你媽媽可能會肘擊你，革命戰士如磐石，泰山壓頂腰不直，跟你斗得更狠些。

讓干涸的河道變回江流奔涌，讓受禁錮的心靈逐漸滋潤，這都是有德之事。

讓人意識到自己需要愛，自己沒有被愛，也是這世界上了不起啟蒙。

矯枉必須過正，要讓曾經的小兵和家庭的牛馬，變回能做夢、想要愛的女人，非瓊瑤阿姨這樣的猛藥不可。

至于你們說的什么小說劇本里有婚外戀，哪里有空管他！

瓊瑤阿姨去世后，有人給我的公號說，她當小三，寫小三。

我說，你是這么認識這件事的啊。

我沒有鄙視她。

我說，我是一只鳥，鳥有四種顏色的視覺，我能看見的顏色，遠比你們多，我很幸運。貓是紅綠色盲，但是它吧唧吧唧舔舔爪子就滿足了，我覺得它的生活很不錯。

我沒有看不起貓的念頭，只是心里暗暗慶幸自己是一只鳥，我能看到更豐富的一個世界，實在是太幸運了。

怎么樣評價一個人？

我覺得一個人的存在，倘若有助于：

人的靈魂從束縛轉向解放，人的狀況由奴役轉向自立，人的知識由貧瘠轉向豐富，人的眼界從狹窄轉向寬廣。

那他就是有益于世界、有益于人類的。

瓊瑤阿姨的大多數故事，正是把人從痛苦和罪惡中解放出來，告訴你愛情和肉欲都沒有那么可恥，把沒有愛的人囚禁在一個家里是不道德的。

她雖然偶爾也渴望一個慈祥的父親，但大多數時候，她都在小心翼翼地反君父，她讓黑豹子戴綠帽，也讓皇阿瑪丟了寵妃。

她的大多數主張，帶著濃烈的表演痕跡，就像是在街邊買蘋果的紫薇和爾康。

但是她的歷史功績不可埋沒。

80年代中國的兩條主線：

一個是廟堂上的解放思想；

一個是女性的重建心靈。

隨便喊一句“全靠你們了！新一輩”，就把人支到廠里、田里去，二十年后再相會，這是不對的。

所有的傷都需要時間，還需要泉水，慢慢灌溉療愈。

我也是經歷了那三年之后，才逐漸明白很多事情會如何在我們的生命中留下痕跡。

謝謝瓊瑤阿姨，謝謝80年代。

p.s

今天沒有讀過瓊瑤原典的，也不用補了。

推薦我老朋友李尚龍解讀經典的好書《我想把這個世界讀給你聽》。

讓我們的孩子接觸一個豐饒、不受桎梏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