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初秋,桂花開了,小小金黃的花骨朵隱隱飄香,重陽節快到了。但臨終關懷病房里,患病12年的71歲老人梁金蘭,正數著她的生命倒計時。
這是紀錄片《人間世》里的一集,講了形形色色臨終關懷病房里的故事。梁金蘭的醫院報告上,預計生存期是20天,在這個倒計時里,她想完成自己最后的心愿——給老伴找到一個合適的養老院。
在老伴住進養老院的第三天,梁金蘭完成“遺愿”,進入彌留之際,她來不及和老伴告別就去世了。
看《破·地獄》的時候,我又想起了梁金蘭。
11月初,在中國香港的戲院里,我入場看《破·地獄》前,看到影廳外面有人壽公司在擺攤宣傳“遺愿”,口號是“事在人遺”,勸導人們在生前思考身后事,坦然面對生死,爭取不留遺憾,與《破·地獄》的價值觀很是契合。
作為一部低成本小而美的影片,《破·地獄》在上映之后連連打破香港影史票房紀錄,所以有人說“原來破地獄的破是破紀錄的破”,上一次這樣打破紀錄的影片《毒舌律師》也是由黃子華主演,黃子華又一次超越了黃子華。
《破·地獄》是一部與黃子華以往作品的氣質風格截然不同的電影,至少從表面上來看,《破·地獄》十分悲情,講的是殯葬行業的生死故事,卻請來黃子華和許冠文這兩代香港著名笑匠主演,這本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采訪時被問到為什么會出演這部戲,子華認真地回答:“我覺得這部戲好偉大好有型,很少有電影敢觸碰殯儀這個話題,因為電影(可能)是金錢的藝術,而《破·地獄》在講一個禁忌話題,拍這個話題還要拍到好看、讓觀眾不得不買票入場觀看,這部戲才算成功(又勇敢又好看)?!?/p>
的確,對于大部分中國人來說,新生值得慶祝,但是,死亡卻往往要避忌,我們可以大肆祝福生命的到來,面對死亡逝去時,很多時候只是一聲嘆息或是避而不談。
可以理解,“貪生怕死”是一種生物本能,電影行業也體現了這種本能,在喜慶節日里,不可以有出現死亡情節的院線電影上映,不止是死亡,甚至連生病/癌癥都不被允許出現在節慶檔期的電影里,觀眾會痛罵主創“不識時務、不應景、晦氣、拒看”。
一年之中,仿佛只有清明節適合談生論死,在歲末迎新之際,《破·地獄》這樣一部殯葬題材的電影竟然膽敢上映,可謂“破壞氣氛”。
看完之后,才能明白《破·地獄》的勇氣,它雖然以“破地獄”這個喪禮上的道教法事作為引子,但卻是一部完全打破傳統、打破禁忌、破舊立新的影片。
電影的主角道生(黃子華 飾)本來是一名婚禮策劃師,經歷了疫情三年,幾近破產,不得不轉行去紅磡當殯儀經紀。從為新人辦婚禮、到為先人辦喪禮,道生從一開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到參與其中的親歷者,看遍生死問題,重新審視生命,最后破除了自己的“地獄”。
《破·地獄》文本工整,情節設置很妙、臺詞也非常有巧思,幾乎每個角色、每段劇情都覆蓋了我們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親子關系、男女情事、東亞家庭乃至傳統文化等造成的矛盾、困境,電影都有涉獵到,導演/編劇陳茂賢很聰明,淺淺幾筆白描,就把中國人的“人生地獄”描繪盡致。
其中,道生作為全片“牽針引線”的角色,他的視角某種程度上代表了“觀眾視角”,觀眾通過他的眼睛,嘗試學會“破地獄、破執念、破心魔”。
道生一開始只是把殯儀經紀這個工作當成謀生手段,甫一接手殯儀公司就把店面大刀闊斧進行裝修升級,試圖用辦紅事的商業思維辦白事。
對于傳統殯葬業和喃嘸師傅文哥(許冠文 飾)來說,道生是一個“攪局者”,他與文哥這個固守傳統、兢兢業業的老頑固形成了沖突,但這層沖突,無意中又幫助了文哥的家庭關系進行破冰。
文哥是單親父親,和一子一女共同生活,親子關系惡劣,兒子志斌(朱栢康 飾)記恨他頑固不化逼迫自己繼承喃嘸家業,女兒文玥(衛詩雅 飾)埋怨他古板守舊、重男輕女,文哥經常把“女人來例假污穢、祖師爺會介意”掛在嘴邊,在簡中網絡輿論環境里,我文哥就是東亞家庭典型的專制父權形象。
道生作為接受現代西方教育的“新人”,帶著玩世不恭的精神,用一樁樁由淺入深的殯儀個案,把文哥老舊封建思想的城墻一片片打破拆除。
在電影里,道生“攪局者”的身份貫穿始終。
他服務的三個殯儀個案里,從開頭的一心賺錢弄巧成拙,到后來忍住生理不適盡力守護一個媽媽的心愿,再到認真學習入殮知識,為同性戀者守住最后的秘密,他逐漸意識到殯儀經紀的職業價值。
文哥覺得道生做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討好客戶、賺更多錢,但道生說了一句,“你們喃嘸負責超度先人,我們行街(殯儀經紀)負責超度活人?!蔽母绮恍嫉卣f,“活人又怎么可以超度?!”道生很感慨,“活人也要破地獄,活人也有很多地獄?!边@是全片的題眼,點明了主旨。
“破地獄”這個法事、喪禮上的花圈蠟燭,看似是祭奠逝者,實際上是為了給在世的人一個情緒出口、一場告別儀式。
有些時候,喪禮也是一場show,如同電影里的臺詞,“婚禮和喪禮,演唱會和破地獄,本質上沒有什么不同,都是開show,一邊熱火朝天,一邊鑼鼓喧天”,這場show的好與壞,已逝的亡魂看不到,只有活人能從中體味一些真情或假意。做完了這場show,真心緬懷先人的活人,才能放下執念、放下過去,重新生活。
至此,文哥也放下了自己偏見,和道生合唱一曲《客途秋恨》,共飲一壺茶,兩人成為真正的拍檔,惺惺相惜,這才有了接下來道生再度以“攪局者”的身份打破傳統陋習、整頓地獄的驚艷戲份。而這個整頓地獄的高光時刻,由祖師爺覺得污穢的女人來完成。這是電影最重要的一重“破”。
文哥去世后,道生細細為他擦拭、化妝,穿上西裝、扣上最后一顆扣子,然后坐下來倒了兩杯威士忌,一個人唱出《客途秋恨》,這一幕與前面文哥穿著中式立領衫斟茶形成對照,堪稱絕殺淚點。文哥終于接受了“現代文明現代思想”,走出了他的地獄,卻也永遠離開了。
文哥留下一個遺愿,希望由女兒文玥來為自己破地獄,這個大逆不道的決定,遭到了喪禮上一眾喃嘸師傅的反對,于是,道生“黃子華棟篤笑”上身,用一段幽默又不失體面的精彩陳詞逐一瓦解反對者的心理防線,把他們懟到落荒而逃。
文哥固守了一輩子的陳舊觀念,破地獄儀式千百年來“傳男不傳女”的規則,通過文玥行云流水的拋劍、翻劍、接劍一一打破,隨著地上瓦片被砸碎,文玥跨過火堆、穩穩落地,用祖師爺創建的“破地獄”來打破祖師爺的祖訓,這種“欺師滅祖”的反叛精神,簡直令我靈魂顫抖。
文哥的遺愿與開頭提到的《人間世》里梁金蘭的遺愿有著殊途同歸的意思,故人肉身已逝,在世者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通過超度亡魂,達到超度活人、普渡眾生的目的,這才是“破地獄”的意義所在。
我們常常愛說“死者為大”,但這個詞背后的意思是,活人認為“死者為大”,所以不要輕易談論死亡。其實尊重死者跟談生論死一點也不沖突,恰恰因為我們接受的生死教育太少了,才會對死亡諱莫如深。《破·地獄》把生死問題攤開來細細說,甚至以挑釁傳統、打破傳統的方式來直面死亡,向死而生,把舊時代的頹垣敗瓦統統剝落,鼓勵觀眾破除桎梏,放下包袱,輕裝上陣。說白了,人生就是一趟不斷告別、不斷送行的旅程,學會好好告別,學會超度自己,是我們的必修課題。
2018年,黃子華在紅磡體育館舉辦棟篤笑告別演出《金盆啷口》,然后轉身投向電影業,今年帶著在紅磡拍攝的電影重返紅磡,算是他人生的一個call back。
這趟旅程,拿得起,也要放得下,回頭太多,就無法以從容的心態面對未來,電影最后一幕,道生駕車緩緩駛出紅磡,“身后事”已經辦完,前面一片海闊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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