殯葬
日本殯葬文化
為自己善后
23期
2024
世界博覽
每年8月,在東京灣會舉行一場熱鬧的博覽會——EndEx(臨終服務與墓葬博覽會)。該展會主要展示與殯葬儀式有關的服務和設備。許多展臺都布置得十分精致,工作人員分發小冊子和資料,有些展臺進行演示或表演。除了能夠發光的Led墓碑、精雕細刻的骨灰壇,還有售價8000美元的能夠誦經超度的機器人,更有甚者提供用火箭把骨灰送進太空的服務。
“展會的氛圍輕松而誠摯,甚至帶有一點戲謔。在我對日本殯葬市場進行田野調查的整個過程中,我發現,戲謔和死亡似乎并不沖突。”安妮·艾莉森(Anne Allison)在她的書中這樣描述到。作為美國杜克大學文化人類學教授,艾莉森長期專注于當代日本研究。從聲色犬馬的酒吧夜店到日常瑣碎的午餐便當,艾莉森以人類學家的眼光觀察思考著21世紀的日本社會的趨勢與動向,尤其是經濟增速放緩背景下的性別議題與家庭結構的嬗變。
當地時間2015年4月6日,日本東京,幸國寺耗時兩年打造的納骨堂,在這個室內公墓中,LED燈光照射著2046個水晶雕刻的佛像。骨灰龕的主人只需持一張智能卡便可進入建筑點亮相應的雕像。在骨灰被埋葬之前,將會在此儲存33年。
01
人人要一個體面的葬禮
當地時間2017年8月23日,日本東京,殯葬專業展會現場。
自2015年開始,艾莉森總是聽到她的日本朋友、同事以及從前的訪談對象說起如何安排后事的焦慮。不只是老年人和中年人,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也常常苦惱于此。于是,自2015年,艾莉森開始了對日本殯葬產業的民族志記錄。她采訪了殯葬服務公司經營者以及相關政府管理機構;參觀新式公墓;隨佛教僧侶在盂蘭盆節舉行悼念儀式;甚至與清理小組一同在現場處理孤獨死者的遺物。2023年,艾莉森出版了她的著作《另類善終》(Being Dead Otherwise)。在書中,她將殯葬文化的民族志記錄與媒體分析相結合,借用生命政治學與宗教學等理論資源,將當代日本的殯葬產業置于歷史縱深之下。
艾莉森首先追溯了日本殯葬文化的傳統。其中,本土神道教與外來佛教對殯葬觀念的影響巨大。幕府時期形成的父系宗譜原則奠定了墓葬傳統的基礎。幕府將軍在1603年頒布法律,要求所有家庭必須以宗族為單位在家鄉的佛教寺廟登記。從此,每一個家族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祖先墓園。家鄉的寺廟為死者主持葬禮,家族的親屬則負責維護墓園、祭奠祖先并向寺廟繳納管理費用。1898年頒布的新《日本民法典》進一步鞏固了父系家族墓園制度。它要求所有居民都必須按照父系姓氏在族譜中登記,死后使用家族姓氏埋葬在墓園中。艾莉森指出,在近代日本民族國家的建構中,該制度等同于意識形態的堡壘,維系了當時社會秩序中的等級與規范。隨著日本二戰戰敗,在1947年的民主改革中,民眾的身份認同向個人主義轉變,墳墓的意義也隨之從祖先崇拜變為個人的長眠之所。20世紀60年代,日本經濟起飛,城市化快速推進,鄉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家庭結構也從大家族向小家庭轉變,位于鄉村社區中的祖先墳墓開始漸漸失去維護。90年代,泡沫經濟破滅,經濟增速放緩,生育率下降,老齡化加劇。2006年,日本的死亡人口總數第一次超過了出生人口,此后差額逐年遞增。
截至2013年,日本65歲以上的獨居老人占比為26.5%,約552萬。這意味著,“如何、由誰、在哪里” 安置死者,已成為21世紀初日本老年人的一個揮之不去的擔憂。艾莉森指出,人類在新石器時代就已出現悼念死者的行為;哲學家們長期以來都認為,通過儀式紀念死者是人類區別于動物的本質屬性之一;在黑格爾看來,為死者建造房屋標志著符號創造的開始;社會學家涂爾干說,儀式是為了確認超越個體生物生存或有限的自我而精心策劃的,在涂爾干看來,儀式就像一股電流,在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社會之間循環。因此,“一個體面的葬禮”深深扎根于人類的文化基因之中。日本傳統觀念認為,離世32年之后,逝者就會融入祖先靈魂。而在這32年之間,如若墳墓沒有親屬祭奠和照管,就會被遷入無緣公墓,靈魂也會成為孤魂在世間游蕩。面對社會老齡化和無緣化的現狀,“為自己善后”成了越來越多日本老年人的信念與行動。由此,本書開頭提到的殯葬博覽會以及各種替代方案應運而生。
善后中心(Ending Centre)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的一個殯葬互助組織,并同時催生了一個新詞匯——“墓友”。善后中心的成員大多為城市獨居老人或者沒有后代的老年夫妻。他們支付一定的費用成為該中心的會員。中心定期組織聚餐和座談會,讓成員們互相認識,成為朋友。在成員去世之后,中心將負責處理一切葬禮事宜,成員最終會與生前結識的墓友或是自己的寵物埋葬在櫻花樹下的公墓。工作人員聯系佛教寺廟的僧人在每年特定節日進行祭奠。80歲的竹山女士是這一組織的成員。她年輕時和丈夫離婚,獨自撫養女兒長大。竹山希望生前就把自己的后事處理得井井有條,不給女兒增添負擔。于是,在參加過幾次善后中心的活動后,她注冊成了會員。她的貓最近去世,已經在櫻花墓園里等她了。能夠和自己心愛的寵物以及生前認識的墓友埋葬在一起,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安全感和平靜感。
當公墓也機械化
02
在一行院的室內吊唁廳部分,有一排整齊的黑色墓碑,每一座墓碑前都擺放著鮮花,點燃著電子香。每個墓碑之間由屏風隔開確保隱私。當接收到探視者的請求后,傳送系統會將逝者的骨灰盒送到其中一座墓穴中,刻有逝者名字的一側向外,旁邊的電子顯示屏會出現逝者的信息。
如果說善后中心的櫻花公墓多少聯結著日本傳統文化,那么自動化骨灰安置所(Automated Columbarium)則展示了這個國家賽博朋克的一面。“一行院”(Ichigyōin)是位于東京信濃町的佛教凈土宗寺院。該寺院下轄一座自動化骨灰堂,兼具骨灰存放與吊唁功能。該骨灰堂由日本著名建筑師畏研吾設計,極具藝術美感。在室內吊唁廳部分,有一排整齊的黑色墓碑,每一座墓碑前都擺放著鮮花,點燃著電子香。每個墓碑之間由屏風隔開確保隱私。當接收到探視者的請求后,傳送系統會將逝者的骨灰盒送到其中一座墓穴中,刻有逝者名字的一側向外,旁邊的電子顯示屏會出現逝者的信息。當吊唁結束后,傳送系統又會將骨灰盒送回骨灰存放區。跟隨管理員,艾莉森來到了一般來訪者無法看到的存放區。“那是一座五層樓高的倉庫,由一排排金屬架組成,整個倉庫井然有序,干凈整潔,高度機械化。”管理員告訴艾莉森,“這個倉庫效率很高,除了裝骨灰外,其他與普通倉庫別無二致。”自動化公墓傳送系統的設計者大福公司(Daifuku)最初為豐田汽車生產線設計高效傳送系統。20世紀90年代,隨著泡沫經濟的破滅和老齡化加速,大福公司將業務轉向了殯葬市場,并在1996年設計出第一套自動化骨灰堂傳送機構。這樣的自動化公墓目前在日本超過30家,最大的一家儲存著12000件骨灰盒。
除了城市土地緊張等現實因素,這樣的機械化公墓又是如何被日本社會從情感上所接納的?作者提出了本書的關鍵概念:“亡靈—泛靈論”(necro-animism)。在戰后日本的后工業社會語境下,這一概念可以理解為一種融入現代日常的萬物有靈論。泛靈論深深根植于日本的傳統世界觀中,認為人類可以通過各種生命形式與神、鬼、怪建立有意義的聯系。艾莉森2006年對日本玩具與游戲產業的研究呈現了后工業時代的日本泛靈論世界觀的另一種形式。20世紀90年代,機械怪獸類動漫及其衍生玩具,例如《數碼寶貝》(Pokemon)和電子寵物,在青少年甚至成人之間大為流行。在一個充滿了沮喪和不確定的時代,“失落的一代”通過這些“口袋里的怪獸”重新獲得想象世界的方法,治愈和修復了在工業化過程中失去的和被剝奪的聯結。如今,這種萬物有靈世界觀延伸至殯葬產業。在技術與墓葬結合的過程中,自我與他者、人類與非人類、人與物的界限都在變得模糊。艾莉森將這一結合稱之為“社會的假肢”——在一個日漸無緣化的社會里,殯葬的意義不斷衰退的今天,技術代替人類照護逝者,維系社會的紐帶。
在呈現并分析了當代日本關于殯葬的各種新形式之后,艾莉森堅持認為,盡管誦經機器人或是自動化公墓為眼下的困境提供了解決方案,但照護死者靈魂的意愿對于活著的人來說依舊非常重要。拒絕“逝者之死”,在生命世界中繼續為他們留出一席之地,或許是人類社會的根系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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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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