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5歲初三之前,我們家住在一個筒子樓,樓中間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左邊是廚房,右邊是兩間臥室,我睡走廊邊的屋子,爸媽睡里面。
我的屋子有一張書桌,為了節約用電我通常晚上才用書桌,白天就搬兩張凳子放在走廊邊,這樣外面的陽光足夠寫作業了。
煩人的是寫作業時爸媽總是從廚房到臥室來回經過,我想搞點小動作根本沒可能,只能老實寫完。
而且走廊上人來人往,時間一長鄰居們都說這孩子真是愛學習啊,號召自家孩子向我看齊,其實我哪里愛學習,不過給家里省電費罷了。
一邊廚房,一邊臥室,那時候我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因為筒子樓里住了好幾戶人家,大家都這么生活。
直到初三那年搬了新家,雖然只是我媽單位破產后留下來的幾個辦公室,我好歹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不用別人經過的房間了。
但是搬家的過程很艱難。
大件的家具家電請三輪車夫幫忙拖走,剩下幾個沙發我媽實在舍不得花錢請人,那會兒爸爸的腿已經出了醫療事故沒法使勁兒(后來截肢了),所以寒冬臘月里,我跟我媽一起靠著手抬肩扛,把幾個沙發從老房子搬到新家,四五個沙發我們搬了兩個多小時。
抬完最后一個沙發,我感覺雙手都不是自己的了,癱坐在沙發上大口喘氣,反觀我媽根本不帶歇,已經開始收拾家里的雜物了。
身體的辛苦還是其次,說實話我更擔心碰到同學,大馬路上抬個沙發太奇怪太丟人了。
但是我根本不敢反抗,因為反抗沒用。
我媽覺得這是我該做的,做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她從小給外公外婆做的事可比我多太多了。
家里類似的活兒我要做很多,我媽懶得跟我講道理,這活兒該你干你就得干,少嗶嗶,嗶嗶挨一頓罵活兒還不少干。
長大后我才慢慢意識到,我媽強迫我干這些家務活,無意間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就是:
并不是生活艱難,而是,艱難本來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后來我讀到美國作家斯科特.派克寫的《少有人走的路》,開篇第一句就是,“人生苦難重重”。
斯科特還說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真理之一,我心想這算哪門子真理啊,我媽只有小學文化還不是一樣教會我,這作家不太行。
搬新房子后我遇到一個新挑戰。
我家房子在縣城邊上,正巧附近有幾口山泉眼,那兩年縣城老是停水,又有傳聞說自來水不干凈,于是大家紛紛利用傍晚散步的時機,拎著幾升塑料壺步行幾里地去接山泉水,以改善用水品質。
可能是我媽覺得離山泉這么近,不多整點太可惜,也可能她老人家對生活品質的追求比大部分人更極致,區區塑料壺根本滿足不了胃口,我中午放學回來,有時候會被她喊去挑一擔山泉水回來。
注意不是一壺兩壺,是一擔。
挑水是個苦差事,雖然不擔心碰到同學(因為不經過縣城),但是一擔水真的很重,而且新家在四樓,沒電梯。
一開始我路上基本要灑掉一小半,后來熟悉了,也知道學著在桶里放一片樹葉了,勉強可以完成任務。
畢竟只有15歲,饒是我萬般小心還是出了簍子,那一次為了節約時間睡午覺我中途不休息想一口氣挑回來,都到三樓了實在沒頂住,一個踉蹌,幸好反應快穩住腳跟。
雖然人沒摔,可惜桶里的水差不多晃掉一半,順著樓梯往下淌。
這什么感覺呢,就像后來寫方案忘了保存,碰到電腦忽然藍屏。
我抱著委屈,懊悔,憤恨的心思,把剩下一半水挑上四樓,我媽一看桶里立刻明白了大半,對我說,辛苦辛苦,休息一下吧。
我本來以為可以交差了,不料老人家接著說,休息好了重新去挑一擔回來。
那一刻,我的不爽達到頂峰,立刻做出一個稀罕的反抗舉動:
我偏不遂她的愿,我偏不休息,直接去挑下一桶水了。
很多年后,我學到了PUA一詞,發現我媽才是全世界最牛的PUA大師,除了在家務勞動上PUA我,她還經常含著淚給我講外公外婆當年的往事,讓我心甘情愿的以為,跟祖輩經歷的那些苦難相比,我現在無論學習還是家務承受的這點苦,根本不算什么。
這真是最高級的PUA啊。
后來我考上大學,離開家鄉,在大學期間作為一個學渣飽受摧殘,我上班后加班無數經常被公司被客戶虐得死去活來,卻從沒覺得有多苦。
我覺得,被領導罵幾句這種苦,被扣獎金這種苦,分手失戀的苦,后來創業失敗無路可走的苦,都比不上當年太陽火辣辣曬在頭頂,燒乎乎的肩膀壓著兩桶水還要走上幾里地挑上四層樓的那種苦。
精神的苦可以通過觀念的調整來擺脫,有些人大不了遠離就是,有些事大不了放棄就行。
但是肉體的苦逃無可逃,十指連心。
這就是為什么人過不惑,我還能保持和年輕時差不多的斗志,一天到晚嗷嗷的寫文章拍視頻做直播搞線下,因為我根本不覺得苦。
再后來我有了兒子。
我在家里定的規矩就是:做家務比學習更重要。
他考試成績差我不會責怪,但是想偷懶不做家務會被我惡狠狠罵一頓。
其實現在物質條件這么好,已經沒什么讓肉體受苦的家務了,我只能把臟活重活盡量留給他。
兒子一開始會反抗不過很快發現反抗沒用,只好順從,他不知道,我的“鎮壓”不過是效仿他奶奶當年,我體會過這種嚴苛把我塑造成了一個什么樣的人。
我早就理解了,當年并不是我媽不想放過我:
而是生活從來沒有放過她。
后來做自媒體博主,接了幾百個職場咨詢,我發現很多人的問題并不是他遇到的困難真的難到過不去,而是,他的心力不夠強。
心力不強的一個原因,是他們父母當初只在意孩子的學習,甚至把養育孩子當作“消費”,心甘情愿做一個供養者,這在無意中造成一個后果:
孩子沒有機會面對真正的生活。
而我媽他們那一代父母,看起來不懂教育,但在讓孩子接觸生活這件事兒上,一點也不含糊,他們不會用自己的身軀把孩子和生活隔離開,營造一個虛假的美好世界。
而是自然而然讓孩子在真實的生活里學會承受艱難,面對苦難,最終培養起強大的心力,并學會對自己負責。
因為生活從來不會因為你被父母呵護得很好,就會放過你。
有一天我的孩子也會長大,生活一樣不會放過他。
我并不期待他一定要做出什么成就,他能夠找到自己喜歡做熱愛做的事,投入其中,有滋有味,就非常幸運了。
我做職場咨詢這么久,見過太多太多人,終其一生做的都是自己不喜歡的事。
但尋找熱愛的過程必然是艱難的,尤其是,他的目標越高遠,企圖心越大,要承受的挫折和苦難就會越多。
如果他有雄心壯志,我會欣賞,但我更希望他承受苦難的能力,配得上他的雄心壯志。
承受苦難的能力強并不直接帶來成功,因為成功的要素遠不止承受苦難,但是,承受足夠苦難的能力卻可以確保他忍耐最糟糕的情況,只要他能忍耐的底線足夠低,那他就能活下來。
先活下來,后面的再說。
作為父親,我只能護他18歲之前這一小段路,接下來的路必然崎嶇坎坷,我正在做的是接過我媽的衣缽繼續PUA她的孫子,讓孩子在真實世界里認識到那個真理:
并不是生活艱難,而是,艱難本來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就像作家斯科特所說,接受“艱難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恰恰可以幫助你從艱難中解脫出來,實現人生的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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