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全國兩會,10多位企業界和學界的人大代表與政協委員聯名為一個“犯罪嫌疑人”喊“冤”。
這位犯罪嫌疑人是一個國企的領導,在即將離任的時刻,他利用手中的簽字權,將300萬美元轉入了自己的腰包,分完錢后,他還跟身邊的心腹說:
“夠了!這輩子都吃不完了?!?/p>
若是在此時此刻的輿論場,如此明目張膽的貪污,如此明目張膽的炫耀貪污過程,其當事人大概率會被網友錘成一堆賽博原子,而后被掃入歷史的廁所中永世不得翻身。
但在20年前,這個犯下錯誤的國企領導,這個已經被扣上貪污罪名的犯罪嫌疑人,卻獲得了從上到下,每個階層的理解。
因為,這個人的名字叫褚時健。
從1979年成為煙廠廠長,到1998年因貪污被捕,褚時健用20年的時間把一個技術水平還停留在民國時期的煙草作坊,打造成了年納稅額超過200億的煙草巨無霸。就在褚時健被抓之前,這個煙草巨無霸剛剛更名為:
以煙草起家的褚時健和紅塔,沒有將眼光只局限于煙草行業,在九十年代便開始了企業多元化布局。而這種布局即使在褚時健被抓之后也沒有停止,于是,就在眾人為褚時健的經歷鳴不平的同時,一支叫做云南紅塔的足球隊也登上了職業聯賽的舞臺。
云南足球,似乎與云南的地域一般,總是籠罩著一層薄霧??蛇@層薄霧的下面,是四季如春的氣候,以及適合體育訓練的海拔高度。于是,滇池旁的海埂,成為了許多體育隊所鐘愛的訓練基地,尤其是中國足球。
從專業時代到職業化,不知道有多少青訓隊、職業隊從這里起步,走向足壇;不知道有多少足球記者、體育記者從這里起步,把一個個新鮮的資訊與狗血的故事傳遞出去,匯聚成一出出時代的活報劇。巔峰時代,“八千足記上海埂”并非空穴來風。
可與海埂的熱鬧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相對沉寂的云南職業足球。
1996年,伴隨著職業化的東風,云南省隊與當時的天元集團合作成立了云南天元足球俱樂部,但這支球隊并沒有在當時的中國足壇掀起什么水花。
也是在1996年,八一足球隊把主場放在了云南昆明,這才讓中國足壇的頭一次感受到了在彩云之南的土地的人們,對于足球的狂熱與喜愛。
可惜,八一隊只在云南呆了一年便匆匆離開……成為了云南足球歷史上的一個短暫的過客。
直到1997年末,財大氣粗的云南紅塔集團出手了,他們宣布斥資3500萬元,收購了在深圳郁郁不得志的甲B球隊——深圳金鵬。
深圳金鵬是中國第一家民營足球俱樂部,其投資人利煥南屬于乘著改革的東風“先富起來”的民營企業家,因為目睹了深圳足球的起起伏伏而萌生了自己搞球隊的想法。
利煥南本想著通過職業化的大潮,打造一個可以媲美國外一流足球俱樂部的民營球隊。可幾年的運營下來,除了讓個體老板無法承受的巨大開銷,職業聯賽越來越“失控”的情況也讓利煥南無力應付。于是在1997賽季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利煥南便偷偷地為球隊尋找起了下家。
經過13輪的秘密談判,深圳金鵬與云南紅塔集團達成協議,后者收購了深圳金鵬51%的股份,并將球隊更名為“云南紅塔”。
消息一經公布,許多云南足球人和球迷為之歡欣鼓舞,高原上的人們,終于迎來了屬于自己的職業足球門票。
而全身而退的投資人利煥南,他給媒體留下了一句話,更確切的說是一句讖語:
“中國足球太黑了!”
曾有人對中國職業足球進行過一個不太恰當,但也算形象的時代劃分:
“煙酒時代→保健品時代→地產時代?!?/p>
之所以說這種劃分很形象,是因為它將中國職業足球曾經的本質暴露了出來——熱錢的漩渦。
無論煙酒、保健品,還是房地產,都是曾經中國最為炙手可熱的行業,它們可以在短時間內聚集大量財富,卻又囿于名聲不好、產業單一的窘境,于是,足球便成為了一種很好的“洗白”工具。
而“煙酒時代”里,最為出名的兩支球隊恰恰都來自西南地區,一個是以酒為名的四川全興,另一個就是以煙為名的云南紅塔。
登陸云南高原后,云南紅塔先是在動蕩中經歷了1998賽季,在勉強完成保級任務后,紅塔請來了前中國男足主教練戚務生執鞭,并在1999賽季獲得甲B聯賽亞軍,成功沖進甲A聯賽。隨后,紅塔集團不斷增加投入,先后為球隊引進了周挺、王霄、區楚良、魏群、劉越等國腳級內援。2003賽季末代甲A,云南紅塔以第七名的成績成功進入中超時代。
當時,云南的球市因為紅塔的存在而火爆異常,每逢比賽日,球迷們便拖家帶口來到拓東體育場為紅塔隊加油助威,這其中就有日后成為職業球員、如今擔任云南玉昆隊長的趙宇豪。
趙宇豪說,小時候跟他外公去拓東看過紅塔的比賽,當時就覺得很熱鬧,很好玩。
“后來我開始踢球了,但紅塔,解散了……”
2003年末,紅塔集團宣布撤資,并將球隊以3800萬的價格賣給了因沒有取得中超資格而憤憤不平的重慶。
可以說,中國職業足球的習慣性解散與消亡,是始于云南紅塔的。
2000年,綠城俱樂部收購延邊敖東,借殼登上甲B;2001年廣東宏遠被交易給青島海利豐,這兩筆交易的背后都涉及到了一個問題:
“生存?!?/p>
為了生存而賣身,雖不光彩,但總歸能換來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安慰。
而紅塔與力帆的交易,一個是年繳稅百億的煙草巨無霸,一個是中國民營制造業的頭牌,一個不愁怎么花錢,一個不愁怎么賺錢。
因此他們之間的交易將足球徹底的異化成為了一種工具。
而工具,是可以隨時扔掉的。
搞足球,究竟是為了什么?
云南足球用22年的曲折回答了這個問題。
2003年交易完成后,原云南紅塔領隊郭光琪一直陪球隊呆到了最后一刻,“我們經歷了這么多年的努力,卻不能打中超了,非常沮喪。”
而后郭光琪離開了云南,先后在上海、河南等地輾轉。
而原紅塔二隊則是重打鼓另開張,轉移至麗江,成立了麗江東巴,連續三年沖甲失敗后解散。
2012年,昆明銳龍成立,沖甲失敗后球隊遷移至大理。因為在2013年足協杯中爆冷淘汰豪門上海申花而一戰成名,而后球隊雖然沖甲成功,但主場在大理、麗江、昆明之間反復橫跳。2019年宣布解散。
2017年,在金元足球的最巔峰,云南昆陸俱樂部成立,以每年接近億元的投入迅速沖上中乙,并在中性名的大潮中將名字改為了霸氣而又文雅的:
“昆明鄭和船工?!?/p>
只可惜,這個被稱為擁有中國最好聽球隊名的俱樂部,在2022年因為資金鏈斷裂而退出。
曾有人把云南形容為足球荒漠,可22年間,麗江東巴、昆明銳龍、蒙自萬豪、麗江飛虎、鄭和船工……多少球隊來來去去,但都在向世人表明,云南不是足球荒漠!
可這些球隊的生死來去,還是沒能回答出那個問題:
“搞足球,究竟是為了什么?”
2024年10月6日中甲聯賽第26輪,隨著主裁判閆旭的一聲終場哨,云南玉昆在主場2比0戰勝了上海嘉定匯龍。
這聲哨,宣告著云南玉昆隊提前四輪沖超成功,也是云南職業足球時隔21年后重回頂級聯賽的幸福時刻。
新賽季中超14輪過后,作為升班馬的云南玉昆排名第7,最近4輪3勝1平保持不敗。盡管成績令人驚喜,但球隊上下仍然保持著低調。已在中超斬獲2球的韓子龍就表示:“我們球隊從組建到現在沒有幾年的時間,球隊職業道路的文化也沒有那么深厚,所以說我們需要腳踏實地,以保級為基礎,一分一分去拼?!?/p>
“希望能夠在中國頂級聯賽站住腳跟。要為云南足球走得更遠而努力?!?/p>
今年31歲的韓子龍,年少時曾前往巴西博塔弗戈和西班牙馬拉加俱樂部留洋,回國后的發展卻并不如意。2022年他加盟成立不久的云南玉昆,作為核心球員幫助球隊完成三連跳,從中冠打到了中超。正因如此,他也深知俱樂部一路走來的不易。
3年前,在外漂泊多年的郭光琪回到云南,奉云南足協之命組建云南玉昆。縱然那時的中國足球已接近谷底,但運營一支球隊仍然是普通人無法想象的投入。所幸云南足協得到了玉昆鋼鐵的資助,1000萬打中冠,4000萬打中乙,4000萬又打了一年中甲。
但與以往的中國球隊趴在投資人的身上吸血不同的是,玉昆從一開始就確立了“運營”球隊的思路。比如為了增加票房,他們在沖甲之后與當地政府協調,將主場座位數增加至25000個。而后又設置了12個包廂,一個包廂以16萬的價格對外銷售,效果竟然出奇的好。
另外,他們又與安保部門溝通,獲得了在比賽時售賣無醇啤酒的許可。還設計制作了眾多球隊周邊產品,每年可收入數百萬元。
更為關鍵的是,玉昆成為了小城玉溪的旅游發動機。每逢球賽周末,“潮球夜市”、臨岸三千城購物公園滿是球迷,賽后聚餐也成了一種生活常態。據統計,玉昆每個主場比賽拉動消費1000多萬元。2024年1月至8月,玉溪共接待國內游客3600萬人次、同比增長15%,旅游收入405億元,同比增長24%;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長5.5%,位居云南省前列。
而除了玉昆,越來越多的球隊選擇了與地方文旅相結合,像是重慶銅梁龍、成都蓉城等,如今火爆的蘇超,其本質也是以體育帶動旅游和消費。
因此,足球不是工具,足球是產業。搞足球也不應該是資本洗白的工具,而應該是一個地方的社會產業鏈中的重要一環。
這個答案,云南足球用了22年才明白,中國足球用了31年才明白。
目前正擔任玉昆總經理的郭光琪,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中國足球這么多年,就像是在盲人摸象,有的人摸著腿就說是柱子,有的人摸著肚子就說是一面墻。”
這么多年,是不是該摸出個大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