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懺悔室”是否存在、“神明”是否存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人的喜悅或痛苦滿溢而出之時,我們愿不愿意成為他們在近處或遠處的回聲。」
“我懺悔,我自寒假回家以來就沒打開過書包。”
“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
春節前后,各大社交平臺上突然興起了建設“賽博懺悔室”的風潮。
除了貼合現實原型、允許網友們對自己犯下的“罪行”無所不言的“通用懺悔室”外,網友們更圍繞不同的愛好與社會身份,為自己所屬的群體建立起專屬的懺悔室。
在“賽博懺悔室”中,網友們傾吐出自己生活中那些顯得與主流的美德、訓導背道而馳的選擇:因為某個失格偶像太有個人魅力而一直偷偷地粉TA、在市政經營游戲里為了省錢用給市民買最便宜的墓地……
不同于現實里懺悔室中那些虔誠的信徒,不少走進“賽博懺悔室”的網友們所做的,與其說是懺悔,不如說是拋出暗號等待同好“上鉤”。“懺悔”不是真的對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而是希冀收獲同道中人的那句“人之常情。”
(社交平臺上為不同群體設立的“懺悔室”)
而在這些玩笑式的自我表露之外,我們同樣可以看到那些真正懷著痛苦走進“賽博懺悔室”的人:為了新聞理想從工科轉來新傳又為就業焦慮起來、為了高工資卷成產品經理結果身體出了問題……但他們的“懺悔詞”所表露出的,也并非對自己過去的全盤鄙棄,而是摻雜著舊日理想被現實壓碎的無奈。
無論人們在“賽博懺悔室”中作出的是哪一種“懺悔”,他們表現出的姿態都是相似的:“懺悔”不是為了尋求從哪個主導性的“神明”那里尋求原諒,相反,他們想要展示的正是對一般性、主導性敘事的不安或反叛;而他們坦誠的自白所索求的,是認同與理解的回聲。
1
尋求認同:名為懺悔的試探
(來源:《教父》)
“懺悔室”的概念來源于天主教。教義要求,當信徒犯下與信仰不相容的罪行時,應當及時向神懺悔,以此獲得神的寬恕。
為了讓信徒能在懺悔時更加坦誠,教堂內一般會設有僅能容納神父、信徒兩人的封閉房間,即“懺悔室”,以確保信徒懺悔時的匿名性。
“賽博懺悔室”從中繼承了匿名性這一特征。正是躲藏在無從追蹤主人的網絡昵稱背后,網友們才敢于將與主流選擇比起來顯得有些背德、笨拙的做法公之于眾。
(社交平臺上的“小貓懺悔室”)
但嚴格來講,網友們在其中“告解”的內容,大多并不是什么真正出格到驚世駭俗的“罪行”:無非是對某個演員的偏愛、或是在某個游戲中有著和日常生活邏輯相左的行為習慣;路人在“懺悔”下排出的“人之常情”隊形似乎也在表達:“或許這些行為按日常的邏輯看確實有些‘脫線’,但絕對稱不上是什么‘罪行’——就算是罪行的話,要做也帶我一個!”
于是終于有人提出了質疑:“會不會其實根本就沒有人在懺悔,都是在回味?”
(網友對“賽博懺悔室”的評價)
也許正是這種描述才最貼合“賽博懺悔室”的本質:參與“懺悔”的網友們或許根本就不認為自己的選擇是什么“罪行”。
相反,從這些選擇中,他們能收獲到的是真實的樂趣:雖然故意用力抱小貓看上去確實沒那么大義凜然,雖然靠漢語諧音唱喜歡的外語歌多少顯得有點笨拙……但是真的有很多快樂值得回味!
可畢竟這種享樂怎么說都有些偏離了道德或世俗的要求。于是,他們只好一邊悄悄享受背離日常規范帶給自己的快樂,一邊小聲譴責自己的“不當行為”。
直到“賽博懺悔室”出現,這些難以主動提起的“怪癖”終于有機會宣之于口:可以打著“懺悔”的旗號不署名地坦白,用最不可能招致攻擊的方式試探其他人對這些言行的反應。
最后,在網友們漫不經心的寬慰聲中,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也許暫時逃離主流的凝視、享受一會兒簡單的快樂,并非什么罪無可赦的行徑。
換句話說,“賽博懺悔室”中的網友們所期盼的,其實恰恰是“神明并不存在”,讓那些跳脫出日常、能給個體帶來簡單快樂的言行仍然能得到包容,收獲圈層內認同的回聲。
2
孤島上的避風港:尋求理解與共情
不過,這種“以退為進”的試探并非“賽博懺悔室”的全部內容。
(985、211墊底生懺悔室,來源:小紅書@土豆子)
在“懺悔室”的留言中,我們有時也能看到真切的悲傷。這樣的留言常見于那些圍繞現實議題而非個人愛好建成的懺悔室中,比如“高中生懺悔室”、“碩博懺悔室”、“產品經理懺悔室”……
其中所探討的內容,也大多關乎“懺悔者”的真實生活處境。他們要為之“懺悔”的言行,其實是特定處境下的無奈苦果。要做出那個如今看起來“更加正確”的選擇,同樣意味著劇烈的痛苦。
“清北懺悔室”中的學生抱怨學校太卷,懺悔“也許本不該來”“自從入學以來就沒有一天放松過”,但若是回到當初,放棄TOP2的光環又會讓他們陷入“要前途還是要快樂”的無解難題;“考公人懺悔室”中的考生們吐槽學不進去,告訴自己“如果前幾天多學一點就好了”,可這種“偷懶”或許只是在數年的透支后對身心的自我保護。
(來源:bilibili@央視新聞)
但“無奈”沒能為他們贏得足夠的理解與共情。因學業壓力痛苦的清北生們,很可能被外人評價為“得便宜賣乖”;神經緊繃太久而無法繼續集中精神的考公人,又會被批評是“啃老懶惰不努力”。
在“賽博懺悔室”中被言說的,常常是同溫層外的看客不愿理解的痛苦。日常通行的敘事中,他們的處境會被套上各種各樣的光環或枷鎖,唯獨不會被平實客觀地講述、設身處地地體驗。
在這種情況下,“賽博懺悔室”扮演了一個小共同體的角色,寄寓著人們逃離孤獨、對抗“世界的惡意”的理想。正如齊格蒙特·鮑曼所言,這種共同體應當是“一個置身汪洋恣肆充滿敵意的大海中舒適安逸的普通平靜小島。”
不同于上一批“懺悔者”,小島上的“居民”們知曉“神明”的存在,卻又無時無刻不對“神明”的、主流的教誨感到痛苦與懷疑。
但兩者的共通點是,他們來到“賽博懺悔室”中,并不是為了祈求誰的原諒,而是為了傾聽其他“懺悔者”留下的回音——只是這次的回音不再讓他們會心一笑,而是讓他們在漫長的糾結過后,感到被擁抱的溫暖。
3
烏托邦的部分回歸:給坦誠一個機會
圍繞不同社群、圈層建立起的“賽博懺悔室”,似乎帶有一些互聯網時代早期理想的余燼。它的出現似乎使人們又一次短暫地相信:自我表達不意味著“把自己做成靶子”。在相互理解的意愿仍然充沛的地方,無論是同游還是訴苦,都不必有所保留。
親身經歷過21世紀初的老網民們,常常將那時的互聯網描述為一個烏托邦。早期互聯網僅僅意味著一個個抽象的IP地址,階層、種族、地域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一個人說、其他人聽。溝通似乎可以無比順暢。
(來源:bilibili@史蒂芬怪)
但當下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是一個愈發分裂、壓抑坦誠的互聯網。算法與營銷策略將網絡劃分成越來越小的社群,一切具體與坦誠都可能淪為相互攻擊的彈藥。那些不那么合乎日常道德的喜好,都可能被上升成個人品行的塌陷,面對劇烈的審判;那些在糾結中顯得笨拙的選擇,隨時可能成為被撒上鹽的傷口。
(來源:bilibili@央視新聞)
而在這時,“賽博懺悔室”的出現,似乎讓這個烏托邦的一小部分短暫地復活了。在匿名與懺悔的面具下,具體的、真實的出格與懷疑有可能得到充分的表達。迎接這些表達的,也不再是被刻板的標簽吸引而來的審判,更多的是來自同溫層內的認同與共情。
誠然,這種溫暖仍是脆弱的:“懺悔室”的四壁隨時有可能因為新的分歧而倒塌;同溫層外的大多數人可能仍然無法感同身受;“懺悔室”中的自我袒露,還遠沒有那么無拘無束,其中的評判也仍舊如影隨形。
但它至少提醒了我們,仍有一種現實發展的可能性:也許世俗與日常的眼睛可以不再每時每刻地凝視著個體。總會有人保持著對個體經歷的好奇心和共情力,孤獨和自責不會是我們注定的命運。
(MBTI人格懺悔室下,網友對其他人格“懺悔者”的評論)
或許,“懺悔室”是否存在、“神明”是否存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人的喜悅或痛苦滿溢而出之時,我們愿不愿意成為他們在近處或遠處的回聲。
(圖片素材源于網絡)
參考資料
[1]鮑曼.流動的現代性[M].歐陽景根,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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