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那年，小兒麻痹癥降臨到我身上，奪去我奔跑的快樂，從此我生活在自卑的世界里。我把自己深深地埋進書本，順利地考上省城某大學，卻因身體不合格而被拒絕，關在房間里三天三夜后我終于認命。父母幫我在街口安置了一個報刊亭 ，既能賺錢養(yǎng)活自己，又能與書為伴打發(fā)時光。

日子一天天從指尖流走，我很快到了婚娶的年齡，卻沒有姑娘愿意嫁給拄著雙拐的我。母親最卑微的要求就是給我找個能生孩子的女人傳宗接代，孩子由她和父親照顧。但是我寧愿自己獨守也不愿像母親說的，和一個同樣被上帝刻了記號的殘疾女子草率地組成一個家，兩個連照顧自己都艱難的人再加上一個孩子，給父母帶來的麻煩和勞累我不敢想象。

眼看周圍的同齡人都做了爸爸，母親不聽我的勸阻，到處拜托七姑八姨。一天，母親滿臉喜色地來叫我：“兒啊，我給你相中了一門親，快回家，那閨女俊著哪?！?我想也沒想就說不回去。母親卻催促著說：“那姑娘你一看就中意?！?/p>

拗不過，我只好隨母親回家，進屋就看見一個年輕女孩坐在沙發(fā)上，瘦瘦弱弱的，很憔悴。

女孩冷漠地掃了我一眼，迅速低下頭。我心里一涼，人家不愿意，原本被母親的喜悅激起的一點熱情瞬間冷下來。我說：“媽，我走了?！贝笠腾s緊從里屋出來叫住我，“孩子，你們倆說會兒話。”大姨朝母親使了個眼色，兩人相繼進了母親的房間，隨手帶上門?？蛷d里流淌著尷尬的氣氛，女孩一直低著頭，我想對她說不愿意的話可以回去，又覺得有點傷人，只好把涌到嗓子眼的話咽了回去，擺弄著拐杖沉默不語。女孩抬起頭看著我，目光有疑惑和戒備，我朝她溫和地笑了笑，她的眼睛很漂亮，睫毛很長，清秀的臉上有多處像是硬物劃的傷痕。

我想問她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但看到她眼里的冷意，不敢自作多情?？墒牵绻也婚_口，看來她是不會說話的，只好沒話找話地說：“你好！你是哪里人？”

她簡短地回答：“貴州！”綿軟生硬的普通話讓我愣了一下。

好遠，我暗自嘀咕，那么遙遠的地方怎么會到這里相親，不知道是不是有親戚在這里。

“我是被拐賣來的！”她說的第二句話讓我大吃一驚。??？被拐賣？難怪她臉上有傷痕。我急急地招呼母親出來，“媽，她是被人拐賣的?！蹦赣H臉上掛著壓抑不住的喜色嘖嘖嘴說，“是啊，花了五千塊呢。合算，長得??！”

“媽，這是犯法的！”我第一次跟母親發(fā)了火。這算是怎么回事嘛！我就是終身不娶，也不能做這樣的事情。

母親的笑容僵住了，苦著臉說：“兒啊，媽還不是想抱孫子，眼看著你都三十了，樓上大山比你還小呢，兒子都能喊奶奶了?！痹僬f下去，母親的眼圈里就蓄了淚。

“錢不要了，放人家走?！蔽揖徍土丝跉鈩衲赣H。大姨說：“傻孩子，你的條件自己明白，這閨女長得俊，你對她好一點不就得了！”

女孩叫白珊，是大姨鄉(xiāng)下的鄰居給30歲的半傻兒子買的老婆，傻子力氣大得驚人，每夜像畜生一樣折磨她，不幾天，白珊就被折磨得沒有人形，日夜啼哭。村里人議論紛紛，傻子的父母怕鬧出人命惹麻煩，又心疼花去的七千塊錢，于是放出口風，只要有人出五千元就可以領走女孩。大姨聽到消息馬上想到我，跟母親打電話說了。

大姨說：“是個可憐的孩子，到你家也是她的福氣，她自己愿意就留下來，不愿意我們也不勉強?！背龊跻饬希咨壕谷淮饝粝聛怼Ｎ易哌^去，溫和地對她說：“不用怕，你現(xiàn)在可以回自己家了?！卑咨簱u搖頭，急促地說：“不，我不回去，我想留下來！”大姨和母親忙不迭地說：“留下來好，留下來好?！?/p>

母親張羅著給我們舉行婚禮，我不同意，因為白珊不到20歲。母親不聽我的勸阻擺了幾桌酒席，算訂婚儀式，白珊溫順地和親戚朋友見面問好，母親高興得嘴都合不攏，父親也多喝了幾杯。只有我默然，不知這是不是一場鬧劇。

訂婚當晚，母親就迫不及待地把白珊安置在我房里，換上早就給我準備好的結(jié)婚行頭，想讓我們生米煮成熟飯。母親不顧我的反對把房門從外面鎖上了，我拄著雙拐走到靠墻的沙發(fā)旁，對驚慌不安的白珊說：“你睡床，我睡沙發(fā)！”白珊神情復雜地看看我又看看堆著幾摞書的沙發(fā)，走過來把書搬開，隨后從床上取了一床被子，一聲不響地躺到沙發(fā)上蒙上了頭。我怔了一會，望著她小小的身體蜷曲在被子里，心里一酸，可憐的女孩。我慢慢回到床上看了一會書，白珊似乎很疲勞，一會兒就響起均勻的呼吸聲。我關了燈翻來覆去睡不著，實在沒想過，母親會花錢給我買老婆，再說白珊與我差十歲，怎么忍心讓她搭上一生的幸福？看得出白珊答應留下來是有難言之隱，或者是權(quán)宜之計？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幫白珊回到親人身邊。

一早醒來，沙發(fā)上的人不見了，房間門緊關著。我急忙下床，想張口喊母親又忍住了，萬一白珊是不辭而別，還是讓母親晚一些知道的好，她也能跑得遠一些。

母親推門進來看我靠床發(fā)愣，嗔怪地說：“別磨蹭，吃飯了，白珊早就做好飯了！”白珊做的飯？我不相信地問?！笆前?，她說讓你多睡會！這孩子心眼平實，把你交給她，我放心?！蹦赣H喜滋滋地叨叨著。

母親不停地往白珊碗里夾菜，“多吃，多吃，看你瘦得不像樣，媽看著心疼！”父親也樂呵呵地說，“是啊，想吃什么就跟你媽說?！眱晌焕先诉@么快就適應了角色，實實在在地把白珊當作兒媳了?？吹剿麄兌阎懞玫男θ?，心里又有一絲難過，他們的兒子能娶這樣一位兒媳，如母親說的，她昨晚上是從夢里笑醒的。只是想到我已有的計劃，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承受得住。

吃過飯，我跟母親說：“媽，讓白珊和我一起去照看攤位！”母親疼愛地看著白珊說，去吧，在家會悶壞的。我暗嘆母親真是被喜悅沖昏了頭，買來的媳婦就這樣放心地出去，她就不怕人家借機跑了。母親是敦厚善良的人，覺得白珊嫁給自己的兒子太委屈，差不多要把她供起來。

報刊亭在小區(qū)不遠的菜市場附近，白珊默聲不語地跟在我身后，我掏出準備好的一千元錢遞過去說：“你趕快坐車回家！”白珊吃驚地看著我。我忙說：“我是誠心幫你，你爸爸媽媽一定在到處找你?！卑咨旱难廴t了，淚掉下來，卻沒接錢，低聲說：“我是自愿嫁給你的！”我說：“你還小，要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太委屈?！?/p>

白珊哭出了聲：“我知道大哥是好人。我不能回去，你一定要幫幫我，我要掙錢供養(yǎng)弟妹讀書！”路邊的人都在看我們，我急忙把她帶進書亭。從白珊傷心的哭訴里得知，她家在貴州一個窮困閉塞的山村，那里土地貧瘠，遇上干旱連肚子都糊不飽。白珊有兩個妹妹兩個弟弟，一件衣服白珊穿過了，接下來二妹、三妹、大弟，輪到小弟穿時，已經(jīng)破得不能再穿。白珊爬山越嶺勉強讀完初中，讀過書的她決定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和村里的四個女孩翻過幾座大山坐上了火車，還沒等她們從眼花繚亂的繁華城市里醒過神來，就被可惡的人販子盯上了，以招工的誘餌騙到山東。

白珊的描述給了我極大的震撼，我決定全力幫助她。我記起做服裝生意的同學前段日子要我?guī)椭袪I業(yè)員，一個月八百元的工資，白珊睜大眼睛不相信地瞪著我，“有那么多？”八百元相當于她全家半年的收入。

白珊很機靈，一個星期左右就適應了工作環(huán)境，盡管她的普通話讓人聽著有些費力，但她好學，很快就掌握了服裝的價格和面料質(zhì)地，一個月下來銷售成績斐然。同學打電話給我，說白珊是塊做生意的料，我很高興。白珊也慢慢消除了戒備，下班早時就幫我收攤一起回家。母親早早地做好飯等我們，白珊就搶著洗衣拖地，有時也和父母說幾句家常。晚上，她依舊睡在沙發(fā)上，我?guī)状我退龘Q過來，她不肯。母親偷偷問我有沒有圓房，我都紅著臉吱唔過去。天熱了，我找了一塊布簾讓白珊掛在床和沙發(fā)之間，怕母親發(fā)覺，白天就收起來。

我的性格隨著白珊的到來變得開朗，我越來越喜歡她，是對小妹妹的那種關愛，我教白珊學電腦，很快有了共同話題。偶爾聽到母親走到房間門口隨后離去的腳步聲，我想，等一段時間，我會告訴母親讓白珊搬到另一個房間，他們會有一個女兒，我多了一個妹妹，依然是一家人。這事情我對白珊沒說，聰明的她一定感覺到了，因為，她大哥大哥叫得我心暖暖的。

白珊每個月的工資一分不少地全寄回家，收到大妹的信，說那些錢救了家中的急，輟學的大弟重新回到學校，家里又買了一頭牛。白珊躺在沙發(fā)上給我一遍遍地讀信，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激動?！按蟾?，謝謝你，我一定會報答你!”我笑，“傻丫頭，我們相識也是緣份，天上掉下個小妹妹，我還要謝謝你呢!”在她高興的時候，我忍不住問她當初為什么選擇留下來。白珊把頭拱出被子，睫毛忽閃忽閃：“因為你是城里人，家里條件好，大姨把你的情況說了好多遍?！彼ｎD了一下，神情黯淡，“女人早晚都要嫁人，大哥心眼好，嫁你也是我的福氣！”

我心里明白也難過，噩夢般的遭遇打碎了一個年輕女孩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夢想。我故作輕松地開玩笑，“沒想到，你對我一見鐘情?！卑咨阂厕D(zhuǎn)過頭盯著我，“大哥，我發(fā)現(xiàn)你像劉德華的兄弟！”說完輕輕地笑起來，我忍不住也哈哈大笑，快樂的笑聲在屋子久久地回蕩。

后來，我又想辦法幫白珊找到同來的小姐妹，其中兩個跑了回去，一個嫁給家境殷實要續(xù)弦的男人，另一個嫁給和母親相依為命相貌很好的小伙子，她們經(jīng)常來找白珊，用家鄉(xiāng)話嘰嘰喳喳地聊，我就在一旁看著她們笑。

輕松的生活讓白珊逐漸從噩夢里走出來，恢復了年輕女孩子活潑的性情，每當白珊快樂地幫我收攤，熟悉的人見了問是誰，我都快樂地回答，是我妹妹。

中秋節(jié)白珊放假那天，帶過來一個30歲左右面貌溫柔敦厚的女人，白珊叫她玲姐，白珊介紹我，“這是我大哥！”說完朝她眨眨眼，女人臉紅了，淡淡地和我打了個招呼。她走的時候白珊送出去好遠，貼著耳朵很親昵地說悄悄話。

白珊回來，很詭秘地問我，“大哥，你看玲姐好不好？”我輕笑：“鬼丫頭，我怎么知道她好不好！”白珊咯咯地笑了：“大哥，玲姐要做我大嫂，你愿不愿意？”原來，白珊是給我當紅娘。

白珊告訴我，玲姐是她的同事，去年離婚了，帶個五歲的女兒，比我大兩歲，平常白珊總是跟她說起我，她就想見見我，“嘿嘿，她還真看上了大哥。大哥，你同不同意？”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實話，我對她印象也不錯，一眼看上去是個溫順善良的女人。白珊見狀，笑著刮我鼻子，“害羞了？”

隔了兩天，下班時間白珊和林玲一起過來，白珊沖我扮個鬼臉說，“大哥，我先回家?guī)蛬屪鲲垼粫峤銕湍闶諗?。”說著轉(zhuǎn)身蹦蹦跳跳地走了。

報亭內(nèi)空間很小，唯一一張板凳我坐著，我急忙站起來讓坐，由于緊張，右手的拐扙沒撐住，差點滑到，林玲一把扶住了我，我難堪地漲紅了臉，林玲溫柔地說，“你坐，我不累。”然后似是無意地避開我的尷尬，輕聲嗔怪，“你看，書上都落灰了，也不知道擦。”轉(zhuǎn)身拿起架子上的抹布擦試書上的灰塵，耐心又仔細，一本一本地又按順序碼齊了，我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心里泛起溫暖的柔情。但是，我又擔心自己配不上她，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林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小聲說：“我看中的是你的人品，你善良熱情。我，我覺得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我激動地說不出話，只會傻傻地沖著她笑。

我和林玲相處了一段日子，彼此情投意合，我們商量著結(jié)婚。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向父母解釋。

農(nóng)歷十月十六，是我的生日，白珊約了林玲一起回家，吃飯時我跟父母宣布要結(jié)婚，父母樂得立刻答應：“好，好，早就盼著了！”白珊乘機說：“大哥大嫂想在春節(jié)結(jié)婚！”“大哥大嫂？”父母面面相覷，不知我和白珊搞什么鬼。白珊說，“大哥和林玲姐早就好上了，爸爸媽媽，以后我就是您們的女兒，要不要??？”白珊歪著頭湊到媽媽跟前，半年多的相處，她們已經(jīng)融洽得如親生母女。

父母是開通的人，一直擔心白珊比我小了許多，心里不踏實，瞅見林玲紅著臉看我的神色，母親雖然一下還沒轉(zhuǎn)過彎來，仍然歡天喜地接受了林玲。

我和白珊歷時6個月零15天的同居生活終于結(jié)束。

我和林玲的婚禮在春節(jié)如期舉行，白珊做伴娘，親戚朋友對于變換了的新娘都驚嘆不已。爸爸媽媽臉上樂開了花，娶了兒媳，又得到一個可人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