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4年的夏天,蟬鳴聲格外刺耳。我剛剛從軍校畢業(yè),分配到部隊任職,還未來得及適應(yīng)肩章的分量,便接到了二哥犧牲在老山前線的噩耗。
那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凝固了,耳邊只剩下電話那頭冰冷的聲音,像一把鈍刀,生生剜進心里。
二哥走了,走得那樣突然。他的孩子還不到兩歲,牙牙學(xué)語時總愛抓著二哥的軍帽,咿咿呀呀地喊著“爸爸”。
我站在靈堂里,看著那張黑白照片上二哥熟悉的笑容,淚水模糊了視線。
照片里的他,依舊是那個會把我扛在肩頭摘石榴的大哥,可如今,卻只剩下一方冰冷的骨灰盒。
1986年,我踏著二哥的足跡,也來到了老山前線。
戰(zhàn)火紛飛的日子里,我時常望著遠(yuǎn)處的山巒,恍惚間仿佛能看見二哥的身影。
然而,命運并未給我太多時間去追憶。在一次激烈的戰(zhàn)斗中,敵人的炮彈撕裂了寂靜的夜空,也撕裂了我的人生。
劇烈的疼痛中,我失去了右腿,也失去了繼續(xù)留在部隊的資格。
躺在擔(dān)架上,我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滿是苦澀與不甘。二哥的軍帽還掛在我的床頭,可我卻再也無法像他那樣,在戰(zhàn)場上書寫屬于自己的榮光。
退役的那天,我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出軍營。風(fēng)吹過空曠的訓(xùn)練場,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像是無聲的告別。
二
老宅院里飄著新蒸槐花的香氣,二嫂蹲在井臺邊搓洗衣裳,肥皂泡沾在她烏黑的發(fā)梢上,在陽光下折射出細(xì)碎的虹光。
"三兒,來。"母親突然在堂屋喚我。青磚地上她的布鞋磨得起了毛邊,卻仍保持著教師特有的挺直腰板。
她摘下老花鏡,枯瘦的手指摩挲著大哥的烈士證,"你二嫂帶著孩子不容易,向陽該有個爹。"
我手里的搪瓷缸"咣當(dāng)"砸在地上,驚得檐下的燕子撲棱棱飛走。井臺邊的捶衣聲戛然而止,隔著竹簾,我看見二嫂僵直的背影,水珠順著她挽起的袖管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跡。
"媽!"我?guī)缀跏翘饋淼模笱驳桨讼勺澜且差櫜簧咸郏?這都什么年代了,您還想著叔接嫂的事?"
母親的眼圈霎時紅了。
她抖著手從五斗櫥最底層摸出個藍(lán)布包,層層打開是大哥最后一次探親時拍的合影。
照片里我們?nèi)值芄醇绱畋痴驹诳h照相館的布景前,二哥的軍裝領(lǐng)章紅得刺眼。"你二哥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向陽,他說……說老三最像他……"
我奪門而出時,正撞見二嫂端著洗衣盆往西廂房走。水珠從盆沿淅淅瀝瀝落了一路,在她身后蜿蜒成斷續(xù)的銀線。
那年她不過二十六,鬢角卻已有了星星白霜。
三
糧站的梧桐樹飄絮時,我遇見了趙麗娟。她正在會計室打算盤,纖細(xì)的手指在檀木算珠間翻飛,午后的陽光給她側(cè)臉鍍了層金邊。
見我拄著拐杖在門口徘徊,她起身時帶倒了墨水瓶,藍(lán)黑墨水在水泥地上綻開墨梅。
"你是來領(lǐng)糧票嗎?"她手忙腳亂地掏手帕,鼻尖沁著細(xì)密的汗珠。
我注意到她右頰有顆小痣,笑起來時會跟著嘴角輕輕顫動。
那天我是去領(lǐng)糧票的。
糧站劉主任——也就是我大哥的老丈人——聽說我糧食有點緊張,特意多批了二十斤糧票。
趙麗娟送我出門時,忽然指著我的左腿問:"陳同志,陰雨天還疼嗎?"我怔住了,她慌忙解釋:"聽蔡姐說你在前線受的傷……"
蔡姐就是二嫂。
自那日母親提過那事后,她再沒叫過我"三弟",總是客氣地稱"陳同志"。
此刻從旁人口中聽到這個稱呼,我心頭猛地抽痛,拐杖在青石臺階上打了個滑。
趙麗娟伸手來扶,我聞到她袖口淡淡的樟腦味。
這味道讓我想起從前二哥探親時,總會往箱子里塞幾顆樟腦丸,說能防蟲蛀。等我們七手八腳幫他收拾行李,他又把最小的我舉過頭頂,讓我騎在他脖子上摘石榴。
趙麗娟說我是從戰(zhàn)場上走下來的英雄,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我。
侄子上初中那年,二嫂改嫁到了鄰縣。
臨走前夜,她把向陽的換洗衣裳疊得方方正正,連暑假作業(yè)本都用牛皮紙包了書皮。
十四歲的少年梗著脖子站在石榴樹下,任憑露水打濕肩頭。
四
"小叔,"他忽然轉(zhuǎn)身,眼睛亮得駭人,"我能跟你睡嗎?"我鋪床時發(fā)現(xiàn)他書包里藏著大哥的軍功章,紅綢帶已經(jīng)褪色,卻被他用藍(lán)墨水仔細(xì)描過邊。
麗娟給向陽煮了碗糖水蛋,氤氳的熱氣里,我聽見她輕聲說:"以后你妹妹有的,你都會有。"女兒小雨那時才五歲,正踮著腳想摸哥哥書包上的五角星徽章。
向陽是讀書的料,高考分?jǐn)?shù)678分,是縣里的文科狀元,妥妥清北的成績。
"我就是要考國防科大!"向陽把志愿表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叮當(dāng)亂響。
蟬鳴聲突然尖銳起來,穿堂風(fēng)掀動墻上的全家福,相框里大哥的軍裝照微微發(fā)黃。
趙麗娟攥著圍裙的手指節(jié)發(fā)白:"你這分?jǐn)?shù)能上清華的.……你爸要是活著……"
"我爸就是希望我當(dāng)兵!"少年脖頸上青筋暴起,我從他眼中看到三十年前鏡子里自己的倒影。
深夜,石榴樹的影子爬上窗欞。
我摸黑走進書房,看見向陽蜷在藤椅里,手機屏幕幽藍(lán)的光映著他臉上的淚痕。
他慌忙按滅屏幕,但熟悉的軍號聲還是從指縫間漏了出來——那是大哥從前線寄回的磁帶,經(jīng)過數(shù)字化修復(fù)的錄音。
"……給向陽唱首《軍港之夜》吧,等他會說話了,要教他認(rèn)五線譜……"電流雜音中,大哥的咳嗽聲像鈍刀劃過年輪。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向陽膝蓋上攤著本泛黃的樂譜,扉頁是大哥遒勁的字跡:贈愛子向陽周歲誕辰。
五
退休那天,我和麗娟把老宅院里的石榴樹種分了兩株。
一株移栽到大哥的衣冠冢前,一株送給向陽的部隊駐地。
女兒小雨在視頻里展示她的第一張優(yōu)秀教師證書,背景是縣中學(xué)新建的多媒體教室。
清明細(xì)雨沾濕了墓碑前的石榴花,我輕輕拂去大哥照片上的水珠。
遠(yuǎn)處傳來嘹亮的軍號聲,一群年輕士兵正列隊走過陵園,最前排那個挺拔的身影,恍惚間與記憶中的綠軍裝重疊成永不褪色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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