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澎湃新聞記者 潘妤
《蘇堤春曉》的流量來自于蘇軾、來自于導演田沁鑫、來自于主演辛柏青,來自于國話出品,也來自于中華文化和中華美學的當代復興。從2月25日到3月2日,國家話劇院的話劇《蘇堤春曉》在大上海劇場演出了5場,一票難求。
位于上海市區老城廂這個全新開業的劇場,因為這部《蘇堤春曉》收獲了巨大的關注,也聚攏了一個新劇場無比熱鬧的開場人氣。5場演出不僅全部售罄,而且演出的聲量也節節攀升。每場演出結束,觀眾都給予臺上所有演員極為熱烈的掌聲,劇場里始終氛圍火熱。
和此前該劇在杭州、北京的演出一樣,《蘇堤春曉》在任何一個城市的演出,始終能引發一種觀劇熱潮。無論觀眾在演后的爭論多么激烈,毫不影響這部作品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會成為票房爆點和文化熱點。
《蘇堤春曉》無疑是自帶“流量密碼”的作品。這種流量來自于蘇軾、來自于導演田沁鑫、來自于主演辛柏青,來自于國話出品,也來自于中華文化和中華美學的當代復興。
主演辛柏青、導演田沁鑫
但和導演田沁鑫之前留下巨大回響的作品一樣,從《青蛇》《北京法源寺》到《受到召喚·敦煌》《蘇堤春曉》,每一次傳統文化的“破圈”,都是創作者的藝術自覺。尋求傳統和當代的共振,接通歷史和當下,能讓今人感受古人的精神連接。這是劇場藝術在當下最為“難能”的體驗,也是在當代最為可貴和高難的實踐。
一次致敬中國傳統演劇,又面向當代戲劇美學的創作
《蘇堤春曉》是體現了中國話劇國家隊水準的一次創作。無論在戲劇美學上、戲劇探索上、文化追求上,都是大家氣象,具有中國藝術精神的。
在藝術上,這部劇是導演田沁鑫“中國式演劇觀”實踐的又一次嘗試和突破,可能也是一次尋找新的觀劇體驗的創作。
它很中國,很當代,很復雜,很自由。致敬了中國傳統演劇,但同時也面向當代戲劇美學。
它盡力復原宋朝美學,展開一幅傳統文化的舞臺畫卷;用最新科技,完成當代劇場的嶄新審美。但又用一桌二椅式的簡約舞臺,為中國式的寫意留出足夠的空間。
《蘇堤春曉》劇照
它提供了一種看歷史劇的新質感。大開大合,似是而非,亦正亦諧,亦悲亦喜。總之,有別于傳統,很難描述,更超出大部分人的預設。
它有些“矛盾”。輕松有趣,插科打諢,說謔逗唱,不拘一格,但又氣象莊嚴,中正圓融,宏大敘事。
《蘇堤春曉》劇照
全劇以蘇東坡“北宋公務員”的一面,以他兩次杭州為官為側重,串聯起他的人生。劇中的時空結構復雜交錯,有廟堂、市井、江湖,有文人、官僚、百姓,它用碎片化和非線性的敘事,勾勒出一幅北宋官場和文壇的畫卷,也在舞臺上構筑起中國文人“家、國、天下”的精神世界。它演繹歷史故事和歷史人物,但又同時站在當代文化立場,發出今人的調侃、戲謔和評判。
虛與實、莊與諧、雅與俗、歷史與當下、出世與入世,戲劇與戲曲,插科打諢和莊嚴正劇,一切都在瞬間來回切換,在舞臺方寸間捭闔自如。
《蘇堤春曉》劇照
有觀眾說,看完覺得好多梗,有綜藝感;又有觀眾看完感慨,怎么可以這么自由跳脫,好高級。有觀眾困擾于無法始終情緒連貫地“沉浸”在故事里;但又有觀眾無比興奮于“跳進跳出”的表達和技法,敘事跳躍穿插,時空錯綜交織,整部劇都這么揮灑自由。
這正是《蘇堤春曉》。它是復雜的、觀念的、多線的、拼貼的,是復調的而非單一的,是思辨的而非直給的,它無法讓觀眾的觀感統一,因為這是一種屬于當代戲劇的審美。
但同時,它又是非常中國的,在文化上關乎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和人文傳統,在呈現上關乎中華美學的接續和煥新,在技法上更有傳統戲曲演劇的演變和致敬。
《蘇堤春曉》劇照
關于田沁鑫,關于中國式演劇觀
《蘇堤春曉》無疑仍是非常“田沁鑫風格”的作品。在各方面都延續了導演此前的藝術探索。只是這部劇更跳脫,更輕盈,也走向了更自由的境界。
相比較《北京法源寺》的“廟堂高聳、人間戲場”,《蘇堤春曉》是一部相對“喜悅、松弛”的作品。田沁鑫說,這是因為蘇軾蘇大人就是一個有趣的人。整部劇亦莊亦諧,亦悲亦喜,一如蘇軾的人生際遇和灑脫性格。在田沁鑫看來。“劇中的這種自在,是和自由浪漫、幽默豁達的蘇軾跨時空相遇的通關密碼。”
《蘇堤春曉》劇照
“插科打諢”是這部劇尤其重要的特點。這是全劇“輕松喜悅”的特質使然,也是這部作品致敬中國演劇傳統的具體體現。事實上,這種“致敬”在整部作品中無處不在,自報家門、定場詩、一人多角、男扮女……中國戲曲和曲藝中很多表演的傳統,在這部劇中都有一種當代轉換后的呈現。
中國戲曲的“跳進跳出”,在《蘇堤春曉》中更是貫穿全劇。劇中人在虛實古今、戲里戲外,角色中角色外反復交叉跳躍。不斷打破著舞臺幻覺,但卻又不斷重塑起幻覺。
而這種打破、重構、跳躍的敘事和表達,一直都是田沁鑫作品里的標志性存在。只是這一次,這種“跳進跳出”變得更為高頻,更為復雜,其轉換之迅捷、信息量之大、密度之高,讓觀劇過程變得更為“燒腦”,更需觀者理性地介入,而非感性地接收。觀眾若求演出給予情緒價值之堆疊,則大概率會失望;若喜歡在劇場有探索發現,《蘇堤春曉》則實在是一個極為有趣的作品。
《蘇堤春曉》劇照
劇中蘇東坡烏臺詩案后被貶黃州,泛舟湖上一場戲, 尤其體現了中國戲曲和傳統演劇方式的當代表達。空無一物的舞臺上,多媒體是孤舟一葉的意境,蘇軾一個人拄杖上臺。舞臺上的“舟”,是兩個演員用一個類似于船舷的木條,純以演員和道具之間的配合, 以人的身體為表演介質展現。對于看戲曲的觀眾,這是異常親切的場景。
蘇軾獨臥孤舟,王安石、司馬光和蘇軾妻子、書童漸次上場,蘇軾的夢境和現實交織,歷史的真實和蘇軾的評說在臺詞間互證,短短一場戲,夢境和現實時空并置,5個角色身處不同時空,卻同場演戲,穿插有序,邏輯分明。
在這場戲中,蘇軾更是跨越多個維度時空,和夢境中人交流,和現實中人交流,和觀眾交流,和自己交流。北宋官場和文壇幾十年風云沉浮,中國歷史上的重要一頁,都在這詩意的孤舟一葉上盡現。而這明明是蘇軾平生落魄悲愴的一幕,卻被演得哀而不傷,甚至妙趣橫生。
《蘇堤春曉》劇照
田沁鑫說,她在這場戲中希望借鑒和表現中國戲曲的可變性、流動性。但對觀者而言,中國戲曲的寫意性被無限放大的同時,當代戲劇的自由時空和穿插敘事又在這里奇妙地和諧統一。劇中多場戲,都如這一幕,有東西方戲劇順暢自然的融會貫通。
關于辛柏青、關于中國表演藝術精神
主演蘇東坡的演員辛柏青在這部劇中的表演收獲了所有人的贊譽。從《狂飆》《青蛇》等作品至今,辛柏青和田沁鑫已經相識20多年,前后合作過6部作品,他可能也是最深諳田沁鑫導演意圖的演員。田沁鑫一直感慨,這部劇可以算得上為辛柏青“量身定制”:“如果沒有辛柏青,就沒有這版蘇東坡。我感覺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比辛柏青更適合演這個劇。”
《蘇堤春曉》劇照
辛柏青在舞臺上著實活脫脫塑造了一個灑脫豪邁、疏狂有趣,但又才華橫溢、家國天下的“北宋公務員”蘇東坡。只是,在這部劇中,表演最高難的挑戰不只是演出人物形神兼備,而是要在幾重敘事時空里反復跳進跳出,要掌控和駕馭其間的差別、分寸、尺度和狀態,是極其高難的。這不僅需要演員有極為扎實的表演技術,更需要有超脫于傳統的表演觀念。只有對當代劇場有深刻認知的演員,才能理解和實現這樣的表演。
而辛柏青在這部劇中“跳進跳出”的表演不僅游刃有余,而且毫無痕跡,渾然天成,真正進入了表演藝術的“自由天地”。
田沁鑫曾在采訪時說,“柏青能理解我要的一種中國的戲劇精神,他的控制力非常強,深諳表演藝術這種觀演關系的特質,在整體的把控和分寸的拿捏上到了一個境界,尤其對于大開大合、亦悲亦喜之間那種處理,讓我有時候很吃驚。”
田沁鑫還提到過,“中國式演劇觀”要重樹中國的表演藝術精神,“就是凌駕于角色之上演精神,這是我們中國戲劇表演藝術的最高境界。凌駕于角色之上演精神,而不是演員完全沉浸在人物里面。完全的體驗有時候就少了點神氣,就缺乏那種高維思維產生的觀照感。”
《蘇堤春曉》劇照
她還對表演提出了“瞬間集中、頓時松弛,亦悲亦喜、虛實結合”的要求。而辛柏青的表演,無疑深刻理解并實踐著田沁鑫的這些藝術理念和追求。
辛柏青在談到這部劇的表演時說,“戲劇表演本身就是一個充滿游戲感的表達方式,田沁鑫導演又屬于特別懂中國傳統表達和審美的導演。演員既在角色里,又在角色之外,有另外一個自我統御舞臺,這很有意思。”
作為20多年并肩合作的藝術伙伴,辛柏青還談到,“田導不是照搬戲曲,而是將現代戲劇和傳統戲曲的精華融合到一起,重新建構了一種全新的表達方式,這是一個思辨的過程。她一直在探索,并且運用得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新穎。”
“若不為官,可快意江湖;既已入仕,當濟世安民。”劇中這句蘇東坡的原話,是貫穿全劇的題旨。人人都愛的蘇大人,在劇中是自由的。他縱橫天地,跨越古今,出世入世,皆在一瞬。他演繹著歷史中的自己,卻又能跳出歷史看到自己。猛然出現的保溫杯,“一把手不好當”的感慨,有人覺得出戲,有人愛這跳脫。但無疑,這都是獨屬于戲劇舞臺的自由。
這種自由,是演員之幸,創作者之幸,亦是走進劇場的觀眾,可以珍惜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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