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我去一家老人院做了護理員。因為剛來，不熟悉護理工作，院方指派我暫時照顧一位老人，姓陳，我叫她陳姨。

老人們大多是喪偶或離了婚的，我發現，那些單身老頭們，總愛上陳姨這邊來串門。陳姨對他們多是淡淡的，只有和李伯在一起才會眉開眼笑。兩個人經常同進同出，一起晨練、逛公園。

有一次，老人們聚在一起唱戲，有個老頭唱“十八相送”，他點名要陳姨上臺。平時追求陳姨的人中，數他最兇，誰都看得出來，他是想借這次機會討好陳姨，其他老人也跟著叫好。

陳姨臉上有點掛不住，李伯看見了， “噌”地站起來，吼出一句：“我來唱梁山伯。”那老頭見李伯氣勢洶洶，悻悻下了臺。可能是太緊張了，整個過程，李伯都僵挺著身板，愣是用屁股對著眉目傳情的“祝英臺”唱完了戲。

事后，我聽見陳姨嗔李伯，“比殺豬還難聽。”李伯聽了，摸著腦門嘿嘿傻笑。那時，我以為陳姨和李伯是因為住得近，才特別地要好。

直到有天半夜，我被急促的鈴聲驚醒，爬起來一看，是陳姨的房間在呼叫。我披起衣服就沖了過去，推開房門，卻看見陳姨和李伯赤裸著坐在床上，正手忙腳亂地拿起衣服。大家都很尷尬，陳姨面紅耳赤地說：“不小心碰到了按鈕。”我確定沒事，忙退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陳姨在開水房找到我，紅著臉說：“劉姑娘，你別誤會，李伯是我男朋友。”原來陳姨和李伯以前就在一個單位，年輕時，李伯曾追求過陳姨，當時清高的她沒看上李伯。后來她的丈夫患病去世，李伯又來找她，兩個人就好上了。陳姨說，雙方的兒女很反對他們在一起，沒辦法，兩個人計劃私奔。

“私奔？”陳姨見我笑，紅暈印上面頰，“可不就是私奔嘛，不過我們沒地方可去，才騙兒女說要來老人院住。”

知道了這個秘密，我和陳姨之間的關系密切起來。每到夜里，我會知趣地躲開。后來我才知道，在老人院，雙雙對對住一起的老人還真不少。老人院的老人們都生活在一個固定空間內，日久自然生情，而且沒有子女在身邊，也沒人說閑話。很多老人相互有了好感，干脆就搬到一起，過起了同居的甜蜜生活。

2

秋天時，陳姨抱怨天冷，蓋三床被子都頂不了用。我給她出了一個主意，“你干脆和李伯住一起算了，晚上還可以相互取暖。”我答應在她兩個女兒面前替她打馬虎眼，她這才下了決心。

李伯很疼陳姨，經常親自下廚房給她做紅燒肉吃。那時候，豬肉的價格跟著一路漲，李伯就不惜血本，用兒子給他那點私房錢，隔三差五給陳姨買肉。

黃昏戀一點都不比年輕人的熱戀遜色，陳姨在李伯面前，如情竇初開的少女，時常撒嬌。看著兩位老人家的恩愛，我由衷為他們高興。只是不知道，他們的幸福是否會一直持續？

有一段時間，家里有事，我請了一個多月的假。回來時，陳姨埋怨，她不喜歡院里給她指派的那個臨時護工，總是敷衍了事，尤其是給她洗澡的時候，比洗蘿卜還快。我被她的比喻逗樂了，“那你怎么辦？”老太太羞澀地看著李伯，“他給我洗唄。”

我的擔心很快應驗了。那天，陳姨的大女兒來老人院，一進門，就撞見了她媽和李伯手拉著手。大女兒氣急敗壞，當面數落起陳姨，“你不顧自己的臉面，連我們的臉面都不顧了嗎？”一句話，臊得陳姨滿面通紅，李伯忙站出來解釋，“大閨女，不怪你媽，是我要你媽跟我住一起的……”大女兒一瞪大眼，把李伯生生逼退了三步。

幾通電話下來，陳姨的小女兒，還有李伯的兒子都來了。雙方兒女都怒氣沖沖的，話不多說，就動手收拾起各自爹媽的東西。院長過來調解，也被他們給頂了回去。

大女兒拉起陳姨的手要出門，一直不吭聲的陳姨這才急了，顫抖著呵斥女兒，“你是想把你媽逼死嗎？”老人搖搖欲墜，我急忙過去扶住她，對她女兒說：“快別說了，你媽就要昏過去了。”兩個女兒這才停住了手。

沒過幾天，陳姨的大女兒又來了，還帶來一個銀發老頭。這次大女兒沒說也沒罵，而是哄著把老太太帶去了公園。

陳姨一走，李伯開始坐立不安，掏出香煙一根接著一根地抽。之后，陳姨告訴我，那個銀發老頭是大女兒單位一個領導的父親，姓張，也是早年喪偶，大女兒想把兩個老人湊成一對。

我問陳姨打算怎么辦，她低了頭，似乎是心里很亂。她答應我跟李伯好好談談，但才過了一會兒，李伯就陰沉著臉從房間出來了。

陳姨說，她已經跟李伯提出結束同居生活，她說她不能不顧兩個女兒的感受，而且張大爺家里有錢有勢，只要陳姨肯，那家老頭同意立馬娶陳姨過門，兩個人可以名正言順結為夫妻。

我問她，李伯同意了？陳姨搖頭不語，我又問她，“你喜歡張大爺還是李伯？”陳姨嘆了口氣，“都這么大年紀了，還在乎什么喜歡不喜歡，能一起過日子，做個伴就行了。”陳姨說得也有道理，黃昏戀的老人不像年輕人談戀愛，他們只想找個伴一起共度余生，并不過于注重感覺。

只是李伯怎么辦？他能接受這個現實嗎？

3

下雪的時候，李伯離開了老人院，走得無聲無息。

陳姨不想回家看女兒的臉色，張大爺就搬來和她住在了一起。陳姨說，等過完了年，他倆就去領證。

陳姨的事情很快在老人院傳得沸沸揚揚，很多老人在背后說陳姨是個喜新厭舊的壞女人，這讓陳姨的臉上很掛不住。

陳姨還有一個心事，怕張大爺花心。張大爺年輕時是商場梟雄，積累了不少家產，雖然現在一頭銀發，但高大偉岸，幽默風趣，是不少老太太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陳姨說，老頭子經常不聲不響外出，一出去就是一整天。

陳姨面滿愁容地問我：“他會不會出去嫖娼了？現在的老頭都愛往小姑娘懷里鉆。”

陳姨忐忑不安的時候，李伯回來了。

據說是因為在家里和兒子鬧得不愉快，老人主動提出回到這里。這下，陳姨更加坐立不安了。幸好幾天下來，李伯和陳姨都相安無事，李伯有意躲著陳姨，我想他是不想讓陳姨難做吧？陳姨的心終于放下來了。

可是變故就像一顆炸彈，突然就炸了。

一天清晨，老人們正聚集在食堂等候就餐，突然聽見外面嘶喊著：“有人跳樓了。”人群蜂擁著往外面跑，我怎么都想不到，躺在地上的竟是陳姨，她花白的頭發上血跡斑斑，張大爺癱在了地上，喃喃地說：“我只是說了她幾句，她怎么就想不開了呢？”

陳姨被送進院里的醫院搶救，但已經斷氣。我悲痛萬分，大半年的朝夕相處，我和她已經有了母女般的感情。

我們問張大爺事情的起因，他猛地站了起來，沖進李伯的房間，指著床上的李伯大聲罵，“強奸犯！”

我們這才看見，李伯敞開了衣裳，爛醉如泥地躺在床上，被我們一吵，李伯醒了過來，得知陳姨去世，先是目瞪口呆，之后老淚縱橫。

原來，昨晚李伯約陳姨出去散步，喝了酒的李伯，情難自禁，扯住陳姨要發生關系。陳姨死都不肯，僵持了好久，李伯只好放她走。當晚回去，陳姨把事情告訴了張大爺，卻被張大爺罵不要臉，她一時抹不開面子，第二天一早就爬上窗，縱身跳了下去。

覺得自己害死了陳姨，李伯狠狠地扇自己耳光，罵自己是畜生，說是追求她一輩子，到頭來卻因為一時沒控制住自己逼死了她。

李伯的痛心讓在場的人動容，但誰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究竟是什么釀成了這場悲劇，僅僅是因為李伯的沖動嗎？

陳姨的兩個女兒說，老人的死跟老人院脫不了關系，她們不肯把尸體運走，院方只好答應賠償一些損失，并出資給陳姨在老人院辦喪事。

陳姨喪禮的這幾天，李伯不吃不喝地躺在床上，當得知張大爺不肯給陳姨戴孝，并悄悄地搬出老人院的時候，李伯深深地嘆出一口氣。

老人院里的氣氛很凝重，老人們都躲在自己的房間里不出去，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么，想他們的晚景凄涼，還是在想他們遲早也將走上這一步？李伯變得有些癡癡傻傻的，他總是一個人行走在院里的各個角落，喃喃自語。

陳姨走后，老人院吸取教訓，在院里所有的玻璃窗外，都加了護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