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瑩(Fu Ying)
(寫在國航CA962上)
2025年2月14日13:30,第61屆慕尼黑安全會議如期在巴伐利亞宮酒店的主會場開幕。我提早趕到會場時,200多個座位基本坐滿,只能在很靠后的地方找到位子坐下來。
霍伊斯根作為本屆慕安會的主席,在開幕講話中肯定了慕安會議題擴展和參與者多元化的趨勢。談到烏克蘭問題時,他重申和平解決爭端的宗旨,強調須基于法治而不是強權。此前,2月10日發布的《慕尼黑安全報告》一如往年地富有前瞻性,以“多極化”為標題,用大量數據和圖表展示了一幅人類社會邁向多極世界的圖景,指出,多極環境將有機會實現更具包容性的全球治理,也會對華盛頓構成更大制約,而美國已經長期被各方認為太過強勢。報告也對多極混亂和內部分化帶來的各種風險提出預警,擔心出現無序和競爭加劇,甚至引發新的核和常規軍備競賽。
▲2月14日,萬斯在第61屆慕尼黑安全會議上發表講話。
開幕式看似平靜,實際上,兩天前(2月12日)美國新任國防部長海格塞斯在布魯塞爾面對北約成員和烏克蘭官員發表的講話,早已在慕尼黑掀起波瀾:美單方面拋出政治解決烏問題設想,包括:不考慮2014年前邊界和烏加入北約,未來部署歐洲維和部隊須是非北約性質,歐洲國家應承擔歐洲大陸防御的主要責任、國防開支的GDP占比增加到2-5%等。2月13日下午我抵達慕尼黑后就開始參加一些會議,注意到歐洲人在發言中普遍對美國態度的重大轉變表達了擔憂和焦慮。
慕安會開幕后,首先是東道主和歐盟領導人發言的時段。德國總統、巴伐利亞州州長和歐盟委員會主席在講話中都重申跨大西洋關系的重要意義,試圖給歐美關系注入穩定基調,也都積極呼應了美國要求歐洲增加軍費的要求。此后請各國領導人發言。今年出席慕安會的有50多位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約150位部長和國際組織領導人、超過110個國家的800余名代表,會議期間舉辦約350多場各種論壇和邊會。
萬斯講話備受關注
美國副總統萬斯的講話預定14:30開始,講臺兩側擺上了透明提示器,聽眾安靜了下來。遲到了5分鐘的萬斯腳步輕盈地邁上舞臺,禮貌地感謝了東道主。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沒有談歐洲安全、沒有提跨大西洋關系和解決烏克蘭危機,而是以點評歐洲國家一些執法個案為開端,給歐洲人進行了一場民主政治的說教。萬斯批評歐洲政府懼怕民眾的聲音、給反對黨設置障礙、悖離言論自由等與美國共有的價值觀,質疑歐洲是否還值得美國保護,要求歐洲加強自身防御力量,聚焦解決移民問題等。
▲ 2月15日,傅瑩在第61屆慕安會的“造浪:印太的海上緊張局勢”(Making Waves: Maritime Tensions in the Indo-Pacific)分論壇上參加討論。(圖源:慕安會官網)
萬斯的講話如同一顆深水炸彈,讓一切都被卷入漩渦。此后兩天,慕安會議程完全被顛覆和重塑,人們關注的重心轉向跨大西洋關系危機。
曾幾何時,當跨大西洋關系失去動力、歐洲出現“西方的缺失”(Westlessness)議論時,美國面對中國的崛起和盟友的疏離憂心忡忡。拜登政府上任后重點恢復和重建跨大西洋關系,彼時的國務卿布林肯曾在安克雷奇向中方宣稱“要從實力地位出發”與中國打交道。烏克蘭危機爆發后,美國充分利用了歐洲人的恐懼,成功拉近了跨大西洋關系。現在,當歐洲人無論感情上還是政策上都被套牢在援烏、抗俄的戰車上,當烏克蘭在戰場上不占優勢的情況下,美國不與歐洲人商量,通過媒體直接拋出停戰主張,并且把戰后責任完全丟給歐洲,這不能不讓歐洲人感到天旋地轉。
特朗普政府意欲何為
歐洲人對萬斯講話的深意進行各種揣摩和猜測,有人說他不是說給歐洲人聽的,而是著眼于國內政治;有人說特朗普第一任期曾被歐洲人羞辱,睚眥必報;也有人說特朗普想結束烏克蘭危機而歐洲人不配合,所以要“越頂”。與會的智庫界人士發出更有歷史感的嘆息,認為美國已不再是“自由世界”的當然領袖,“一個舊時代結束了”。
從旁觀者的角度看,特朗普“讓美國再次偉大”(MAGA)的雄心壯志面臨的最大掣肘是國內經濟不給力,國債高達36萬億美元,相當于GDP的124%,制造業空心化趨勢難以扭轉,基礎設施老化和更新緩慢等問題積重難返,通脹的反彈更是雪上加霜。商人出身的特朗普對美國的實力狀況會更加敏感和有緊迫感,開源節流似乎成為他目前處理一切問題的優先考慮。根據最新數據,北約每年1.47萬億美元經費的68%由美國支付,截至2024年底美國國會批準的援烏資金總額為1750億美元,特朗普政府不想也難以繼續背負這個大頭支出。
▲3月19日,特朗普與澤連斯基進行通話,雙方就俄烏停止襲擊能源設施達成一致,特朗普還提出烏克蘭電力設施及核電站等歸美國所有。
當然,僅從經濟和數字角度出發分析萬斯演講的背景肯定是不夠的。萬斯的講話顯示,美歐在社會治理的價值取向上出現嚴重分歧。在美國共和黨看來,己方高票當選是民眾對自由主義思想長期浸潤社會和民主黨對民間疾苦漠視無為的反叛。因此,特朗普團隊中年輕氣盛的新一代,紛紛表現出對其他西方國家內政的傲慢和批評態度,大有改造西方政治的企圖。
美國對外采取的這種顛覆性的交易型政策,國際學界尚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來形容,對其成功率也很難判斷。在美國全球戰略收縮的大背景下,局部出現哪些擴張性和冒險性行為值得關注。
歐洲人怎么辦
習慣了美國溫暖懷抱的歐洲人第一個反應是不滿、強烈不滿,歐洲一些政府官員表示不能接受萬斯質疑歐洲國家的制度和政策,強調必須繼續支持烏克蘭,否則歐洲就沒有持久和平。他們擔心美國不再是值得信賴的盟友。而歐洲傳統派仍呼吁要勸說美國回心轉意,甚至拿中國作借口,聲稱如果美國放棄歐洲,中國將坐大和構成威脅。不過也有務實的歐洲人士開始謀劃如何積極適應和應對,例如,能否擠一擠預算增加軍費支撐烏克蘭?能否組織起歐洲軍隊?也有人主張找美方談判歐洲在戰后安排中的責任和義務,例如,若由歐洲國家派兵戰后維和,指揮權在誰手里?空中支援、情報交換、安全保障等能否得到美國支持?
▲第61屆慕尼黑安全會議期間的澤連斯基。
2月14日晚些時候澤連斯基來到慕尼黑與各方商談,15日上午在大會上發言,聲稱烏克蘭絕不會接受沒有歐洲人參與的和平協議,呼吁歐洲盡快適應新現實,為實現自己的目標行動起來。他的講話給與會的歐洲人帶來些許安慰。歐洲非常擔心被美俄越頂決定未來的安全命運,但又容易陷入軟弱和不團結,而且各國幾乎都面臨經濟疲弱、政壇分化的挑戰。歐盟在烏克蘭問題上的悲哀在于,盡管調門很高,在戰事久拖難以扭轉局面的情況下,遲遲拿不出現實可行的和平方案和解決目標,處于高不成低不就的狀態。慕安會結束后,法國總統馬克龍在巴黎召開歐盟緊急峰會,凝聚歐洲力量齊心應對。未來歐洲如何抉擇有待觀察。有鑒于俄烏問題的復雜性和美俄要價的差距,諸事都達成共識并非易事,最終解決問題仍需要歐洲的參與,歐美之間需要在折沖樽俎中達成妥協。
對中國有期待
本屆慕安會雖因美歐爭吵而跑題,在一些場合關于世界多極化的討論還是比較活躍的。歐洲人在對世界多極化趨勢的思考中,常把中國放在與美國比肩的超級大國位置上,雖然存在各種偏見和擔憂,企業和學界普遍承認中國崛起勢不可擋,期待雙方通過對話實現平等合作。
會議期間,在涉及俄烏問題的討論中,中國時常被提到,歐洲人想知道,中國將發揮什么作用?是否愿向未來烏克蘭的安全保障提供支持?王毅外長2月14日下午在慕安會發表的演講,被認為是慕尼黑“唯一清醒的聲音”。當然,也有美國學者關注中國是否會“趁火打劫”?是否會利用歐洲的弱勢處境“摘桃子”,影響歐洲和拉近中歐關系?
▲第61屆慕尼黑安全會議期間的王毅外長。
與會的中國學者普遍認為,基于自身外交傳統,中國不會從機會主義的角度去看待歐美分歧,也不會天真地認為歐美幾百年磨合出來的價值、政治和安全鏈條會在一次震動中全部垮掉。對中歐關系來說,這是一個機遇與挑戰并存的時刻。如果中國與歐洲積極開展對話,如果歐洲能在震蕩中痛定思痛,逐漸形成獨立于他國好惡的對華政策,客觀冷靜地處理與中國的分歧,進而聚焦合作,那對雙方和多極世界的穩定無疑是有益的。
海格塞斯在12日的布魯塞爾講話中向歐洲人解釋說,美國需要,“優先關注如何遏制與中國在太平洋的戰爭。”記得拜登政府從阿富汗狼狽撤軍時,也曾拿中國說事兒,稱不惜代價撤離是為了聚焦與中國的戰略競爭。本質上看,都是美國在總體實力大不如前的情況下,戰略回縮和重新聚力的表現。
中方需要高度警覺和防范的是,美國未來在亞洲地區將做哪些調整?是否會進一步利用地區紛爭給中國出難題,增加摩擦,甚至引發沖突?美國與中國進行戰略競爭是基于對中國戰略意圖的誤判,正如王毅在慕安會講話時說的,中國對美政策保持著穩定性和連貫性,這體現了大國的戰略定力和國際信譽。中國將繼續堅定做變革世界中的建設性力量,推動平等有序的世界多極化。
原文標題《傅瑩獨家撰文:對2025年慕安會的四點印象》,文章來自公眾號“澎湃新聞”,作者傅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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