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現在有人提出脂評是假的，不可信，是為了迎合胡適對《紅樓夢》的考證而偽造出來的。你以為這種看法有沒有道理？

蔡義江：說實話，我最初聽說此事，真的是覺得又可氣又可笑，真的是不想理睬它。后來禁不住一些紅學老友們的再三勸說，認為有澄清必要，朋友們又給我寄來一堆有關材料，所以結果還是寫了兩篇批評文章，一篇就叫《〈史記〉抄襲〈漢書〉之類的奇談》。 后來又聽馮其庸對“先程后脂”奇談的評價說：這等于主張漢字先有仿宋體，后有甲骨文。取喻不同，所見相合。你想想，現在從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發現的脂評本已有十余種，其中如列藏本為帕 維爾·庫爾梁德采夫于1830年至1832年隨沙俄宗教使團來華時所得；甲戌本有舊藏者清咸豐、同治間學者劉銓福等數人的題跋手跡、印章（皆可核對）；己卯、庚辰本有雍乾時怡親王允祥、弘曉 (與曹頫的關系，清檔案披露前，外人莫知）的避諱，即如為戚本作序的乾隆進士戚寥生，事跡歷歷可考，后來抄本由有正書局首次石印出版，也比胡適寫考證文章至少早十年。這如何能偽造呢？

再說，這些本子被著名的大學、科研單位、圖書館、博物館及教授學者個人所收藏，經過多少文物古籍鑒定專家的鑒定，難道他們全都徒有虛名，把民國時期制造的假貨，當作了十八、十九世紀的文物？這是不可想象的事。要知道，這十余種抄本，抄錄有前有后，收藏者也有南有北，各不相干。但都可以找出演變至程高本的軌跡和彼此的許多共同點。這又充分證明了它們不可能是后來某一作偽者的個人所為。

造假最難是造書，而且造什么都要有個必不可少的條件，那就是社會需要。沒有需要，就無利可圖。比如一家專門生產假冒國際名牌服裝的工廠，很可能賺大錢，但它能出現在計劃經濟時期嗎？ 《紅樓夢》自問世到20世紀前期，極少有人關心小說的作者及其家庭狀況的。大家感興趣的只是小說寫得怎么樣，人物是好是壞，該如何褒貶，故事有沒有完，如程高本那樣的結局是否讓人滿意，等等，那些探求小說所寫的對象是誰的，也想不到與作者自家有什么關系，因為從來小說都只寫他人的事、古人的事或傳說中的事。所以即使你有本領造出有頭無尾的抄本和不知所云的脂評來，也沒有人把它當作寶貝。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文章發表后，仍有相當長的時期只在少數研究此書的學者中產生影響，并未在社會上造成研究曹雪芹家事熱，花九牛一虎之力偽造出脂評本來賣給誰去？能撈回成本嗎？

妄立“作偽說”者，全然不顧這些最基本的事實。他們幾乎都求助于一個辦法，就是只找那些在他們看來有疑問的脂評，說這些評語如何彼此有矛盾、說不通，以此來證明是偽造的。這是不合邏輯的。打個比方說，有人看不懂甲骨文的某些字句，會錯了意，以為語不可通，便認定甲骨文本身有問題，說它是偽造的，你說行嗎？須知脂評并非一人所加，是好些人批語的集合體，批者各持己見，相互詰難的盡有，甚至也有批錯的，這能當作假造的證據嗎？ 立說者自己對脂評的含義不理解，任意加以曲解，然后再對被曲解后的意思振振有詞地加以攻擊，這類情況最為普遍。

節選自蔡義江先生的《紅樓夢答客問》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