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
1927年6月2日,北京頤和園昆明湖畔一個正在打掃衛生的園工,注意到在佛香閣排云殿附近的魚藻軒,兀坐著一個正在抽紙煙的先生。開始,這個園工并未太在意。直到后來,他發現這個人抽完煙后,竟然縱身投湖!
園工趕快奔過去施救,前后不到兩分鐘時間。當跳湖者被救出時,內衣還未濕透。昆明湖水深不過兩尺,但湖底全是淤泥,跳湖者自沉時頭先入水,口鼻都被泥土塞住。將其撈出的園工又不懂急救,倉促間、跳湖者氣絕身亡。
與此同時,頤和園門外,還有個等候的車夫。之前,是這個車夫把投湖者拉來的,并且被囑咐在園門口等候。車夫在園外靜等到午后三點多,仍不見人出園,就去頤和園的門房打聽,于是、得知了自己拉過來的那位拖著辮子的先生原來已經投湖自盡!
這個車夫拉的是清華學校的第35號洋車,被他拉到頤和園的這個拖辮子的先生叫王國維。王國維出生于1877年12月3日,是近代著名學者、大學問家。近四百年以來,但就國學而言,如去認為,能夠達到王先生成就的,屈指可數。
王先生從事文史哲研究數十載,是中國近代最早運用西方哲學、美學、文學觀點和方法剖析評論中國古典文學的開風氣者,是中國史學史上將歷史與考古相結合的開創者,被近代“文史巨匠”郭沫若稱為“新史學的開山”。
在學術界,王先生一人享有“20世紀中國第一學人”、“中國近三百年來學術的結束人,最近八十年來學術的開創者”、“不獨為中國所有而為全世界之所有之學人”等諸多稱譽。但就這樣的一個“文化巨人”投湖自盡了。法警驗尸時,從王先生衣袋中找到一封遺書;紙面雖已濕透,但字跡完好無損,上面寫著: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
王國維(左)與羅振玉
短短數言,給了后人無數的猜測。有人說,王先生選擇了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和其個性有很大關系。作為一代大學者,王先生平生不介入政治圈子,不營生計,不交權貴,不慕榮華,不圖享受,平日深居簡出,生活簡樸。但是,王先生的為人卻極具個性、不為人拘。在受西學浸染極深的清華校園,他給大家的印象一直是頭戴白棉布瓜皮小帽、穿大袍、勒粗布腰帶,一個典型的“冬烘”。
最顯著的是,王先生還留著一條辮子。這條不合時宜的辮子,是王先生在辛亥革命后重新留起來的。有人解讀說,王先生的這邊辮子是為了表明自己忠君;但如去認為不然。因為那個時候,末代皇帝溥儀的辮子都剪了。如去的解讀是,王先生留下來的這條辮子,是想以此表達自己對傳統文化的熱愛或留戀。
之所以有人解讀為忠君,其實也事出有因。1923年4月,溥儀計劃選海內碩學之士。經人推薦,王先生到北京充任溥儀的南書房行走。“南書房行走”就可以進出南書房的意思,南書房是皇帝讀書的地方,翰林被派到南書房中去陪皇帝讀書消遣的,稱"南書房翰林",也叫"南書房行走"。
按慣例,在南書房工作,大都應是進士、翰林以上學問淵博的著名人物。王先生以布衣出身,僅憑學識、被選中到南書房工作,可謂非常罕有。尤其是,到1924年1月,溥儀又降旨:“著(王國維)在紫禁城騎馬”。
王先生說,滿清一朝,能夠以布衣身份享受紫禁城騎馬待遇的,除了朱彝尊,就只有自己。朱彝尊與納蘭容若、陳維崧并稱“清詞三大家”。王國維先生也是詩詞大家。對王先生的詩詞,胡適曾給予過這樣的評價:“人很丑,小辮子,樣子真難看,但光讀他的詩和詞,以為他是個風流才子呢!”
對溥儀給予自己的這種“異遇”,王先生非常感動。說王先生忠君的,起因應該是在這里。事實上,王先生對于溥儀也確實非常忠誠。1924年11月,北京政變,溥儀被馮玉祥驅逐出宮。兩旁兵士持刀荷彈而立,王先生一直隨侍其左右,不曾稍離。事后,更是終日憂憤不已,好幾次想跳神武門御河自殺,因家人監視而未果。
前左二:王國維
1924年秋,清華打算創辦研究院,校長曹云祥想仿照美國大學研究院的辦法操作,跑去和胡適商議。胡適說美國研究院制度不適合中國,而宋元書院制度倒是可以參照,還說自己“非第一流學者,不配作研究院的導師”,建議曹校長“最好去請梁任公、王靜安、章太炎三位大師,方能把研究院辦好”。
梁任公就是梁啟超,而王靜安就是王國維。眾做周知,胡適提倡新文化。但他本人對王先生這個舊文化的代表人物卻很尊敬。1917年,胡適留學歸來,考察上海后、說:“文學書內,只有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是很好的。”
1922年,胡適在日記中寫道:“現今的中國學術界真凋敝零落極了。舊式學者只剩王國維、羅振玉、葉德輝、章炳麟四人,其次則半新半舊的過渡學者,也只有梁啟超和我們幾個人。內中章炳麟是在學術上已半僵化了,羅與葉沒有條理系統,只有王國維最有希望。”
當時,胡適寫信給王國維,并附去清華國學研究院的聘約。王國維回信說要一個星期時間考慮。其實,他的擔心就是:害怕自己進清華以后,就不能時常去天津溥儀處。
胡適回信加以解釋,說進入清華后一切行動都是自由的,但王國維依然沒有答允。胡適不肯罷休,走了個曲線政策,請溥儀代為勸說。溥儀就把王國維招至日本使館,用諭旨的方式命王國維接受清華研究院的聘請。這樣,王國維才不得不從命。
蔡元培主政北京大學時,曾想讓王國維到北大教書。但王國維以清朝遺老自居,“一臣不事二主”,不能為民國做事,堅決不答應。蔡元培無奈之下想了個變通的辦法,讓他做通信導師(類似今天函授教授),為北大教學生,名義上卻不是北大教師。
半年后,蔡元培令人送去200元的工資,王國維卻死活不收,因為他覺得雖為北大做事,但畢竟未受聘于北大,就不能拿工資。最后變通了一下,以報銷通信教授郵費的名義,才讓經濟并不寬裕的王國維收下這筆錢。
王國維
以上諸事,足以說明王先生的忠厚篤實。“文學巨匠”魯迅先生曾在《談所謂“大內檔案》一文中,這樣說王先生:“他被弄成夾廣告的Sandwich,是常有的事,因為他老實到像火腿一般。”
對這個“火腿一般”的忠厚學者,現在的人了解更多的是他所著《人間詞話》中的一段話。這就是,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晏、歐諸公所不許也。
在《文學小言》一文中,王國維又把這三境界說成“三種之階級”,并說:“未有不閱第一第二階級而能遽躋第三階級者,文學亦然,此有文學上之天才者,所以又需莫大之修養也。”對于王先生說的三種境界,如去曾嘗試解讀。
-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這句出自北宋晏殊的《蝶戀花》,原意是說,“我”上高樓看到了更為蕭颯的秋景,西風黃葉、山闊水長,案書何達?王先生用此句表達:做學問者,首先要有執著的追求,登高望遠,瞰察路徑,明確目標與方向,了解事物的概貌。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句是北宋柳永《蝶戀花》最后兩句詞,原詞是表現愛的艱辛和愛的無悔。王先生在這里別具匠心,把“伊”字的內涵改為做學問者追求的理想和畢生從事的事業,以此兩句來表述成大學問,不是輕而易舉、隨便可得的,必須堅定不移,經過一番辛勤勞動;廢寢忘食、孜孜以求,直至人瘦帶寬也不后悔。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是南宋辛棄疾《青玉案》詞中最后四句。王先生在這里仍然是借詞喻事,表達做學問者的最終最高境界,就是以專注的精神,反復追尋、研究;等功夫下足了以后,自然就可以豁然貫通,有所發現、發明,就能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
1906年。左起:張瑞山、羅振玉、王國維、劉鶚
事實上,王先生的“三重境界”不僅可以用來解析做學問的過程,也可以用來解讀愛情離合、仕途升遷、財運得失等諸多世事。當一個人真正洞悉了人生,就會發現:愛情也罷,仕途也罷,財運也罷,所有成功的個案無非都是經歷著三個過程:有了目標,欲追求之;追求的過程中有所羈絆,堅持不放棄;成敗關鍵一刻,挺過來了,“笑到最后”、喜獲豐收。
大多世人都可以做到第二境界,但要逾越它卻不是那么簡單。而成功者果敢堅忍、不屈不撓,所以才可能造就不平凡的成就。
王先生的“三種境界”,曾經啟發過無數人。實際上,如果一個人沒有堅持到最后的成功過,他便不會真正明白這三重境界的內涵。
寫到這里,如去忽然有了新的領悟,這三種境界其實還可以有另外一種描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于是,如去便理解了:當時,王先生的死訊傳到清華園時,園里一片悲慟;吳宓、陳寅恪、梅貽琦、梁漱溟等人主動為其送行。
那一刻的王國維,還是大家心目中的王國維,仍然還在“燈火闌珊處”。面對王國維的遺體,當他人都鞠躬時,陳寅恪先生卻行了跪拜禮。這個被稱為“學人中的學人”、“教授中的教授”的陳先生,從他跪下的那一剎起,吳宓先生和研究院的同學們紛紛仿效、跪叩行禮。
吳宓(一說為李濟)、陳寅恪當時和趙元任、梁啟超并稱,加上王先生,當時人稱“清華五大導師”。當然,他們也都不是完人;但是,中國傳統文化,正是因為王先生、陳先生、吳先生這樣的人,才得以生生不息、薪火相傳。如去向天堂中的國學大師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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