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際,思無涯。
點擊封面,下單本期雜志
編者按:
用筆尖挑開情感死結
抵達“永遠不會融化”的本質
2021年,羽瞳給《天涯》郵箱投了一篇中篇小說《線》,在郵件中,她說自己了解到《天涯》“不厚名家,不薄新人”,所以作為一個年輕的作者,也敢大膽給我們投稿。看到這封郵件后,我們知道《天涯》的用稿原則之一“不厚名家,不薄新人”,在眾多作者心中播撒下的種子已經生根、發芽,并且等來了開花、結果的季節。
羽瞳的《線》經編輯部三審后決定留用,后在《天涯》2023年第2期首發,并被選刊轉載了。一年后出版的《天涯》2024年第2期,我們刊發了同樣是自然來稿中留用的屈曠(江映燭)的小說《音圖》。
這幾年,《天涯》大力推薦更年輕的90后、00后寫作者,除了“小說”欄目的子版塊“新人工作間”,還連續在“小說”欄目中推出了“自然來稿里的文學新人”小輯,羽瞳和屈曠是《天涯》成千上萬個自然來稿作者中的兩個。雖然從郵箱中淘稿,必然有看走眼、有遺珠之憾的可能,但從羽瞳和屈曠這兩年的小說創作成長來看,他倆是《天涯》沒有遺漏的“發光的珠子”。
《天涯》2025年第2期特別推出新人“回頭看”小輯,刊發了屈曠和羽瞳的兩篇新作,我們想看看其在《天涯》發表小說后,在創作上是否有進步和提升。屈曠的《守窟人》以敦煌為背景,羽瞳的《雨雪霏霏》以東北為舞臺,兩篇小說觀照小人物命運,用冷靜敘事揭開隱秘往事,用筆尖挑開情感死結,抵達“永遠不會融化”(羽瞳的《雨雪霏霏》中的原文)的本質。從文本的故事軀殼和內在精神看,他們的進步和提升是有目共睹的。
微信公眾號推送時還是采取互評的方式,今天推出羽瞳的《雨雪霏霏》小說全文,并附上她創作談和屈曠給這篇小說所寫的短評。
《天涯》
?新人“回頭看”小輯
2025年第2期
羽瞳
創作談
羽瞳:凌遲贅生的骨頭
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東北人,我筆下的是徹頭徹尾的東北故事。
故事從來不是絕對真實的,如同很多人筆下的東北,如同外界傳說中的東北,或苦寒,或熱烈,或貧瘠,或豐饒。東北這片土地,在回望的幾十年中誕生了無數故事,無數從盛大坍塌的廢墟中生長而出的故事。那些從這里出生、出走、又回溯的人們,無數次試圖將它們記錄下來,故事便在這一筆一劃中,繁育成被時代的濾鏡朦朧畸變后的模樣,勾連成嶄新的東北形象。
我們便在這被凝視的集體性瘡疤中,試圖完成一場漫長的自我療愈。
《雨雪霏霏》中的每一個人物,每一個故事都是我從小到大自身邊人口中聽說的,人與故事口耳相傳,難免失真。這些本就失真的故事在虛構的小說中被重新結構,陌生人與陌生人在文本中相遇,共同構成了這片土地上獨一無二的秩序。霏霏、寧遠、沈木直、肇紅茹,他們曾努力將自己從凍土層拔地而起,在社會變革為與人生相互碰撞的夾縫里,在時代滾滾向前的簌簌聲中,不停凌遲自己贅生出的那截骨頭,試圖將自己打磨成亭亭模樣。
人與時間相遇,舊雪與新雪相遇,人與人相遇,相遇即成故事,故事待人飲嘗。人們都以為過去的終將過去,但過去的注定在如今留下刻骨銘心的痕跡,痕跡一代代傳遞,一代代等待撫平,一代代傳說下去。像一場沉積一整個冬天的雪,化了又落,落了又融,最終帶著地域、時代、人與人的細微如塵埃的故事,匯入江河湖海。
而他們,卻只是相遇。
屈曠
短評
屈曠:冰天雪地里,尋找活著的溫度
羽瞳將小說的背景設定在一個有著舊工廠遺跡、蕭瑟冬日與復雜人際關系的東北小城。一張平靜又殘酷的生活畫卷,在時代的寒風中展開,帶著幾分黑色幽默的味道。
“雨雪霏霏” 出自《詩經?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描繪了出征時楊柳輕柔、歸來時大雪紛飛的場景,借景的巨大反差,烘托出時光流逝、物是人非的復雜情緒。小說以此為題,除了小說中一個主人公的名字叫沈雨霏,還蘊含多層意思。東北小城的冬天寒風徹骨,大雪常常肆虐。惡劣的天氣映照書中人物面臨的生活困境,構造出一個灰冷色調、相對封閉的環境。繁榮一去,衰落勢必對個體造成碾壓。這一過程如同季節更迭,到來得不可阻擋。廢棄廠房、生銹機器,都在描畫時代變遷帶來的陣痛,人的內心也被孤獨和迷茫占據,這些內里的陰霾,與外在的雨雪天氣相呼應。
曾幾何時,紡織廠作為城市的經濟支柱與精神地標,“坐擁八千多員工,國有大二型企業”,承載無數人的夢想,職工們懷揣著對未來的熾熱憧憬,堅定地相信“錦紡的命運掌握在錦紡人手里”,這是集體主義時代的激昂號角。可隨著時代發展,市場經濟的浪潮洶涌襲來,傳統工業體系被沖擊得支離破碎。紡織廠首當其沖。機器的轟鳴漸趨沉寂,大批工人被迫下崗,曾經熱鬧非凡的廠區,如今只剩裸露的鋼筋鐵骨,成了野貓的聚集地。劇烈的時代變革中,小人物的命運被悉數改寫。
一個野貓的食盆變化,巧妙地串起故事里的人物。校園生活、家庭糾紛、鄰里互動、情感糾葛層層嵌套,多線交織又有條不紊。沈雨霏,在廠區廢墟中穿梭的十歲女孩,成長于單親家庭,所處的單親家庭是家庭關系的典型樣本,母親沈木直身為單親媽媽,生活的重壓使她在女兒的成長中時常缺席。寧遠,曾經在廠區無憂無慮成長的孩子,父親作為電工的身影是他童年的溫暖記憶。成年后經歷了婚姻破裂,妻子肇紅茹在原生家庭暴力陰影下,對男性產生陰影,最終選擇出軌同性。沈木直,年輕時是叛逆不羈的 “九姐”,敢愛敢恨,在混亂世界里橫沖直撞,作為單親媽媽為生活奔波,賣家電、蹭瑜伽課,生活的瑣碎并未磨滅她骨子里的烈性,復雜環境中造成她獨特的處事方式。小說中的人有各自的對抗命運的道具,如沈雨霏對名字的執念,她堅持 “雨(yù)霏” 的正確讀音,并“許愿從今天開始沒人再讀錯我的名字”,本質上是對自我身份認同的守護。戶口本生日與真實生日的割裂、父親身份的空缺,讓她在名字里堅守存在感。就連貓都只有統稱 “咪咪”(“全天下的貓只要入了中國籍就都叫咪咪”),底層生命的無名化或者名字的不被在意,也是普通人的困境。
反復構造東北的 “冷”,是小說的一個特質,不僅是氣候,更是生存狀態。除了物理層面的冷,如“脊背對著冰殼”沉落缸底的凍死金魚,還有一些因為衰敗導致的城市的冷和人精神上的冷,小城的人越來越少,鄰居把買來房子當靈堂,老郝太太造謠沈木直 “不正經”。前者是客觀地理環境,后者則與時代相關,個人創傷與集體記憶發生鏈條式反應。從社會結構來看,曾經以工廠為核心構建的社群關系分崩離析,鄰里之間從相互扶持的工友,變成了路人,才有了子女前往北上廣打工,毛坯房被買來供奉父母骨灰,成為居民樓里“活墳”的現象。單位制社會時,人的生老病死、衣食住行皆被包辦,如今單位不復存在,個體被拋向市場,不得不獨自面對生活的風雨。從文化層面,傳統的集體主義文化逐漸式微,個體主義文化在廢墟上破土而出,但長勢畸形,人們追求物質利益,精神世界陷入迷茫。但面對這樣的寒冷,還有一些熱,如沈雨霏堅持喂流浪貓、寧遠給鄰居修鎖,這些細小舉動,在雪地里燃起零星的炭火,微弱卻真實。
小說里描述的暴力,基因一樣代際遺傳,且不斷變異,比如沈家的暴力鏈條,從沈法官開始,用戒尺對沈木直的規訓(“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讀錯就挨打),到沈木直遞壁紙刀給沈雨霏防身(“誰欺負你就捅她”),再到沈雨霏把廁所撈出的書直接拍在班長臉上。暴力由父母導向子女,演變成一種慣性的生存法則。強硬、無奈、有跡可循。再看肇家的暴力閉環,更加殘酷。從肇坯子打妻女(“折疊椅砸在小洪姨身上”),到小洪姨用鋼條反殺(“割斷大動脈”),再到肇紅茹在婚姻中冷暴力寧遠。暴力從肢體蔓延到精神,從家庭擴散到社會。
如果將這部小說置于東北下崗潮小說的坐標系中,會發現其與班宇的《冬泳》、雙雪濤的《平原上的摩西》、鄭執的《生吞》等作品共同有著異曲同工的地方。寫法上多采用多聲部敘事,每個敘事單元既是獨立音軌,又在和聲系統里。這些作品從不同角度折射出時代創傷,既共享對集體創傷的記憶,又在風格上各有所長。《雨雪霏霏》的特殊性在于將工廠子弟的身份焦慮與下崗二代的生存困境并置,更加細膩瑣碎,通過更小的點洞察時代的病癥。
故事的結尾在生活的混沌和東北的大雪中驟然收束。沈雨霏、寧遠、沈木直等人,依舊在各自的人生軌道上前行,他們面臨的家庭問題、生活困境并未解決,現實生活平靜、殘酷又真實,如同東北小城那破敗的廠區,雖滿目瘡痍卻依然矗立。正是在這斷裂之處,人的韌性得以彰顯。
2025年3月17日
雨雪霏霏
羽瞳
沈雨霏
是霏霏先發現貓食盆有人倒剩飯,貓食盆是她三年級之前用過的不銹鋼飯盒。小學在火車站附近,對著單洞。學校有個小食堂,一葷三素、一份米飯,不銹鋼飯盒在她媽和她姥爺的一次爭吵中摔出了一個大坑,跟狗啃了一口似的,飯盒不耽誤用,就是放桌子上不太平。三年級時食堂改良了,學生提前一個月訂份飯,三十天,九十塊錢,三十張惡劣的紙質長方形飯票。飯菜一天一人一盒,一天撕一張飯票,還是不銹鋼盒,這次是公有財產了,沒人敢摔。
一個班五十人,也就二十個中午吃食堂的,其他的都有爹媽送飯,要么就回家。霏霏大名沈雨霏,家住得遠,單親,她媽也姓沈,一個人帶她,沒時間給她準備伙食。二十多個飯盒塞在一個纏滿了黃色大膠帶的泡沫箱里,上頭用粗黑的白板筆寫著巨大而歪斜的“四年二班”。中午放學前,老師派兩個男生把泡沫箱搬回來,飯盒散開一屋子油腥味兒,還有大米飯煮過頭的捂腥味兒,像暖氣上烤干的襪子,聞著也就沒人有心思上課了。
霏霏在米飯里吃出過沙子,在醬茄子里吃出過頭發,餃子餡兒里的石頭子兒挺不值一提,她向來死倔,有話也不跟她媽說。之前有一次,她語文考了99,班長考了97,班長不信她能考第一,請求班主任重新判卷,班主任正為評級焦頭爛額,沒心思搭理她,于是班長做了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報復,把霏霏的語文書扔進了女廁所茅坑。
霏霏把書撈出來,就那么拎著,直接拍在了班長臉上,接著去水房洗了個手,在班長的嚎啕大哭中,幾乎把手洗掉一層皮。這事兒霏霏也沒跟她媽說,她媽比班主任還忙,班長家長找到學校,擒賊先擒王,罵得極其難聽,主要是罵班主任,罵班主任以后生孩子沒屁眼兒,邊追邊罵邊用手機錄像,揚言要到教育局舉報她,還要發到各大網絡平臺,讓她接受廣大人民群眾的審判。班主任是個不到三十的小姑娘,罵街經驗比教學經驗還要匱乏,眼窩子比任教履歷還要淺,這事兒鬧到校長辦公室,鬧到第三天,霏霏她媽終于在百忙之中親臨學校,先跟班主任鄭重道歉,然后遞給霏霏一把壁紙刀,溫和平靜地囑咐:“以后誰要是再欺負你,你就用這玩意兒捅她。”
不說別的吧,反正班長家長把視頻刪了。
四年級的上半學期,霏霏她們班忙著喜迎奧運,也不是非得迎奧運,反正就得迎點兒啥,碰巧趕上了奧運會,手機、電腦、電視里新聞層出不窮,件件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件也都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班主任換了個男的,據說是從國家柔道隊二隊退下來的,十多年沒上過賽場,退役后教了一段時間體育,現在教科學,帶學生研究泡沫紙包好的雞蛋從幾樓扔下去不會摔碎。對于小學生而言,奧運會和校運動會區別也不太大,但孩子容易受大人情緒的影響,便同樣單純狂熱地興奮著,他們班為奧運會出了一版海報,霏霏字寫得不錯,負責抄板報上的粉筆字,有的字她不認得,照貓畫虎,月底學校組織黑板報比賽,每個班都嚴陣以待、爭分奪秒,爭取力拔頭籌,學校籠罩在產房一樣緊張的氛圍中,所有人都在催促、等待、拼盡全力創造一個最優質的孩子,跟奧運會一樣全民皆兵。
語文老師要求每周寫兩篇日記當家庭作業。霏霏在日記本里寫:今天我過生日,戶口本上的生日,我戶口本上的生日和真實生日不一樣,真實生日只有我媽和我知道,戶口本上的生日填過的表都知道。語文老師說過生日可以許一個愿望,我希望從今天開始沒人再讀錯我的名字,我叫沈雨(yù)霏,不叫沈雨(yǔ)霏,也不叫沈雨菲,更不叫陳宇飛……謝謝。
她把可能讀錯寫錯的各種“雨霏”寫了一整頁,密密麻麻的,用標準的頓號分隔,許愿好不好使不知道,反正各位老師該咋叫還咋叫,同學也是,花樣百出、層出不窮。
貓食盆不僅滿了,好心人還把盆底下的坑敲平了。盆里的東西像是蛋炒飯,夾雜著小指甲蓋大小的火腿腸丁和抽抽巴巴的胡蘿卜丁。霏霏一看見炒飯就有點反胃,她媽就會做蛋炒飯、雞蛋糕、雞蛋湯、大蔥炒雞蛋,雞蛋滿漢全席,也不會做啥別的玩意兒。過去霏霏問過她媽為啥自己沒爹,她媽說她爹進監獄了,出沒出來不知道。霏霏又問為啥進去的,她媽說因為走私,一開始走私羊毛衫,一九九幾年背一趟貨就能賣十來萬,后來羊毛衫越來越不值錢,錢越來越值錢,錢一少膽子就大,王八蛋貪心不足蛇吞象,把自己嘚瑟沒了。說完他媽吹了吹沒干的大紅指甲說,問他干啥,他都不知道有你這么個種。
霏霏說:“賣戧面饅頭那老郝太太,說她兒媳婦見著我爸了,開出租呢,剃個平頭,肯定沒看錯。”
她媽斜睨她一眼:“聽她放屁,她兒媳婦摳摳搜搜那樣兒舍得打車?再說了全天下開出租的多了,還全是你爸啊?”
霏霏沒在家里找到過他爹媽的結婚證,她知道他爹媽壓根兒就沒結婚,街坊四鄰風言風語的,想不知道都難。她媽大名沈木直,出身自知識分子家庭,霏霏姥爺在區法院當法官,一手好字、兩袖清風,當年恢復高考拖家帶口差一分考上北大法學院的佳話盡人皆知,沈木直是沈法官一生唯一的污點。沈木直小時候因為一句“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沒少挨沈法官手板,就因為“雨”這個字總讀錯,霏霏出生后沈木直偏就給她起了這么個名兒,讀錯一次教育她一次。
下雪了,毫無征兆,天氣預報也沒預測到今天有雪,下午還晴空萬里,霏霏放學回家走到單洞時開始下的,東北的大雪片子糾黏成團,跟沾了水的面粉絮子似的,不是飄散,是墜落。雪在行人中間引發了短暫的騷動,單洞上跑火車,洞口的流浪漢端著搪瓷盆往陰暗惡臭的洞里縮。霏霏抬頭看了看,雪從半空中開始擁有形狀,由某個遙遠的點開始,擴散到整座城市。
貓食盆里積雪了,霏霏往貓食盆里放了幾截火腿腸,午飯剩的,她沒吃,包塑料袋里帶回來了,搞得一下午同桌都在抽鼻子說霏霏身上有肉味兒。她同桌是老郝太太她孫子,長得就像個剛出鍋的戧面饅頭,且完美繼承了這一家子舌頭長的優良傳統。凡事有因有果,班長質疑霏霏的成績就是郝孫子造成的連鎖反應,郝孫子說沈雨霏他媽不正經、下三濫,在那種地方做生意,他爸親眼看見的。小學生對那種地方是哪種地方概念理解不深,回家跟爹媽一學就深了不少。一時間霏霏的作業本都沒人敢碰,據說是怕臟了手。郝孫子他爸為啥去那種地方也成了大家長期津津樂道的話題,后來這話傳來傳去傳回了老郝太太一家耳朵里,兒媳婦抄著搟面杖在門市房前指桑罵槐,老太太舍不得揍孫子又聽不得兒媳婦罵兒子,抱著祖傳面盆盤腿大坐,一邊拍大腿一邊哭喪,腔調悲愴婉轉,洋洋灑灑,好不熱鬧。
今天還沒有貓主動過來,雪積了厚厚一層,放學下班的時間,行人多的地方雪已經被踩化成臟兮兮的雪水,有往結實了凍的趨勢,霏霏不知道大冷的天野貓都去哪兒睡覺,沈木直說貓晚上不睡覺,凍不死,別瞎操心。附近流浪貓挺多,流浪狗挺少,動物都喜歡扎堆兒,據說狗都在隔一條街外的小區活動,霏霏最喜歡的貓叫咪咪,全天下的貓只要入了中國籍就都叫咪咪,咪咪是只玳瑁,陰陽臉,一半黑一半黃,黑色那邊眼睛不知道被哪個王八操的用彈弓子打瞎了,這妙趣橫生的罵人詞匯出自沈木直一張巧嘴,過去的咪咪不是這只,是只體形肥碩的大橘,后來大橘再沒來,沈木直說估摸著是發春跟著小母貓跑了,忒不是玩意兒。
這小區人少,建在一座上世紀九十年代廢棄的醫院上,醫院過去是廠區醫院,附近有紡織廠和造紙廠,據說出產過新中國第一根錦綸絲、第一支人造塑料花、第一臺造紙精漿機。那時候計劃生育管得嚴,要二胎就別要工作,不少打掉的死胎就近埋在醫院墻內,久而久之謠言四起。新蓋的樓盤沒多少人買,孤零零的,空房子多,住人的少,一到晚上窗口黑洞洞的,守著舊廠房的斷壁殘垣,像一架嶄新的龍骨,與逐漸潰爛死去的巨獸廝磨仇視。
路是新修的,平整而寬闊,路兩側生長了六七十年的大槐樹一夜之間只剩下樹坑,說是被拉去世博園重栽以供參觀了。現在插在龐大樹坑里的是霏霏手腕子粗的楓樹苗,跟校園周圍的一樣,枝杈稀疏,歪斜纖弱,全都一邊高,小楓葉風雨飄搖,綠色來不及染透,邊緣就勾勒上一層輕脆的枯黃。沈木直說,人挪活,樹挪死。她挪了,沒死沒活,也不知道那些大槐樹咋樣。
咪咪沒來,其他貓也沒來。有只貓叫小王子,是只沒一根雜毛的矯健黑貓,小王子喜歡大槐樹,槐樹開花時,樹就成了白色,小王子往樹杈上一蹦,一地純白。小王子現在很少來了,這個小區人也越來越少,霏霏和沈木直是前年搬來的,一層三家住戶,她們娘兒倆住左手邊,右手邊沒人住,防盜門上貼張打印紙,手寫大字“房屋出租”,遮住了“福”字。中間有人住,死人,是座活墳。
小區里活墳很多,東北小城房價便宜,人口流失嚴重,老齡化成災。墓地比房子金貴,不少定居北上廣的在老家買了房子給爹媽當墓地,一進門就是個大靈堂,墻邊堆滿花圈,霏霏每次在家門口掏鑰匙都想往鄰居門鏡里瞧一眼,有一次她聞到一股線香味兒,湊近了看,門鎖上塵土沒擦,留了幾個指印。
紡織廠拆了,地皮賣給了本地最大的房產開發商,據說要打造高檔學區房,市里排名第一的高中即將遷居于此,為緩解市中心擁堵不堪的交通。樹挪死,人挪活,樹遷出去了,人要遷進來,工廠沒了,居民樓蓋起來。學校也一樣,占地面積一共就那么大,兩棟教學樓中間隔著操場,舊樓扒了蓋新樓,過去的新樓就成了舊樓。
霏霏進過幾次紡織廠,第一次是因為和沈木直吵架,沈木直抽煙時把霏霏周一升旗穿的校服燒了個洞,且毫無悔改之心,也不想辦法修補就讓霏霏穿著上學,霏霏后來說她生氣不是因為校服丟人,而是因為沈木直的態度。沈木直嗤笑說,小兔崽子還知道啥是態度。霏霏說,你別打岔,升旗時校長總說,人活著首先得端正態度。
紡織廠的態度是端正的,大鐵門常年鎖著,銀灰色的油漆斑駁剝落,露出底下一層紅色的,再底下是冰涼的鐵銹,白底黑字的廠牌早已裸露出木板原色,字跡像被大雨沖刷過的黑板。霏霏身材矮小,順墻縫鉆進去不成問題,門口出攤兒賣煎餅馃子、烤冷面的老太太裹著黑棉襖,灰線帽,像顆球似的散發著糖醋香味兒,對她的潛入睜一眼閉一眼。
廠房里沒什么機器,機器早就賣了,空殼子帶不走,鋼筋鐵骨,高聳入云,人是可以中和空曠和雄偉的,人多了,世界就窄了,空無一人的廠房袒露著它寬廣的胸襟,向誤入的女孩展現它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霏霏把脖子仰到極限也看不全頭頂縱橫交錯的管道,她不知道那里面寄居著什么,窸窣聲響被斜插進來的陽光稀釋了,陽光喚醒了墻縫中的灰塵、棉絮和鐵銹。下午,一天中最溫暖的時候,它短暫地蘇醒,完成一次徹骨的呼吸。
大多數玻璃窗只剩下四四方方的木條窗框,有的糊著舊報紙,比學校的小楓葉還枯黃脆弱,霏霏趴著水泥窗沿讀報紙上的字,中俄列車大劫案,名人軼事,還有高筷子矮葫蘆似的小人插畫,報紙有的風干了,有的被水漚爛了,年份、日期、內容魚龍混雜,鉛印小字螞蟻似的排列在上頭,一趴就是幾十年。每一扇窗身后都隱匿著一個方正狹小的、隱匿的家庭,人去屋空,那些懸停的蚊帳、花花綠綠的塑料紙頂棚、印花床單、塑料洗臉盆都透過報紙的縫隙,凝望著窗外的霏霏,它們氣息不散、麻木執拗。
霏霏被看場子的獨眼老頭兒門衛拎著后脖領子扔出去過兩次,老頭兒身上一股茶葉蛋味兒,還有一股和工廠塵土合二為一的朽味兒,霏霏懷疑過這老頭兒不是活人,她聽說紡織廠死過人,被人殺的。她問沈木直知不知道?沈木直說,哪兒沒死過人?死人又不是啥大事兒,也就沈法官那種一輩子跟雞毛蒜皮、家長里短扯犢子,拿著雞毛當令箭的芝麻綠豆官兒才把死人當回事兒。
老頭兒把她扔出去時嚇唬她說,廠子里死過人,晚上鬧鬼,小姑娘沒輕重,惹了不該惹的東西吃不了兜著走。聽他這話,霏霏就不懷疑他是鬼了,該往里跑還往里跑,老頭守著個彩色電視,大背頭那種,在房頂支了個籠屜收信號,還有個破電匣子,整天聽《水滸》。他的小屋最有人味兒,搪瓷茶缸子锃亮,白底紅字,“紡織廠勞動模范,1993”,窗臺曬綠膠鞋,還有一雙印著“N”的破球鞋。
有人住就有人味兒,和單元右手邊的空房一樣,霏霏是先發現貓食盆里有人倒剩飯,才發現寫有“房屋出租”的紙張已被撕下,“福”字被帶掉了一角,沒換,門鎖上的土擦掉了,公攤的門洞也被打掃了一遍,撕掉了不少開鎖小廣告。新搬來的鄰居叫寧遠,送快遞的,在某個瘋傳要下雪的周五晚上,霏霏摸進廠區大禮堂,在屁股底下墊了張報紙,對著照片參差的光榮榜發呆,大禮堂的紅綢幕布已經被灰塵墜垮,頂燈收攏成一個墨點,主席臺前還綁著一朵松散的大紅花。學校每學期都會評最佳黑板報,霏霏她們班上學期得過一次,因為霏霏的一手好字,班長上主席臺領的獎狀,紅黃橙三色,印刷黑字,貼在黑板旁邊。
寧遠在禮堂門口說:“我就覺著是你,快出來,這兒多危險。”
霏霏說:“今天咪咪來了嗎?”
新鄰居寧遠踩著一地爛磚碎瓦過來拎她:“天兒都黑了,還不回家。”
寧讀四聲,不讀二聲,這是霏霏的執拗,她追問過寧遠名字的讀音,寧遠自己也搞不清楚,霏霏從書包里翻出《新華字典》查,寧(níng),甯(nìng)都有,《新華字典》也不是寧遠家譜,查不出來,寧遠說他小時候家附近有個文化人,告訴他這字兒讀四聲不讀二聲,讓他多注意。霏霏點頭:“我叫沈雨霏不叫沈雨霏,你也多注意。”
寧遠三十來歲,是個老好人,就是沈木直嘴里那種“孬”,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好得都讓人懶得搭理他。他和霏霏喂貓喂出了階級友誼,說他過去在這片兒住過一段日子,小時候了,那時候廠子還活著,他爸是個電工,廠子里煙囪還沒倒,五六歲時皮實,欠揍,趁大人不注意往上爬,爬上去下不來,把警察都招來了。
寧遠好幾次牽著霏霏往廠子外頭走,踩著一地碎磚爛瓦,他們每次都會經過廠房東側的高墻,墻頭帶荊棘刺兒的銹鐵絲還沒拆,墻上一行紅色手寫體大字:錦紡的命運掌握在錦紡人手里。
命運要掌握在自己手里。霏霏打小就深知這一點的重要性,別人不知道,反正沈木直這一輩子都在為此付諸努力,并成功把自己打造成了千夫所指的著名人物。按照沈法官的計劃,沈木直本應繼承他的衣缽,讀一個國內一流的政法大學,走遍大好河山,體察民間疾苦,畢業后去市中級人民法院他同學手底下當個為人民服務的當代女包青天。
包青天沒當成,沈木直這個女人連包包子都不會,霏霏對她媽的光輝歷史不甚了解,就知道她上幼兒園時她媽還在紅蘋果歌舞廳帶客人打臺球,一桿多少錢,一桌能打折。雞心領、小皮裙,和球桿一起趴在桌上,身子壓得低低的,后腰一截迷人的凹陷,能放住仨臺球,推桿的時候身上的臺球紋絲不動。沈木直把賺來的票子往心口塞,抄起啤酒瓶子就敢給人開瓢。那時候沈木直養著個男人,霏霏見過一次,四五歲的孩子啥也不懂,但也能懂那么一點兒,一點兒就夠了,跟長第一顆恒牙似的,男人去過她家,就一次,給她買了一排娃哈哈。
沈木直換工作從來不跟霏霏打招呼,現在的工作剛換仨月,在鐵中對面的恒宇電器賣家電,啥牌子都有,比商場便宜,賣得越多提成越多,午休時跑樓下瑜伽館蹭人家瑜伽課,穿著緊身衣擰成千奇百怪的形狀,說是學好了以后上瑜伽館當教練去,三十好幾的人了想一出是一出。工作穩定了沈木直也不咋回家,不過霏霏得有一陣子沒見她跟男的勾搭不清了。
霏霏等了半小時,等到其他放學回來的小孩兒開始嘰嘰喳喳打雪仗,積雪安安靜靜地在頭頂絮窩,落在圍巾上的雪被哈氣一呼,迅速凍成了冰。霏霏知道貓不會來了,她跺掉鞋底黏重的積雪,噼里啪啦拍了身上一通,拖沓進樓棟開門時,寧遠剛好到家。他送快遞,永遠一身黑,黑護耳帽、黑圍巾、黑羽絨服、黑褲子、黑護膝、黑雪地棉鞋,就露出一雙眼睛也是黑眼仁多白眼仁少,看上去有點靈異,現在黑色的寧遠罩了一層白,連眼睫毛都是白的,像個剛剛在雪地里滾過一圈的碩大煤球。他偶爾晚上也有活兒,走穴,澡堂子、KTV、公司年會演出啥的,給人家說相聲,寧遠說自己不是科班出身,沒念過曲校,快板兒是在少年宮學的,相聲是跟過去廠子里一擋車工學的,基本功不咋地,況且東北這地方,二人轉獨占鰲頭,沒相聲啥屁事。
寧遠摸遍了羽絨服兜也沒找著鑰匙,積雪撲簌簌往下掉,他動作麻木笨拙,像一只大熊。霏霏通開了門,沒進去,用鞋底蹭著門墊子回頭:“忘帶鑰匙了?”
寧遠自顧自地發出羽絨服摩擦的刺啦聲:“好像是,不能吧,不是丟了吧。”
霏霏大方地敞開門:“來我家待會兒?樓道里多冷。”
寧遠繼續稀里嘩啦:“你媽沒教過你不許隨便讓人進家門啊?”
霏霏少年老成地鄙夷:“你是能把我咋地?我家干凈得比你這腦袋還光溜。”
寧遠把護耳帽摘下來,胡擼了一把因禿頂而剃成毛寸的圓腦袋,他很瘦,消瘦,那種明顯的因勞累過度造成的精神衰弱,眼袋虛浮,黑眼圈碩大,眨巴一下眼睛都能掉下來砸腳面子,他顴骨突出,兩頰猛地收縮下去,顯得下顎骨如鋼筋般鋒利,排除這些,寧遠算得上面容周正,五官分明立體,可以說是個帥哥。
寧遠:“你吃飯了嗎?”
霏霏進門蹬掉鞋子:“有方便面。”
寧遠:“我給你做口吃的吧。”
“你趕緊進來吧,灌風。”霏霏把書包往彈簧沙發上一撇,補了句,“你怕啥?進來吧,之前我媽送我一把壁紙刀,說誰欺負我就拿刀捅他。”
霏霏和沈木直的家簡陋得像狗窩,清水房,就比毛坯房多刮了個大白,客廳還是水泥地,棚頂吊燈管,暗廳沒窗戶,點了燈也不亮,臥室鋪了一層拼接塑料泡沫,廚房是地板革,翹起來的破損用透明膠修補,一不留神都能絆個跟頭。進門鞋柜上擺著個方形玻璃魚缸,除了嘎巴在內壁上的綠藻以外,就只剩下空氣了。金魚凍死了,今年冷冬,冬天來得相當突然,十月份,暖氣還沒來,一場半夜的驟雪令金魚遭了橫難。這條金魚是霏霏從三歲開始養的,七年了,是條有尊嚴的魚大爺了,尊嚴體現在死亡上,別的魚死了都翻肚皮浮水面,很不好看,魚大爺是沉下去的,肚子貼著魚缸底,瞪圓一雙泡眼,脊背正對著一層冰殼,跟活著沒兩樣。
霏霏再沒養魚了,她和沈木直的家,沒一樣東西是好用的,洗衣機從二手市場買來,一開機叮當作響,電視是十年前的大背,沒電水壺,用煤氣灶燒水灌暖瓶,暖瓶外的塑料罩子老化開裂,能看見里頭銀色的內膽。燃氣灶有個盤也不好用,得先把煤氣打開,用電打火器打火。霏霏踮腳燒水,被找拖鞋未果的寧遠制止了,家里沒有一點男人的痕跡。他把水壺接過來:“喝粥也比吃方便面強啊。”
“可拉倒吧,”霏霏拿起早上吃剩下的半個蘋果,咔嚓咬了一口,“我媽啥都不會做,除了雞蛋就能煮大米粥,那大米粥煮得,有時候跟大米飯似的,有時候就是一鍋水,我嫌不好喝,她就往里加白糖,有次放錯了,放的味精,你是不知道有多惡心。”
寧遠哭笑不得:“小孩兒正長身體的年紀,光吃方便面哪兒行,營養跟不上以后不長個兒。”
霏霏篤定:“你要是有孩子,你孩子肯定嫌你磨嘰。”
寧遠翻箱倒柜找吃的的手頓了一下:“我有孩子,兩歲,見不著。”
霏霏老成地點點頭:“哦,你離婚了。”
寧遠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間的古怪,他臉上有塊新留的烏青,在顴骨那兒,脖子上還被誰給撓了,他露出半個笑來,扯得傷口疼:“小大人兒,都誰教你的?”
冰箱里凄凄慘慘,基本沒啥能吃的東西,生雞蛋都放散黃兒了,半截胡蘿卜已經風干成原來的十分之一大,土豆茂密成林,插土里就是盆栽,寧遠束手無策,霏霏把他扒拉開,從冰箱側面摸出一條錫箔紙包裹的巧克力,冰箱也有點故障,冷藏跟冷凍一個溫度,巧克力板凍得梆硬,霏霏抽出唯一一把大菜刀,剁下兩小塊,比較了一下,把更大那塊遞給寧遠:“俄羅斯的,不知道我媽從哪兒整的,她讓我一天吃一塊,吃快了就沒了,昨天我忘吃了,你替我吃了得了。”
寧遠沒接:“你吃吧,兩塊都吃了。”
霏霏擺擺手:“你這人咋這么磨嘰。”
水壺在爐灶上發出尖銳刺耳的嘯鳴,水灌得太滿,煮沸后從壺蓋壺嘴各個縫隙井噴,寧遠關掉火:“你家除了門,還有好用的東西嗎?”
霏霏含著巧克力,讓它在口腔中慢慢融化,把舌頭和牙縫都染成黑色:“門也不那么好用,有一天我媽喝多回來晚了,穿著高跟鞋踹門,也不知道她多大勁兒,后來門鎖就不太好使了,容易卡。”
寧遠想掏出手機點外賣,附近沒幾家店,離得遠的基本因為這場雪暫停派送,方便面也挺好的,寧遠突然覺得,就跟霏霏這一屋子破家電似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聊勝于無。人的適應能力很強,比如什么東西壞了,嘴上說著修,手上就會一直拖著將就著,將就一陣兒也就習慣了,也就想不起來修了。
寧遠把巧克力咽了,端詳了一下防盜鎖:“你家有螺絲刀沒?我給你修修。”
霏霏一愣:“有。”
工具包在廚房頂柜,是沈木直某個相好留下的,那人一身機油味兒,來給她家疏通水管,搬家時沈木直把工具包揣進行李箱,叮里咣當的,挺沉。霏霏踩在塑料板凳上開柜門,雪下得更大了,窗玻璃底層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把室外室內隔絕開去,站得高些,越過阻隔,大雪淹沒灰黑色的天空,如同海嘯中翻滾沸騰的泡沫,海在穹頂,傾瀉而下,黏稠厚重又清凈凜冽地將天地勾連成一體。它們那樣宏偉,又寂靜無聲,像無數人張開了嘴,大雪掩埋了聲音,空留霧氣昭昭。
供暖煙囪吐出滾滾濃煙,最近老舊小區改造,不少地方換一戶一閥,到處挖坑埋管道,街道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堵車尤其嚴重,暴雪突如其來,令本就不甚暢通的交通徹底陷入癱瘓,車輛緩慢地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挪動,像兩個肉揣揣的臭棋簍子相互試探,心驚膽戰地挪動棋子。霏霏望了一會兒,紡織廠也在這場雪里,漆黑寧靜地彳亍在燈火之外,夜晚的城市,只有它未被點亮,但雪還是落下來了、凝滯住了、留下來了,它的每一根骨骼、每一寸斷口、每一塊空白都被實質性地淹沒、裝涂,像教科書上的恐龍骨架。
霏霏站在那兒,一截截數它的骨骼。寧遠在客廳叫她,她突然想起來,上周,也可能是上個月,沈木直突發奇想,承諾冬至要給她包頓餃子,冬至已經過了,餃子是一個沒吃著,當時沈木直興致勃勃地問她想吃酸菜的還是蘿卜的,豬肉的還是牛羊肉的,霏霏裝作興致缺缺,她十來歲年紀,卻早已適應了掩蓋失望和即使失望也難掩的期待。
“西葫蘆的吧。”霏霏說,她就見沈木直包過一回餃子,在沈法官家,跟霏霏姥姥一起包的,那頓飯最后不歡而散,桌子被沈法官掫了,餃子拍了一地。沈木直手上都是薄面,餃子一下水就成片兒湯汆丸子,她有一雙很好看的手,面粉簌簌而下時,如一場紛紛細雪。
寧遠
寧遠十三歲初戀,未遂;二十四差點兒結婚,黃在十三萬彩禮上;二十六跟初中同桌結婚;二十八歲有了個女兒,叫寧雪飛;三十歲決定離婚,未遂。
寧遠今年三十歲,孑然一身,一事無成。最近他和對門兒十歲的小學生關系不錯,小姑娘也叫霏霏,小大人兒似的,挺招笑,倆人的主要交集就是喂貓,這小孩兒爹不疼娘不愛,沒事兒凈樂意往沒人的地方跑,寧遠擱廢廠區里逮過她好幾回。寧遠對紡織廠挺熟悉,跟熟悉自己掌紋似的,他小時候就可這兒長大的,一直到十五歲,千禧年。霏霏問他姓寧還是姓甯,寧遠自己也搞不清楚,身邊朋友都管他叫寧遠,興城的舊名,就一個人叫過四聲,那人算是看著他們這幫野猴子長大的,有文化,當年恢復高考差一分上北大,后來一直在區法院當法官,最近寧遠還見過他,也是最近寧遠才知道他沈大爺真名叫沈礪,不叫沈法官。
寧遠的捧哏是個小胖子,比他小三歲,平時在信息公司當程序員,演出完了倆人在街邊門市吃燒烤,一人兩瓶老雪,東北沒有夜生活,路燈都比外省的路燈暗。太冷了,天兒又黑得早,冷總能和黑相輔相成,都能凍死人,過了十點街上基本沒活人,全是出租車,就這一家店開著,捧哏捧著一盆花毛一體:“別上火,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媽那死老太太一天天神叨的,不過有句話說挺對,人心里頭得有佛,得看開。”
寧遠點頭:“是,你也甭放在心上。”
捧哏把烤干豆腐卷嚼了:“我放啥?我是怕你心眼兒窄了,再憋出病來。”
寧遠:“嗨,不就是《六口人》把人數錯了么,觀眾都沒聽出來,窄啥窄。”
捧哏翻了個白眼兒:“誰跟你說這個了?我說你離婚那事兒,嫂子……呸,那娘們兒連車帶房都給你整走了,也不讓你見飛飛,這下子翻臉不認人還不跟你離,傻逼法官也是,還不判離,這他媽……”
寧遠把酒掫了:“得了,一次不行就兩次,不就起訴么,也沒耽誤啥事兒。”
捧哏咕咕噥噥的,也沒再說啥別的,寧遠過去有份正經工作,還不算前妻的大姨給找的,在一家專門生產散裝衛生巾的工廠當工人。前妻叫肇紅茹,肇事的肇,筆畫忒多,初中時他倆坐同桌,寧遠每回看肇紅茹寫名字心里都發緊。肇紅茹是個相當立整的人,跟她媽一樣,這姑娘永遠都是全班最干凈的一個,長發在腦后利利索索的一盤,不掉一點兒碎頭發,手指甲縫干干凈凈,她不舍得用鋼筆,鉛筆頭套著長長的紙折筆帽,這樣能多用一陣子。藍色校服洗得發舊,永遠散發著雕牌肥皂味兒,因為洗得太勤胳膊肘磨壞了,她媽小洪姨管鄰居討的顏色相近的布料,補上,打遠一瞧壓根兒看不出來。
他倆結婚結得挺順利,旁人介紹的,一見面發現認識。肇紅茹她大姨催婚催得緊,訂婚、領證、辦婚禮就用了仨月,一年后孩子出生,又過一陣子,孩子還沒斷奶,肇紅茹就出軌了。
寧遠決定離婚時,在馬路牙子上給肇紅茹她媽燒了一客紙錢,他也不知道肇紅茹她媽叫啥,廠區孩子都管她叫小洪姨,管她大姨叫大洪姨,倆人是雙胞胎,身高、長相、說話聲音都一模一樣。相同的殼子不同的瓤兒,大洪姨潑辣刁鉆蠻不講理,見天套個紅袖標,廠區的哈巴狗都讓她三分。小洪姨不吱聲不蔫語,老實巴交相夫教子,操持得一手好家務,燒一手好飯,寧遠沒少喝她煮的大米粥,吃她包的酸菜餡兒餃子。
肇紅茹他爹肇坯子是廠保衛科的,一輩子都在往公安編制里撓扯,肇坯子不是真名,就因為他擅長打煤坯子,規整、手快,才落這么個諢號。肇坯子半張臉上有疤,燒傷,跟別的傷不一樣,燒傷是永不痊愈的潰爛,據說是十多歲時救火留下的,挺光榮。他年輕時跟師父練過幾年硬氣功,勁兒大、下手陰、不要命、火氣旺,為人古道熱腸,數九寒冬的就穿身春秋工作服,也沒見他戴過帽子,腦袋剃得就剩一層毛茬。他一把子好力氣,誰家有啥力氣活兒招呼他一聲兒就行,拎媳婦跟拎小雞子似的,吃鹽勁兒重,吃包餡兒的掰開就往里倒醬油。
但肇坯子打媳婦兒,打得出名,他那點好都給了外人,對自家人說黑臉就黑臉。小洪姨是個能扛的,快被打死了都不吭聲。有時候肇紅茹會一起挨打,她媽把她護在身底下,她爹用折疊椅砸,打完了第二天小洪姨照常上班,頂了天去診所買包紅藥貼膏、三七片。她夏天也穿長袖長褲,戴口罩,能遮多少遮多少,也不是因為身上傷多,而是因為肇坯子不讓她露,露手腕都不行,露出來就是給野男人看的,是讓男人白占便宜,是不檢點,是發騷,然后主要矛盾就會落到他臉上的燒傷上,說小洪姨瞧不上他,勢利眼,動活泛心思,說著說著就動手,條件反射似的。
不過初中時代的寧遠對肇紅茹印象不深,他所有心思都在另一個人身上,十三四歲的年紀,要啥沒啥,只剩一腔熱血,就也不知道為啥,男男女女必須得有個心儀的對象兒藏著掖著,還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容易被人笑話,成為你都不認識的一些人的笑柄。沒有也不行,沒有沒法兒跟狐朋狗友吹牛逼,目標太高不行,太低也不行,肇紅茹就屬于太低那一掛的,長得跟風干的掛面似的。寧遠看上那個屬于大紅燈籠,真名沒人叫,小圈子里都管她九姐,也不知道她何時何地跟何人拜的把子,行九。當九姐的對象兒是足以在廠一中乃至周邊輻射初中甚至高中引起軒然大波的大新聞,其爆炸性不亞于圣斗士星矢和雅典娜搞對象了、櫻木花道終于親到了赤木晴子……九姐更換對象兒的速度相當頻繁,但是每次都轟轟烈烈,足以引發一場校與校甚至片區與片區之間的斗毆。九姐本應天上有,風云人物九姐也就成了被她拒之門外的男生們茶余飯后的談資,她的腰、胸脯、剪短的頭發、新打的耳洞、胳膊上自己用煙頭燙的疤、生日收到的用鋼條磨的精致匕首、《古惑仔》的正版光盤、她流過孩子、她這陣子身子不方便、她騷、她玩得開等等,寧遠親眼看見過九姐帶著一眾擁躉,把爐鉤子捅進一外校男生的嘴,一邊捅一邊問:“說說,我哪兒騷?你是聞過還是咋地?”
后來很多年,寧遠偶爾想起他相當可笑的初戀,九姐從不掩飾她對于寧遠這一類臭魚爛蝦的不屑,臉上半永久式地寫滿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寧遠想,十四五歲正青春的九姐是享受這種眾星捧月的,她擁有同齡搓衣板中引以為傲的高聳胸脯,個子高挑,容貌姣好,眼睛大大的,眼角上挑,鼻梁很高,嘴角卻是向下的,美中不足是人中兩側的溝有點重。她又常年化妝,顯得她有點風塵、有點兇狠,卻又從里到外透出青澀單純的天真,矛盾是美的重要元素,剪了短發、常年把校服外套扎腰上的九姐美得出類拔萃。
寧遠他們這一撥兒沒生在好時候,廠子不行了,腰桿兒不硬了,跟過去沒法兒比了,過去紡織廠多硬氣,錦紡的命運掌握在錦紡人手里。廠區坐擁八千多員工,國有大二型企業,各大機關、事業單位“聯姻”的理想對象聚集地,絕不比鐵路、電力、水務差。現在呢?現在不行,人人自危,越危越驕傲,不管腰桿子硬不硬,骨氣不能少,尤其是這群半大孩子,既成系統高度發展又故步自封。他們生在這兒長在這兒,聽著輝煌看著沒落,還沒來得及走出大鐵門,廠區就是他們的全部天地,天生的領地意識與后天的耳濡目染令他們生出不容侵犯的榮耀感,他們在獨立的王國中拼個你死我活,再頭破血流地一致對外,九姐就是其中相當知名的山大王之一,是棍兒,是匪婆子,是她一口一個崽子的小弟們的主心骨。
俗話說亂世出梟雄,他們這群廠區抱團長大的聽不得外人講一句不好,越是風雨飄搖的時候越敏感,約架斗毆概率比之前提升了好幾倍。1998年,電視劇版《水滸傳》開播,大街小巷一夜之間冒出無數伙梁山好漢,寧遠就親眼見過一穿三中校服的哥們兒高喊著“梁山泊好漢全伙在此”,從二樓陽臺跳下來,當場就送醫院了。
反正那陣子九姐的外號數量變得相對龐雜,不少人開始叫她孫二娘,都被她一一揍回去了。九姐對于那些艷慕的、追求的、厭惡的、指指點點的、帶刺兒的目光態度復雜,這些東西給她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麻煩,讓她的生活談不上舉步維艱也稱得上步步驚心,但她沒這些東西又活不下去。寧遠就是九姐空檔期的犧牲品之一。那陣子治安管得嚴,各個學校陷入短暫的、無聲的平衡,九姐很無聊,無法無時無刻確認自己的價值,生活變得味如嚼蠟。寧遠也不知道誰嘴欠,把他吹牛逼說喜歡九姐的閑話傳到了九姐綹子里某位謀士的耳朵,謀士將這件事公之于眾,寧遠也因此成為那一個多月他們找樂子的主要對象。
是個冬天來著,寧遠記得,東北的冬天只有兩個顏色:黑、白。黑與白在東北是相同的,單一、冰冷、無趣,但鋼筋鐵骨,令人肅然靜默。家屬區炊煙裊裊,將雜亂無章的胡同勾連成一體,每一條墻縫里都散發著積酸菜的酸臭味兒,水泥灰的房屋上一場積雪未融又堆了一層,門旁的蜂窩煤漚出灰黑色的臟水,被往來住戶踩成一攤爛泥,黑與白就這樣交融了,冰凍、融化、再冰凍。黑夜無比漫長,日光筆直耀眼,白色的,滾滾煤煙也是白色的,落在地上就成了黑色,它們被吸入鼻腔,麻木知覺,逼迫人咳出一口夾雜著灰塵的痰液。
九姐的擁躉就在這么個日子把寧遠扒了,扒了校服褲子扒毛褲。寧遠的毛褲是他爸穿剩下的,銹紅色,褲襠磨爛了,還是肇紅茹她媽小洪姨給他重新補的,沒找著一樣的毛線,用大紅色毛線補的。這大紅色毛線夾金絲,是大洪姨從深圳那邊兒托人搞來的,稀罕貨,小洪姨用它給肇紅茹織了件高領毛衣,相當時髦,脫了校服外套在教室里跟旭日東升似的。男生們嘻嘻哈哈,滿嘴跳脫三綱五常的專屬名詞,也沒啥新花樣兒。也不知道誰拎著寧遠的褲子,比發現新大陸還夸張:“這不那個誰,那個肇紅啥的毛衣嗎?”
小群體爆發出一陣哄笑,寧遠光著兩條細腿,一只鞋甩丟了,就剩雙襪子,他聽見另一個男生操著公鴨嗓子:“我操,這是有事兒啊,咋的,吃著碗里的瞅著鍋里的,這他媽夠得上流氓罪了吧?”
寧遠啥也沒說,他也說不出來,他被踩著腦袋按在雪地里,臉朝下,一嘴的雪、泥、煤渣子,那群人把他書包倒干凈了,除了課本以外啥也沒有,唯一的稀罕物是一副拴著紅布條的快板兒。寧遠是個好苗子,跟著收音機就能學全套《水滸》,打得像模像樣,學校辦個啥匯報晚會總是他開頭,紅布條是小洪姨新給他綁的,紅得發艷。幾個男生把竹板踩劈了,跟放爆竹似的,有人來扯他的底褲,九姐發話了:“得了,誰想看他那雞巴玩意兒,姐請客,打兩桿兒去。”
她一直和這場鬧劇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邊抽煙一邊把玩一把銀光閃閃的匕首,匕首是鋼條磨的,手藝不錯,刃開得薄而直,吹毛斷發,刀身小巧輕便,適合女生,據說是九姐在臺球廳認識的一大哥送的,大哥手里總有些新鮮的小玩意兒,他就倒騰這些東西。煙抽完了,九姐把煙頭扔在雪地里踩滅,從頭到尾也沒看寧遠兩眼。
寧遠把褲子穿上,腿凍木了,皮膚上浮起一層紅血絲,穿褲子的動作不咋利索,臟雪混合著冰碴灌了一褲襠,他用僵硬麻木的手指把課本撿起來,抖落干凈,塞進書包,快板兒七零八落,寧遠拎起來瞧了一會兒,也揣進了書包。
人一旦扎堆抱團,就會進行一場退化和蛻化,他們在一夜之間成長,變得勇敢、忠貞、強大,永遠年輕。他們擁有一腔永遠無處發泄的沸騰熱血,擁有永不休止的正義和憤怒,他們的理由永遠那樣理直氣壯、義憤填膺,永遠正確,永遠悲哀,永遠感天動地。他們十分堅定地投入自己扮演的角色中去,只有在這種時候,他們身上屬于生命的光芒才會永不熄滅,他們希望這種光芒燃燒得久一點,于是他們到處尋找劈柴,寧遠就是那一個多月他們上好的劈柴。寧遠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使得這群人對他恨得徹骨,能令他們發出類似“都是因為有你這種慫逼,廠子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兒。你咋還腆著逼臉活著?”的咒罵。
后來有一段日子,寧遠決定和肇紅茹離婚那段日子,他也短暫地在臺上找到了這樣的光芒,“出將”的布簾像閘門一樣,開啟和關閉著他身上的光芒,讓他在白天和夜晚成為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寧遠坐在快遞站門前,一大清早,背后是堆積如山的包裹,灰色包裝紙反射著泠然光澤,像少年時胡同里傾倒堆砌的煤灰,汩汩冒著熱氣。他的電動車停在一旁,等待載滿貨物,拉大白菜和大蔥的卡車屁股后頭滾著黑煙,吵鬧生風,往本就逼仄的路口一停,不用吆喝便粘連了一群準備積酸菜貓冬的男女老幼,東北的冬天,人人都裹成煤球,黑的、灰的、大大小小,被歲月不同程度地燒灼過,從骨頭到發梢,呈現出深淺各異的色澤。
寧遠懨懨地盯著看,偶爾被分揀的同事踹一腳說他礙事,他抬起屁股往旁邊挪挪。一場大雪正在蓄力,入冬前,太陽的熱量便被深秋的落葉帶走了,到了冬天,金色冰封于大地之下,只剩下刺目的白,天空與大地相融,與不遠處廢棄的廠房墻壁、遠處供暖煙囪滾滾濃煙、老舊小區斑駁樓體一道,化作同樣懨懨的鉛灰,鳥鳴劃破灰霾,留下純白色的鋒利傷口,晨旭輕盈,如煙如絮,懸浮于城市上空,城市成了塵世。
寧遠把手縮進袖子,爛白菜葉一會兒就堆了一地,泛起冰冷又潰爛的氣味兒,像化膿的凍傷。主路口的釘子戶老太太出來掛蘿卜干,一整根胳膊粗的大白蘿卜改刀成蘿卜花,只剩正中心一條肉連綴著,抻長了,像初中生物課本上的DNA雙螺旋。高層樓盤后藏匿著棚戶區,拆遷通知上的時間停留在三年前,估計是價格沒談攏。寧遠聽見有賣山西大同塊兒煤的開著小拖拉機從小區后經過,喇叭一遍遍播放夾雜著口音的“經濟實惠、好燒不貴”。棚戶區沒暖氣,一大早,煤煙子味兒浩浩湯湯、無孔不入,鉆進每個人的發梢、衣褶和指甲縫。寧遠在這氣味混雜的空氣中重重吸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像是一顆泡在鹽水中被石磨壓住的白菜,這一切慢慢滲透了他,從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的根,他的來處,他的歸處。
跟肇紅茹的婚事是肇紅茹她大姨一手操辦的,房、車、三金,還有八萬塊錢彩禮,寧遠爹媽走得早,房子是老人留給他的,舊樓,車是貸款,三金是存款買的,彩禮錢是到處湊的,不算多,雞零狗碎,大洪姨很不滿意,看他跟看撿破爛兒的似的。
肇紅茹十幾年如一日的消瘦,臉色灰白,比原來還干凈,一雙手都快洗蛻皮了,永遠泛著凍瘡似的紅。她不夠漂亮,算個周正人兒,長得挺像她媽,氣質也像,逆來順受,有一股子韌勁兒。
很奇怪,寧遠早就記不清肇紅茹的長相,卻清楚地記得十年前的某堂地理課,老師在黑板上畫東南沿海海岸線,那是記憶里肇紅茹最后一次穿紅毛衣。她從鐵質鉛筆盒里拿出她媽給她新買的鋼筆,拔開筆帽,鋼筆水突然涌出來,染了她一手,寧遠扯下一大塊衛生紙給她擦手,她沒接,跟某種鳥類似的張開細瘦的手指,就那么一動不動等鋼筆水干在手上,寧遠下意識不停地瞥她的手,這令他第一次注意到肇紅茹的鉛筆盒,摔得坑坑洼洼,里頭印著“上海食品工業制罐廠出品,1967”,外頭印著游泳小姐妹。
婚禮草率而迅速。肇紅茹和寧遠一樣,爹媽都沒了,她大洪姨跟養雞養鴨捎帶腳喂鵪鶉一樣,履行監護人職責把她養大了。肇紅茹初中畢業念了個技校,學美容美發,畢業了在美發店給人洗頭,她不愛吭聲,不會招呼客人,給人家燙著了激著了也不會道歉,又受不了埋汰,洗手比給客人洗頭還勤,讓人家給開了。大洪姨托人讓她去小學食堂洗碗筷飯盒,這活兒她挺樂意干,進消毒蒸箱之前金屬飯盒兒被她洗得锃亮,跟新的似的,一點兒油花沒有,除了廢洗潔精沒啥別的毛病。肇紅茹過了二十四,大洪姨開始往外攆她,說再不嫁人街坊四鄰嚼舌根子。究竟說了些啥寧遠不太清楚,肇紅茹不愛說話,不倒騰閑話,沒告訴他。寧遠只知道大洪姨對他的彩禮嗤之以鼻,末了還是咂咂嘴:“得啦,也就這個價兒,湊合湊合得了。”
寧遠得有一陣子沒見過肇紅茹了,上次還是區法院開庭,他起訴離婚,被法院駁回了。一開始他沒想起訴,肇紅茹同意離婚,條件是要房子,寧遠答應了,等到要去民政局辦離婚證,肇紅茹帶著孩子消失了,家門鎖被換了一把,大洪姨代替她孤苦伶仃的外甥女出面,要車,三金不退,寧遠又答應了,再之后,他連大洪姨的電話也打不通了。
法庭上的肇紅茹還是那樣,干干凈凈,臉皮如同一張褪色發脆的舊稿紙,五官跟鋼筆畫上去的似的,又細又單薄。寧遠在法庭上盯著她,第一次覺著這個人是真實地坐在這兒,飄著,被人挾持著,鬼上身似的。十多年前他最后一次見肇紅茹她媽小洪姨,小洪姨也是這樣坐在炕頭,腰板筆直,骨頭幾乎從衣服底下扎出來,臉上被肇坯子打出的淤青還沒散,半屋子紅藥貼膏味兒。她給哆哆嗦嗦的寧遠熬了碗粥,大米粥,啥也沒擱,但是比擱了糖和蜂蜜還甜。
寧遠被九姐一眾擁躉扒掉踩進雪堆的褲子平鋪在炕頭,暖烘烘地蒸發掉冰碴污水,課本也攤平了,逐漸烘烤得抽抽巴巴。九姐的崽子們堵了他三四次,除了第一次,寧遠都沒再見過九姐。那之后也沒見過肇紅茹穿紅毛衣,捧著熱粥的寧遠把目光縫在紅毛線修補的褲襠上,想說啥,但是到底啥也沒說。
小洪姨告訴他,明天可能要下雪,她關節有毛病,陰天下雨的就疼,可準了。這要是下雪,也不知道明天的露天電影還能不能放,聽說要放香港片,砰砰打槍,殺人放火的,年輕人愛看,她不愛看,她在家包餃子,蘿卜餡兒,等電影散場了過來吃。她還說最近都沒聽著遠兒打快板兒了,她樂意聽,遠兒那快板兒打得嘁里咔嚓脆,比電視上打得好,以后肯定是個藝術家。
法官沈礪問他,有什么證據證明肇紅茹出軌?
寧遠張了張嘴,看了看律師。他和肇紅茹的家每一天都很干凈,干凈到顯得他多余。兩年時間,每一次回家寧遠都像走進了前一天,只有離開家門時世界才是運作的,時間才是流動的。白色的沙發罩、電視機罩、冰箱罩、微波爐罩、飲水機罩,紅色的繡花,肇紅茹的家是罩起來的,被褥平展展,沒有一絲褶皺,每天回家都一樣,和十多年前離開肇紅茹家時,從窗口看到的,小洪姨打掃過的房子一樣,屋外的公廁、煤堆、拉豆腐的驢車、散發著酸臭味的酸菜缸,混雜攪動的腌臜紛亂無法沾染那間屋子一絲一毫,它那樣干凈,像那場正在蓄力的、即將覆蓋這一切的大雪,沒有氣味,沒有顏色,沒有喜怒,罩子一樣。
第二天果然下雪了,雪很大,露天電影照例播放,人群嗚嗚嚷嚷地擁擠在廠區空地上,熱氣上升,只有這一片狹小的土地無法積雪。雪片在屏幕和放映機中間飛舞,瑩白色的光芒筆直地穿透它們,本真地映射出它們的五臟六腑、骨骼血管,電影放的是《殺殺人,跳跳舞》,沒啥意思,寧遠只看了一半兒,他又被九姐的崽子們盯上了,那群人拎著板凳在人群外圍,抽煙、笑鬧,寧遠遙遙看見了九姐,大冷的天,她穿得賊少,挺時髦的皮夾克,一條白羊絨圍巾,緊身牛仔褲,她叼著支煙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寧遠也看到了肇紅茹,女孩縮在人堆兒里,瘦小枯干,不時從兜里摸出一顆瓜子放進嘴里,很輕地吐出瓜子皮。
大熒幕上方紅艷艷的大字,新刷了漆:錦紡的命運掌握在錦紡人自己的手里。
寧遠不想惹是生非,拎著四腳木板凳早早回了家,回家路上要經過肇紅茹家,寒冷將白菜內的水分逼出來,吐出透明的冰柱,雪落在上頭,同樣晶瑩。雪把肇坯子新打的煤坯子蓋住了,黑是黑,白是白,寧遠聽見屋里傳出鈍器擊打在人身上的悶響,他腳步頓了一下,接著,聽見鍋碗瓢盆稀里嘩啦,他沒敢往窗戶里看,燈亮著,他也沒聽見小洪姨出聲兒,他只聽見肇坯子高聲的叫罵,罵小洪姨看不起他,全天下狗娘養的都看不起他,罵他自己臉上的燒傷,罵希特勒,罵碧眼狐貍……寧遠聽不懂,雪越下越大,大雪平等地吞噬了一切,令胡同、工廠、城市變得干凈,它們吞噬掉顏色,吞噬掉氣味,最后,連聲音也吞噬了。
寧遠把板凳扛在肩上,留了兩排拖沓的腳印。
第二天一早,小洪姨把屋子收拾干凈,提著一把凝了血漬的鋼條去派出所投案自首,鋼條打磨成了匕首,鋒利無比。派出所的爐子還沒生起來,紅日遙遙浮出,她說她把男人殺了,如果她不殺他,他就會殺她,她趁肇坯子熟睡,用鋼條割斷了他的大動脈。她媽是赤腳醫生,小時候她跟她媽學過,割哪兒放血放得快,止不住。
寧遠聽警察說,屋里特別干凈,所有東西都用罩子罩著,連肇坯子都用白被單罩著,血噴了一墻,那個沒法兒罩。
只有一天,法庭上的寧遠閉了閉眼睛,只有一天,他和肇紅茹的家并不井井有條,那天他鬧肚子,下午一點多請假回家,發現肇紅茹和另一個人上床,被子揉得亂七八糟,屋子里飄散著洗衣粉的香味兒,他愣了一會兒,才發現床上的居然也是個女人。
寧遠動了動嘴唇。“沒證據,”他說,“我沒有證據。”
沈木直
沈木直從沒想過肇紅茹會來找自己。
她對肇紅茹印象不深,隔了十多年再見面,沈木直心想原來她長這樣兒,原來是她啊。但這具象化的感覺也只持續了一瞬,肇紅茹的臉馬上又變得模糊起來,和萍水相逢的千千萬萬張臉融為一體。肇紅茹把她堵在了電器行和瑜伽館中間的樓梯上,倆人一上一下,肇紅茹挺直接,不是落落大方那種直接,是麻木不仁那種,她說寧遠最近跟她鬧離婚,上訴了,法官是沈法官,想請沈木直跟沈法官說說,通融通融,她不想離。
沈木直有點愣,她點了根煙,肇紅茹拎著一個碩大無比的精包裝禮品盒,燕窩,商場貨,不貴不賤。她擺擺手:“東西拿回去,我跟我爸不見面兒。”
肇紅茹像是早就料到了,她側過身子讓上瑜伽課的女人們通過:“那麻煩你把沈法官的聯系方式給我,我直接跟他說。”
沈木直彈了一下煙灰。肇紅茹是個名人,早時候不是,她長得一般,性格木訥,像沈木直這種鼻孔朝天的根本留意不到她,后來肇紅茹她媽把她爸給殺了,她也就出了名了。那陣子沈木直她爸沈礪成了家屬區最受歡迎的人,每天從法院下班,街坊四鄰都得多問一嘴,肇紅茹她媽咋樣啦?關哪兒啦?判了嗎?謀害親夫指定得槍斃吧?……林林總總,七嘴八舌。沈礪是個民事法官,卷宗都是雞毛蒜皮堆起來的,殺人這事兒不歸他管,這位剛正不阿的雞毛司令原本倒是個好脾氣,有問必答,唯獨這次,沈礪在這件事兒上閉口不談,鮮少發表過的見解就那么一句:“槍斃不能吧,不至于,是肇坯子打人在前,小洪頂多算個防衛過當。”
法官的話也不一定都對,肇紅茹她媽還是槍斃了,行刑那天押犯人的卡車從廠區后頭過,肇紅茹站在人行道上披麻戴孝,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媽,臉比麻布片兒還白。那是沈木直第一次看清楚肇紅茹的長相,跟個出殯用的紙人似的。沈木直瞅見寧遠追車,開春兒了,他跑得滿頭大汗,大校服在灰黃色的背景下獵獵如旗,沈木直暗罵了聲傻逼,把煙掐了,眼窩卻有點燙。
沈木直的記憶沒別人那么清晰,她是個高傲的人,很少有人能入得了她的眼,更別提能讓她記住,那些個浮萍游子面目模糊,泛泛如過江之鯽。高傲這點,沈木直跟她爸挺像,后者就不像了,用沈木直的話講,她爸那心眼兒還沒針鼻兒大,走大街上誰碰皺他衣服一下兒,過二十年他還能記著人家帽子啥顏色。沈木直沒精力關心這些有的沒的,她的初中時代斑斕絢爛,整天忙著跟她的崽子們混在一起,組織壯大崇拜并服從于她的流氓團伙。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沈礪抱著前半句的憧憬,養了個后半句的孽種。沈木直從小就是個腦袋瓜子生反骨的,小學時唐詩一句不會背,滿嘴郎當話能從城東頭念叨到城西頭,愣是沒一句重樣兒的,小學三年級就敢抄著酒瓶子跟路上劫道兒的大孩子拼命,后來她進了廠一中,酒瓶子仍然是她使得最順手的兵器。沈木直甩酒瓶子,左右開弓,頗具美感,比學校學標槍的體育生動作更標準、準頭更高、力度更大。她生得漂亮,青春期身體發育了,振臂發力時,手臂帶動上半身颼然一凜,緊接著,“砰”的一聲,對面血肉橫飛。
沈木直酒姐的諢號越叫越響,久而久之,酒訛傳成了九,九姐沈木直成了遠近聞名的女匪頭子。那陣子外頭亂,不安全,搶錢下黑手的多,這座城市太多人丟了鐵飯碗,人們下了班放了學能早回家就早回家,沈木直不,越亂她越樂意在外頭晃蕩,張揚地炫耀她被劣質化妝品勾勒描畫的俊臉,肆意綻放她美到艷烈的青春,她底子好,長得很像她賢良淑德的媽媽,有時候出門著急,燎一根火柴用黑灰也能化全臉的妝,漂亮得靈動逼人。
街坊四鄰嚼舌根子說,沈木直從小被她爸管太狠了,兩三歲的孩子,背那些個之乎者也,錯個字兒就一耳光,再錯一腳就上去了,擱誰家孩子都得學壞。也有人說沈木直就不是那塊兒料,個人家的運勢都是有數的,沈家祖墳冒青煙出了個沈礪,還能啥好事兒都往他家落?沈木直心想這些話都是扯淡,她生來就這樣兒,跟她爹是誰沒關系,雖然在她用一把電鍍折疊椅砸折了鐵中一棍兒的肋骨后,沈礪忍無可忍帶她去省城花大價錢做了個親子鑒定,但那張鑒定單既無法改變她的出身,也無法改變她的本性,沈木直不知道沈礪想要證明些什么,不知道他更想得到什么樣的結果,更不知道到底哪個結果能讓沈礪釋然,她不知道他想釋然個什么勁。
照理來說,親子鑒定單對沈木直的傷害遠沒有對她媽傷害大,但沈木直覺著沒什么東西能傷害到她媽,她媽什么東西都信一點,佛教、基督教、道教,只要是科學不能解釋的,都行。她媽活得像一尊等待被供奉的塑像,對沈木直做過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生了她。兒時沈木直因為背錯一句“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被沈法官追著打,她倉皇出逃被門檻絆了個跟頭,腦袋磕出了血,她媽還在屋里抄《金剛經》。沈木直也不哭,找了個干凈的樹葉捂著傷口在胡同里亂晃,她頂著半張臉的血被小洪姨叫著乖乖抱回屋,小洪姨熥了條熱毛巾給她擦干凈了臉,處理了傷口,還給她盛了碗稠度正好的大米粥。
瑜伽館的學員陸陸續續上了樓,教練跟沈木直打了個招呼,沈木直把煙掐了:“他為啥跟你離婚?”
肇紅茹直截了當:“我倆過不下去,我在外頭有人了。”
沈木直開始對她刮目相看了:“那是得跟你離,你憑啥不同意?”
肇紅茹張張嘴:“房子是他的,離了我就得搬出去,我大姨不讓。”
沈木直點了一下頭,懶得再往下問了,她本人對離不離婚沒概念,這輩子就沒結過婚,她爹媽一輩子都一起過,卻也像沒結過婚。這話這么說太不負責任,沈木直想,以沈礪的邏輯,他這輩子都對婚姻恪守不渝,遵循道德準則將生命奉獻給婚姻關系,哪怕他與這段關系中的另一個人并不相愛。沈礪為此自我感動了大半輩子,他兢兢業業地和妻子維持著關系,卻和另一個任誰也沒見過的女人有柏拉圖之戀,他們通信、通心,并偉大地為自己的婚姻守身如玉。
沈木直知道,她媽也知道,小學三年級,她把沈礪珍藏的書信、情詩連同滿胡同的落葉一塊兒燒了,一把火,滾滾濃煙,半個家屬區都聞得見,沈礪用皮帶往死里抽她,她媽在外面打牌還沒回來。沈木直是被小洪姨哭著喊著攔下來的,小洪姨領著她去衛生院包扎,又給她買了根名叫“相約九八”的雪糕。她在小洪姨家炕上睡了一宿,她不記得那天晚上肇紅茹和肇坯子在不在家,只記得小洪姨家的炕暖烘烘的,每一處都打理得干凈利落,她覺得自己像是墊了白色屜布的饅頭,在蒸鍋里一點點散發出成熟的氣味兒。小洪姨摟著她,身上也暖烘烘的,是另一種好聞的氣味兒,仿佛煮熟的、溫熱的米粥。
沈木直活到現在也只會講一個故事,小洪姨講給她的,女人翻來覆去地用車轱轆話哄她入睡:“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在講故事,他講的是,從前有座山……”
沈木直喜歡這個故事,后來,她又把這個故事講給沈雨霏,被這小兔崽子好一頓嫌棄。她還喜歡另一個版本里碗里的花生仁,她吃了,他饞了。她喜歡這種獨占的沾沾自喜,睡不著的時候她就給自己講這個故事,山是哪座山,廟是哪座廟,山上有什么樹,樹上結什么果,想著想著她就睡著了,那座山是屬于她沈木直的。
沈木直沒心思上瑜伽課了,她往樓下走,跟肇紅茹錯身兒的工夫,她吸了口氣:“你不用找他,他就樂意管這檔子閑事兒,放心吧,有他在,你離不了。”
肇紅茹沒答話,也沒動,她往樓上瞧了一眼,上課了,舒緩的音樂聲淙淙流淌,仰視的角度,沈木直突然覺得肇紅茹的身形像極了小洪姨,長手長腳,一副受氣樣兒,受氣的人都擰巴,像一根鋼釬,她筆直地插在那兒,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穿誰的喉嚨。
沈木直再見到肇紅茹,已經是兩個月以后了,全城瘋傳大雪將至。在那之前的某一天,沈木直夢見了十幾年前的廠區,說是夢到的也不準確,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睡著了。沈雨霏又跑去工廠里玩兒了,滾了一身鐵屑和纖維味兒的塵土跑進臥室寫作業,也沒跟沈木直打招呼。路燈通明,將街道拉長成宏偉的透視圖,空曠的廠區在路燈下泛起頗具層次的古銅色。沈木直煮了袋方便面,燃氣灶中途熄火兩次,她端著鍋吃了,點了支煙,把煙灰彈進漂滿油花的湯水里。門外傳來鑰匙碰撞的開門聲,稀里嘩啦,是寧遠,隔了這么多年,沈木直沒能第一時間認出寧遠,還是聽霏霏說才想起有這么個人來,沈木直心想,真巧,就這么幾天,這些人都一股腦地齊聚一堂,跟要唱大戲似的。
舊沙發散發出一股皮革暴曬過的氣味兒,沈木直枕著沙發扶手,從記憶深處搜刮肇紅茹和寧遠的蹤跡,但他們就像風景照里糊成虛影的路人一樣越擦越花。沈木直迷迷糊糊望著天花板,隔壁是座墳,供死人的,她和寧遠隔著座墳,跟當初隔著她那群亢奮無聊的崽子們一樣。
耳邊傳來類似麻將牌碰撞的喧鬧,在腦子里嘈雜激烈地破口大罵,流動的時間在凝固的空間中肆意游走,沈木直嗅到腐朽昏聵的氣味兒,恍然間分不清今夕往昔。十幾年前的東北小城,鋼筋水泥,色調是灰色,出租車是紅色,滿大街的自行車,匯聚成鋼鐵擰成的河流,這是一片冰凍的、凝固的土地,港臺流行風都比別的地方吹得更緩慢,也吹得更猛烈,沈木直和她的崽子們被滿大街的粵語歌沖刷著,鉆進錄像廳看正經放映廳看不見的盜版武俠片、警匪片。在工廠內外的夾縫中,他們成天拎著打火機和彈簧刀滿街亂轉,將打火機按得啪啪響,火苗一閃一動,來得快去得也快。塑料打火機質量下乘,容易爆炸,沈木直記得她手底下一崽子就被打火機炸了一手血肉沫子。就這他們也不樂意把打火機放下,好像只要拿著這玩意兒,沒有的就都能有,有的就不會丟。
他們在真實與虛幻之間,會將大把青春歲月活成光怪陸離的空白,走馬燈似的。她想起某個積雪的冬天,她擺弄著一把鋼條磨的匕首,隔著人群俯視被扒了褲子的寧遠,匕首是那一階段她的心愛之物,來自一個從南方倒騰羊毛衫的黑龍江大哥,大哥比沈木直大十多歲,有家有口,和媳婦兒各玩兒各的。他倆處到沈木直念技校,世紀末的浪潮席卷翻滾,在每個人心里激起亢奮又茫然的滔天巨浪。大哥說羊毛衫不掙錢了,想試試別的,一試就試沒了蹤跡。那之后沈木直跟過發廊鉸頭的,跟過開出租的,也跟過修家電的。不為了錢,就為了喜歡,沈木直在叱咤風云時說,兄弟如手足,男人如衣服。她這群兄弟前呼后擁地涌上來,上趕著把自己的人格從手足降到衣服,沈木直對此嗤之以鼻,她對每段感情都上心得一視同仁,花男人的錢,也給男人花錢,被騙過,自認為沒騙過別人,能在一夜間腰纏萬貫,也能在醒來時債臺高筑。
現在想想,寧遠不過是她用來打發時間填補空虛的戲作料兒,她對寧遠最清晰的記憶只有學校匯報演出,寧遠抄一對兒快板兒站在臺上唱《武松趕會》,那陣子中央臺播《水滸傳》,他節目應景,唱得好,脆生,賺了個滿堂彩。癡迷香港電影的沈木直不喜歡《水滸傳》,太土了,況且滿學校背地里都管她叫孫二娘,透著一股子揶揄和輕蔑。
肇紅茹為她的紅毛衣和寧遠的紅褲襠所累,被零星幾個男生堵教室門口嘲笑,沒幾天這幾個男生就被沈木直收拾了,仿佛這樣,有些情分就能被她一廂情愿地還清了。
霏霏從臥室出來給自己倒水,小女孩腳步聲輕,拖鞋底在水泥地上摩擦,發出風過沙灘一般柔軟的窸窣。沈木直翻了個身,蜷了蜷身子,意識在清醒與混沌間游離,霏霏進屋了,拎出條毛毯,并不怎么輕柔地蓋在她身上,又幫她關了燈。
沈木直在黑暗中動了動眼皮,霏霏在廚房開火煮粥,米粥的氣味兒暖烘烘的,沈木直聽見一個女人聲音在腦海中嘆息:我跟我姐商量,跟我大姑商量,跟沈法官商量,都說不行,沈法官說,離不了,法院不管這個,你不為他想,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小茹想,孩子還小,跟咱不一樣,可不能沒爹沒媽,你不能為自己舒坦毀孩子一輩子,人吶,還是得好好過日子,過著過著就順當了。
肇紅茹說:“你說今天能下雪嗎?”
第二次見肇紅茹,沈木直帶她去了電器行旁邊一家羊湯館,要了兩籠燒賣,兩碗羊湯,羊湯大海碗裝著,熬成奶白色,灑了香菜和胡椒面。傳說中的暴雪將落未落,冬天的東北,天兒黑得早,五點不到路燈便占據上風,掰不開天地的混沌一色。沈木直喝了口湯:“愛下不下,你婚離了么?”
肇紅茹搖頭:“沈法官要我出軌的證據,寧遠沒有。”
沈木直訕笑:“你看,我說啥來著。”
肇紅茹也不動筷子,她用勺撇羊湯上的油花,涮進水杯:“他想見閨女,我不讓,閨女也想見他,見天兒哭。”
沈木直吞了個燒賣:“閨女挺好,我也有一個,上小學了,不操心。”
肇紅茹又開始用筷子一片片挑湯里的香菜。沈木直不抬眼皮:“人這東西,忘性大,小孩兒更大,她愛哭就哭,你不讓她見,過不了幾天她也就忘了,沒爹算個屁,人沒誰不能活?”
肇紅茹專心致志地挑,沈木直不理她,喝湯聲兒挺大,老板跟她熟,店里空調就是從沈木直這兒買的打折貨,省不少錢,他盛了碟咸菜端過來,多瞅了幾眼肇紅茹碟子里的香菜葉子。沈木直道聲謝,肇紅茹突然小聲地問:“你知道我爸是怎么燒毀容的嗎?”
沈木直沒想到她會說這個,她剛想說沒興趣,肇紅茹終于慢慢嘬了一口羊湯,一小口液體艱難地從喉管滾下去,像一場遭遇戰,“就那個時候,沈法官,我爸,還有寧遠他爸,他們都十三四歲那陣子,廠區不知怎么的要抓希特勒,說是希特勒跟九華派叛徒碧眼狐貍學會了易容術,藏在東北,有人真信,有人不信,我媽說不信的比信的還認真。”
沈木直樂了,她連忙解釋:“你說你的,我沒樂你,我突然想起來過去有人管我叫玉嬌龍,我他娘的還挺驕傲,現在想想真他媽傻逼。”
肇紅茹沒樂:“寧遠他爸喜歡鼓搗半導體啥的,會拉電線,他們就從沈法官家拉了根電線到當院兒,裝上好幾個五百燭光的大燈泡,想開個公民法庭,審理犯罪嫌疑人,但十幾歲的孩子能有啥手藝,電線沒接好,寸,著火了。”
沈木直呸出一片香菜末:“真傻逼。”
肇紅茹說:“我媽跟我大姨不一樣,她這人,蔫兒,二十五了還沒嫁人,我姥姥覺著她嫁不出去,硬逼著她嫁給了我爸,彩禮啥的都沒有,我爸就給我姥家打了一冬天煤坯子,我媽就自個兒走去了。”
肇紅茹把一根筷子舉到眼前:“就這么長的匕首,跟鋼條似的,我媽就用這個抹了我爸脖子,我就在隔壁睡覺,聽見動靜兒了,以為我爸又睡糊涂了要跟我媽動手,我都習慣了,白天黑夜的只要他不順心了就動手,我把腦袋蒙上了,懶得動,也不敢動,聽了一會兒雪聲就又睡著了。第二天一早我媽給我熬了一鍋粥,叫我起來吃,自己拎著匕首自首去了。”
她說這話,沒什么表情,只在最后,在一邊唇角漾起一個克制的甜笑,像某種帶著紅點兒的老式點心。沈木直點了支煙,猛吸了一口,她吃了大半籠,肇紅茹才開始一口口吞已經放涼的燒賣,她吃得專心致志,沈木直往醬油碟里彈了彈煙灰:“你媽煮的粥,就算啥也不放,也比我爸蒸雞蛋好吃。那時候我想,孩子可以沒爹,但是不能沒媽。”
她嗤笑一聲:“后來我有了閨女,覺得這話真扯淡,這根本不是爹媽男女的問題,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爸,我爸,我媽,我,都不是啥好東西。”
羊湯館暖得人鼻尖冒汗,客人不多,老板坐在柜臺后抱著手機刷短視頻,啥歌都能聽到兩句,有時候那么兩句能連續聽好幾遍。老板家的小兒子灶臺高,正捧著一把羊拐骨湊近爐火燒去筋膜和殘存的肉渣,羊膻味兒焦灼在空氣里,有點刺鼻,新的羊拐骨還雪白,玩得久了會發舊變黃,卻能泛起無與倫比的古樸光澤。
肇紅茹不停地吃,沈木直又點了一支煙:“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小洪姨,那天去看電影道兒上,我看見你爸騎摩托拉著你媽,也不知道咋的了,你爸反手就把你媽推下去了,你媽也沒戴頭盔,在地上滾兩圈,滾一身雪,腦袋好懸沒撞石頭上,人半天沒爬起來,我一急眼就帶一群人把你爸揍了,那把匕首也是我的,是我掉的。”
肇紅茹嚼一只燒賣,她把燒賣囫圇個兒吞下去,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淚水從眼角逼出,她凝了沈木直一眼:“是他忘了自己已經被買斷工齡,一大早跑去上班,在廠外晃蕩了一早上才回家,一到家就非要拉我媽去單洞買東西,說雜種操的給這給那都舍得,就給自己舍不得,不行,得吃,得買。”肇紅茹舔了一下嘴角,“那天本來要包蘿卜餡兒餃子,我媽說我看完電影回來就能吃,到家我發現我媽又挨打了,面撒一地,我媽說我爸要吃酸菜餡兒的,酸菜還沒積好,下回吧。”
沈木直吐出一口煙,她招呼老板結賬,老板指指外頭:“下雪了,還下挺大。”
沈木直沒帶傘,她不喜歡打傘,總覺得自欺欺人,該濕還濕,她把兩手揣進兜兒里。雪確實不小,細碎的雪花粘連成雪片,再成團滾落人間,雪在路燈下蒙上一層半透明的屏障,令半空中的光芒不再那般明亮,卻令往日黑灰色的路面奪目耀眼,車輛小心地碾過積雪,用最緩慢的速度上演最驚心動魄的追逐,孩童尖聲笑鬧著,在厚厚積掩的雪地中踩下一連串雜亂無章的腳印。
肇紅茹對著大雪發愣,街對面小區搭了個靈棚,挺簡陋,兩邊擺著左搖右晃的紙人、紙馬,肇紅茹對著手哈了口氣:“我媽過去跟我說,紙人、紙馬不是燒給死人的,是活人燒給自己的。她要是有一天沒了,叫我別整這些沒用的,自個兒能好好活著就行了。”
沈木直招手攔出租車,都有客,她干脆一直伸著胳膊,問:“不離婚?”
肇紅茹說:“不能離。”
沈木直就煩她這樣兒:“就說想不想吧?”
肇紅茹囁嚅:“我不喜歡男人,就因為我爸,我和男的在一塊兒就害怕、惡心,所以我找了個女的。其實我也不喜歡女人,前幾天,我那女朋友訂婚了,她對象上門找我麻煩,正好被寧遠撞上了,他倆打一架,寧遠來跟我談條件,問我咋的才能離婚,我說我想要房子。”
沈木直把煙頭扔地上踩滅了,說:“你就好好活著吧。”
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沈木直讓了她一下,肇紅茹擺手,說:“我坐公交車回去。”
沈木直不再多言,拉開車門鉆進出租車,小城的街道如血栓患者的毛細血管,車輪每挪動一下都要大喘氣,沈木直往肇紅茹的方向看了一眼,女人在路燈底下上了一輛公交車,身影在風雪中模糊成細長的筆畫。車里播放著路況信息,司機不是在按喇叭就是在罵街。沈木直抱著挎包,按到兩板托朋友帶的進口巧克力,入冬之前,她答應霏霏買金魚,事兒太小,拖著拖著就忘了。后來她又答應霏霏包餃子,餃子到現在也沒吃上。
懷霏霏之前,沈木直在臺球廳工作,錢來得快去得也快,索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她沒想到倒騰羊毛衫那位又回來找她,說他掙了錢又賠了錢,收心了,想在這兒盤個門市開彩票站,跟她好好過日子,門市都看好了,就是資金有點周轉不開,差五萬塊錢。
沈木直信了,錢沒了,人也跑了,肚子里多了個活物。她自己去醫院檢查,拿著報告單到醫院對面吃板面,吃到一半兒忽然明白過來,王八蛋操的,我他媽有閨女了。
出租車車窗前吊著把桃木斧子掛墜,隨著車輛緩慢的移動細微地搖晃,路上有水泥車拋錨,司機跑下車撿磚頭石塊往車輪底下扔。駛出一條街,交叉路口公交車熄火,乘客全都一窩蜂地涌下來,聽從指揮一步一頓地推車爬坡,沈木直透過水淋淋的車窗,仿佛看見肇紅茹也身在其中。
沈木直給霏霏打了個電話,霏霏正在那邊跟誰說話,接她的電話還有點不耐煩,沈木直先慣性地笑罵了聲小兔崽子,霏霏頂她:“有話快說。”
沈木直說:“今兒包餃子吧,想吃啥餡兒的?”
霏霏咬牙:“騙人,上回你就這么說,包哪兒去了?”
沈木直哄勸:“不騙人,媽這回真不騙你,到樓下我就去日日鮮買菜去。”
霏霏沉吟:“西葫蘆的吧,多買點兒,隔壁叔叔在呢。”
沈木直笑出了聲:“好,好,讓他等著。”
司機罵街罵累了,換了個輕松的語調:“閨女啊?”
沈木直點頭:“十歲了,上小學。”
司機一樂:“閨女好,閨女聽話,我家那叫啥玩意兒,大小子,才二年級就他媽談戀愛,學習屁都不是還自我感覺良好,可他媽氣死我了。”
沈木直望向窗外:“都那樣兒,我家那個,連媽都不叫。”
司機哈哈一笑。收音機里開始播放一首港臺金曲,車外天地一色,這樣大的雪在沈木直的記憶中只出現過一次,十多年前了,她隔著漫天大雪望向熒幕上的男主角,看他因一場愚蠢虛妄的愛情將自己推入死亡的深淵。回去的路上,雪把鞋底粘住了,把人粘住了,把時間粘住了,下雪的北方,世界因雪的黏性,人群是緩慢的、城市是緩慢的,雪不是雨,它連下沉的速度都是緩慢的。
有些時候,人對于時間的長短并沒有概念,比如年少之時,那時夏天很長,冬天很短,生命長得望不到邊際,長一歲與過一天也沒什么不同,人們在既定的軌道上行走、奔跑、跌倒、掙扎,他們那樣渴望一場大雪,白得通透,白得絕望,白得漫無邊際又生機盎然,雪淹沒過往的痕跡,悲歡離合渾然一體,它們只靜靜地飄落、堆砌,仿佛永遠不會融化。
*推送封面圖為電影《白日焰火》劇照
羽瞳.
作者簡介
羽瞳,青年作家,現居遼寧錦州。其小說《線》發表于《天涯》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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