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后的第七個晴天,麥浪開始泛黃。我踩著露水往南坡走,布鞋底沾滿蒼耳籽,褲腳被野莧菜的鋸齒邊割出細密的毛邊。老遠望見父親彎成蝦米的脊背,在麥壟間一浮一沉,像條擱淺的舊船。
鐮刀磕碰青石的脆響驚起草叢里的鵪鶉,灰褐色的翅影掠過父親的白頭巾。他直起腰抹汗時,脖頸上曬脫的皮翻卷著,露出底下嫩紅的肉。“拖拉機都到王莊了,您還使這個。”我晃了晃手里的汽油桶,鐵皮在晨光里反著冷光。
老人不答話,俯身攏起麥稈。麥芒刺進他手背的裂口,血珠子凝在麥穗上,像給金粒子鑲了紅邊。我認得這把鐮刀,榆木柄被汗漬腌成了醬色,刃口缺了半寸——那是九八年搶收時磕在暗樁上落的傷。
日頭爬上楊樹梢時,打麥機開進了地頭。戴草帽的農機手扔過來半包黃金葉:“老爺子,讓機器走兩趟頂你干三天。”父親蹲在田埂卷煙絲,火星子落在去年的麥茬上,燙出幾個焦黑的洞。
打麥機轟鳴著碾過麥壟,驚飛二十三年蟬。鐵齒卷起的黃塵里,我看見父親別過臉去。他腳邊躺著幾穗漏網的麥子,螞蟻正沿著麥芒往穗心鉆。
正午的麥場白得晃眼。母親送來綠豆湯,搪瓷盆底沉著幾粒沒化開的糖精。父親用麥稈編的笤帚掃麥粒,金雨落進竹匾的聲響,和三十年前生產隊打麥場上的聲音一模一樣。那時候全村的笸籮都在曬新麥,麻雀黑壓壓地在場院上空盤旋,會計的算盤珠子能噼啪響到后半夜。
西院墻根突然傳來哭嚷聲。穿連體褲的娃娃坐在麥堆里蹬腿,脖頸上粘著麥芒刺出的紅疹。“城里生的娃就是嬌氣。”母親從圍裙兜摸出蛤蜊油,混著唾沫抹在疹子上。娃娃的哭聲里,打麥機正吐出最后一口麥殼,紛紛揚揚像下著枯黃的雪。
暮色漫過麥秸垛時,父親摸出紅布包往糧囤貼。褪色的“豐”字缺了右下角,恰似被老鼠啃過的糧印。我打開手機電筒照糧囤,光束里浮動的塵埃突然凝住——囤底沉著個鐵皮青蛙,那是我七歲那年用麥子換的,綠漆早褪成了灰白。
晚風送來農藥廠的硫磺味。父親突然說起八三年蟲災,全村人舉著火把在麥田守夜,火光照見蝗蟲翅膀上的金線。“如今蟲子都毒不死嘍。”他咳嗽著往麥秸垛啐痰,月光照見痰里的血絲,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玻璃。
后半夜落了雨。我摸黑給糧囤苫塑料布,聽見父親在里屋翻騰。老式立柜的合頁吱呀作響,樟腦味混著陳麥香從門縫溢出來。閃電劈亮窗戶那瞬,我看見他抱著褪色的糧本發呆,紙頁間的麥粒標本簌簌地落。
雨停時,早市的販子已經來收麥。電子秤的綠光映著父親的臉,他數鈔票的手指總在“4”這個數上打絆——生產隊時他管第四生產隊的賬。穿洞洞鞋的販子突然笑起來:“老爺子,這麥種過時啦,現在都種轉基因的。”
裝麥子的卡車噴著黑煙開走時,父親蹲在車轍印里撿麥粒。柏油路上的麥子被碾進裂縫,金燦燦的像誰用黃銅絲繡了道邊。我遞過礦泉水瓶,他擺擺手,撩起衣襟兜住最后幾粒麥,走回田里時的背影讓我想起秋后的麥茬——枯黃,挺直,帶著扎手的芒。
曬場東頭的老磨坊亮起霓虹燈時,父親在麥田中央點了堆火。陳年麥秸燒出藍瑩瑩的火苗,把新播的玉米種照得發亮。我站在地頭數無人機噴灑農藥的紅光,一粒火星突然落在手背,灼痛感竟和四十年前的麥芒刺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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