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三天,幾乎是史上“最差清明檔”。國產新片紛紛馬失前蹄,剛過8000萬的《向陽?花》,是最不及市場預期的一個。豆瓣6.6的評分中規中矩,但已經是馮小剛近年來執導電影中最高。
曾經的馮小剛,號召力遠不止于此,作為中國電影市場化早期最賣座的導演,他一次又一次地刷新著當時的票房紀錄,還一度產生了“獨孤求敗”般的自矜。可自2018年“稅務風波”之后,馮小剛的職業生涯就開始加速滑落,他執導、監制了多部電影和電視劇,都未能激起什么水花,在《非誠勿擾3》中可以看到他結合當下議題做出的表達,但帶來的結果卻是災難性的。曾經最精擅觀眾審美趣味的導演,如今則是與市場偏好漸行漸遠。
與身段靈活的張藝謀抑或是近些年投身主旋律的陳凱歌等導演相比,馮小剛的轉型之路顯得尤為痛苦。他以喜劇起家但并不止步于此,幾乎所有片種他都有過嘗試,成功者眾。但他在商業片領域的個人標簽就是那樣濃到化不開,似乎凌駕在其他所有要素之上。
反倒是這次在《向陽·花》中的表達一反常態,除了在結尾處反復cue《天下無賊》,隱晦地表達了對時代車輪滾滾向前的喟嘆之外,全片幾乎很難看到馮小剛的自我投射,而更像是一個克制規矩的觀察者。
這些年里,馮小剛登上熱搜的原因也往往與電影無關,要么是被傳移民、要么是公司股份被華誼兄弟轉手給了阿里、又或者傳言他位于洛杉磯的豪宅被山火波及損失慘重云云。這些消息有真有假,但無一例外都會引發輿論負面反饋。很多時候,“馮小剛”這三個字似乎就成了原罪,這部分來源于他前些年的“口無遮攔”,部分來自于他的導演經歷和“稅務風波”的余溫。流年不利的大導演迫切需要一次機會重振雄風。
2019年,彼時當《只有蕓知道》上映四天票房才勉強過億,團隊曬出海報慶功,馮小剛發微博回顧自己第一部破億的《天下無賊》,并稱,“一路高歌猛進,所向披靡。時至今日,天地反復,一眾新銳導演生龍活虎......不過30億都不好意思慶功。看著團隊搞出的這個一億的大紅海報,不禁感慨,英雄老矣。”
成為馮小剛
在紀錄片《2000年馮小剛的一天》中,馮小剛自陳,“像我,像張藝謀這樣的人,我覺得,這都是屬于生是自個兒砍殺出來的,沒什么人幫你,別人你也指不上。”他自幼父母離婚,由母親一個人拉扯長大,在轉業之后以美工的身份進入影視行業。
與鄭曉龍和王朔的結識使馮小剛進入人生的快車道,前者是他多年好友,后者則賦予了“馮氏喜劇”最基底的語言基礎和創作母體。只不過與王朔以近乎挑釁的姿態反抗權威不同,馮小剛更為平民視角,充滿了市井氣息的狡黠,“馮氏喜劇“中的主人公雖然伶牙俐齒、油嘴滑舌但不脫主流框架;解構權威和對社會現實進行部分指涉,但結尾總是回收到“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團圓結局;主要面向城市普通人群體,并不追求宏大敘事,而是聚焦生活中的瑣碎和變遷,暗合了當時的城市化進程。
在九十年代到新世紀初,整個內地電影市場一片死氣沉沉,好萊塢電影和香港電影挑起大梁。1997年上映的《甲方乙方》堪稱石破天驚,以3000萬元人民幣的成績奪得1998年中國電影票房冠軍,并正式定義了內地賀歲檔的概念。之后的1999年的《沒完沒了》、《大腕》,《手機》、《天下無賊》等等皆穩坐年度票房TOP3,馮小剛也與華誼兄弟建立了強綁定關系。
只不過,馮小剛本人的位置在當時仍然顯得尷尬,他既不屬于科班出身的第五代,也與生猛的第六代扯不上什么關系,而是在一開始就以市場為主要導向,雖然票房成績不俗,“馮氏喜劇”游戲化和小品化的傾向并不受官方和主流評論界認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因為進不去這座寶殿,我索性在旁邊建了一座耳房”。1999年上映的《一聲嘆息》可以說是他在成名后第一次轉型的嘗試,盡管票房成績不錯,但卻沒有形成什么口碑,嗣后他便重回喜劇賽道。
其后,馮小剛轉型之心仍熾,甚至跟風拍了古裝大片《夜宴》,直到《集結號》的誕生,馮小剛才擁有了除喜劇之外的第二條作品序列,他憑借這部電影獲得了大眾電影百花獎、華表獎、金雞獎三個最佳導演獎。此時,馮小剛才算是登堂入室。《唐山大地震》、《1942》、《芳華》和《我不是潘金蓮》都算是這條線索的延伸。這些電影與早期的“馮氏喜劇”一樣,都聚焦于邊緣人,只不過將格局和背景拉伸到更宏觀的歷史進程之中,描繪他們的傷痛和失意。
只不過馮小剛的喜劇與正劇并不是彼此割裂的,而是共享一條底層脈絡,也就是學者桂琳提及的馮小剛本人“擬頑主”底色:“他們擅長或攪動或逃避或迎合各種意識形態的收編,唯獨缺乏對某種價值的肯定與堅守的能力。”
《唐山大地震》立足于一個家庭,傷痛的過往更多是背景;《1942》有著極大的野心和誠意,同時也不乏克制和小心;《我不是潘金蓮》諷刺官場因循陋習也巧妙地避免冒犯任何“不可言說之物”;《芳華》更是馮小剛對自己記憶的一次充滿玫瑰色味道的打撈和重制,更重要的部分被束之高閣,唯一且珍貴的只有青春的味道。
江湖起風波
世人熟知馮小剛有個“小鋼炮”的外號,記者、觀眾、同行、影評人都被他罵過。世紀之交,他去上海跑宣傳時說:“香港那幾個常在國外參賽的導演,都是靠搞關系的。有的電影還沒拍完,就被關系好的電影節確定來做開幕電影了。”記者追問:您這諷刺的是哪幾位導演啊?他回答:“我沒特指誰,我就說一現象。”
在《集結號》的發布會上,他抨擊中國編劇“一開始寫劇本,那么鮮活的語言就都沒了……中國電影百分之九十不說人話”;2009年稱“國外的發行商都是騙子”,而后又說稱娛樂圈是“婊子的行業”;在《唐山大地震》發布會上,他則放下豪言“我什么都能拍,拍什么都有票房,這一點上誰的票房能比過我?我特別獨孤求敗”,不被《唐山大地震》打動的人“是混蛋”……
《非誠勿擾2》當時上映和《讓子彈飛》撞期,一個新華社記者周寧連發了兩條稿件,把二者并列,實際內容都是聲討《非常勿擾2》的廣告植入。馮小剛之后連續更新五條微博,說對方是“無端揣測和惡毒誹謗”,解釋了自己的植入廣告都因為劇情需要而出現,沒有硬性插入,沒有一句商家的廣告詞。馮小剛其余說“因為有垃圾觀眾才有的垃圾電影”等發言則更為知名,與王思聰的罵戰更是蔚然一景。
這些言論大部分發生在電影上映時,做宣傳的色彩頗深,只不過馮小剛這種“一句頂一萬句”的方式在移動互聯網時代到來后就開始逐漸失去作用。無論他本人的話是否被斷章取義,新一代的觀眾都已經不接受這一套高高在上的宣傳邏輯,反而會增加觀眾的惡感,這也是他后來路人緣不好的濫觴。
在2010年之前,馮小剛每部電影都賺錢了,這樣的投資穩定性和成功率即便在好萊塢也非常罕見。有人說他是扛著國產商業電影前進的一面旗幟。王中軍也說,“如果沒有馮小剛,可能不會有今天的華誼,我的信心和熱情就不會在這一塊,我可能成了個地產大亨,可能都破產了也說不定。”
《1942》承載著馮小剛的巨大野心與情感,卻遭遇票房滑鐵盧,擊敗《1942》的是徐崢的《泰囧》,后者展示除了全然不同于“馮氏喜劇”的面貌,時代風潮悄然轉向。為了給公司回血,馮小剛急忙趕制出一部《私人訂制》,套上《甲方乙方》的殼子匆匆出爐,拿下七億票房的同時惡評如潮,也讓他的喜劇耗盡口碑。《甲方乙方》中的口號是“成全別人,陶冶自己”,到了《私人訂制》,口號就變成了“成全別人,惡心自己”,由此可窺見背后微妙的心理變化。
2013年12月29日上午,馮小剛突然發飆,3個小時內連發7條微博痛批影評人,說他們淺薄、丟人,“那幫傻冒影評人連這都看不出,當什么影評人!別丟人了!有一幫人、尤其什么豆瓣上的,都些大尾巴狼,假裝懂電影,狗屁!還在那還說什么他的鏡頭蒙太奇,你們知道什么是蒙太奇呀?”
轉眼到2018年,馮小剛在微博上開始了和崔永元的罵戰,網友相互站隊,罵得不亦樂乎。這次罵戰對影視圈影響至深,因為崔永元通過陰陽合同事件帶動了影視圈的稅務風波,直接戳破了影視行業的泡沫。華誼兄弟的市值在一周內蒸發了50億元,自此一蹶不振,退出頭部民營影視公司行列。
而馮小剛本人也因《手機2》未能上映,業績承諾隨之泡湯,自掏腰包支付了業績賠償款0.68億元。2019年,馮小剛又硬著頭皮拍了一部《只有蕓知道》,勉強完成當年的業績承諾。
但知行路難
實際上,早在“稅務風波”之前,馮小剛的兩條路徑就都出現了問題。一方面,喜劇本身具有較強的時代性,其語法和范式自然更新頻率較快,在王朔告別創作高峰期之后以及京圈整體影響力下降的大背景下,“馮氏喜劇”所依托的母體不復存在,也無法對年輕人形成號召。另一方面,馮小剛心心念念的青春回憶和時代創痛對于時下觀眾來說猶如天書,他的正劇路線早在《我不是潘金蓮》時期就已經難以維系。
更不要說馮小剛的性別意識長期以來也飽受詬病,雖然姜文和張藝謀電影中往往把女性“神圣化”和“客體化”也談不上多先進,但總比2017年還在《芳華》中不加節制地展示女性胴體要來得更易接受。
曾經賀歲檔的主場,馮小剛已經缺席多年,攜手半生的伙伴也已分道揚鑣。一樁樁一件件,時代變化的種種在一位年過六旬的老者看來可能已經目不暇接,正如他自己坦言,“我時常看見00后女兒的喜好,以及談論的東西,不免感嘆,這代人興奮的東西,我其實不太懂”。
只不過馮小剛還在主動適應,2020年,愛奇藝悅享會上公布的網劇名單上出現了馮小剛的名字,畢竟這樣的大導演拍網劇無異于“自降身價”。馮小剛本人則很坦然,“如果沒有這次疫情,可能我不會拍一部電視劇”,他略為調侃地說道,因為影院關門,他“失業”在家,連帶著公司的員工也沒有工作,他不想裁人,但“得開工吃飯,得生活啊”。只不過《北轍南轅》和《回響》播出后均反響平平,收獲的只有角色懸空之類的負面評級。
正在上映的《向陽?花》口碑開始出現了回暖的跡象,馮小剛對于女性題材的塑造也開始變得熟稔,不再是曾經呆板僵化的描摹。而已經殺青的《抓特務》則是改編自經典劇集《無悔追蹤》,這個時間跨度長達數十年故事無疑才埋藏著馮小剛更大的野心。
馮小剛是否被時下觀眾拋棄?這既老生常談又顯得似是而非。觀眾的審美趣味會變、流行的風潮會變,但好電影的標準不會變,有些電影即便一時蒙塵后來者自會給它一個公允的評價。曾經票房不佳的《1942》《我不是潘金蓮》也在后來的互聯網語境中被重新發現,它們所帶來的刺痛感也依舊未變。
行業常說,拍能穿越周期的電影,這話幾乎是所有導演天然的追求。只不過,以電影現下的產品屬性和收入渠道而言,很容易攢不夠能穿越周期的干糧。若想有以后,請珍視眼前。馮小剛至少還在意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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