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地火》2022年第4期)
【梗概】
作品以國企改革為背景,講述了物資調劑廠黨辦青年女干部田園為了救治見義勇為而負傷的男友,四處奔走,借款,呼吁,體現了改革中的人間正義與邪惡的較量。
1
寒露剛過,天氣就日漸變涼了。銀杏樹金黃的葉子開始打飄兒,蕩秋千似的落了一地。
下午兩點,田園踏著正點進了黨辦的門,正埋頭爬格子的孫干事告訴她,馬書記打電話找她。田園“哦”了一聲。孫干事還想問她什么,田園放下包已經出去了。
她來到馬書記辦公室門口,敲了三下門,就推門進去了。馬書記正坐在靠在轉椅上看文件,看田園進來,摘下老花鏡放在了桌上。
“馬書記,你找我?”
“對,來,過來坐。”馬書記熱情地招呼她,然后抬起略顯肥胖的身子給她倒水。
田園接過杯子說:“我來吧。”
待田園坐定,馬書記很仔細地打量起田園。她今天穿了身比較隨意的休閑服,看上去落落大方,更顯幾分職業女性的成熟;眼睛里似乎有幾許憂郁,使這張臉顯得更加生動美麗。
“馬書記,找我有事?”田園看馬書記的兩束眼光在她身上不停地照射,有點不自在,又問了一句。
“哦,沒什么事,隨便聊聊。”馬書記笑著說,將文件夾合了起來。他喜歡在閑下來的時候找田園聊聊,了解一下她的想法,及時幫她提些成長的意見和建議。
田園是他一手從基層選拔上來的苗子,雖文字功底差些,但做事干練,很會把握火候,每次出差前總是提醒他,馬書記,別忘帶了老花鏡。說話間,那雙柔情的大眼睛,清澈得像初春的溪水,讓人聽得到流動的叮咚聲。在他被一大堆公事纏得煩燥的時候,只要在樓道聽到田園那甜甜的、清脆悅耳的聲音,就能立馬抖起精神,提高辦公效率。當然,凡事都有兩面,田園也不例外。比方說,大熱天的她總愛穿牛仔褲什么的,兩條極性感的大長腿整天在機關里走來走去。還有,那高檔的真絲襯衣薄如蟬翼,風一吹抖得胸前那兩個球球顫顫地跳,簡直叫人發暈,實在有點太那個了。但他能理解,畢竟是時代不同了嘛。
“馬書記,林英豪出事了。”田園說。
馬書記仍陶醉在眼前這個女人給他帶來的愉悅中,并沒有在意田園說的話。
“林英豪被人用刀捅了。”田園又說。
“捅了?什么捅了?你再說一遍。”馬書記有些清醒了。
他看田園坐在對面的沙發上,將兩條渾圓碩長的腿并擾,彈性極好的臉上滲出絲絲嚴肅的氣味,就覺著有些不對頭。
“馬書記,你得給我作主。”田園話一出口,兩行淚就涌了出來。
馬書記從轉椅里直起身,走過來抓住田園的手滿是關切地問:“小園,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他總愛叫她小園。田園認為這是馬書記有意抬舉她。馬書記說過,他這樣叫,一是合乎身份,二是合乎年齡的懸殊,三是叫起來親切,不那么生分。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田園比別的女人更具小家碧玉的氣質和味道。
“你剛才說,林英豪又闖什么亂子了?”馬書記說。
田園覺得她有必要替她的男友挽回一些面子,就將事情的原委講了一遍。
林英豪是經營科搞計劃統計的。他體格健壯,四肢靈活,喜歡運動,一年四季常穿一身運動裝,什么時候見他,手里都拎著個足球,與一幫球迷嘻嘻哈哈地在人群里鉆來竄去,像捉迷藏。他喜歡把足球帶進辦公室,網兜里一裝,掛在文件柜上。每天上午十點和下午四點,機關有十五分鐘的自由活動時間,大伙都三三兩兩地走出辦公大樓,在門前的水泥地坪上打羽毛球、做體操什么的。馬書記這時候就愛背個手在地坪上到處轉轉,跟大家又是點頭又是問好。他覺得趁這種機會跟大伙接觸接觸,了解了解情況,上下都能溝通,還能聯絡感情,不失為做群眾思想工作的一種好方式。馬書記把這種工作方式總結為”轉轉法”,在全廠各基層單位推廣運用。馬書記在一次政工會上說,“轉轉法”就是要到處轉轉,注意傾聽群眾的呼聲和意見。又說,“轉”指工作方法,二”轉”指研究對象,不能轉來轉去轉不出名堂。馬書記通過他的“轉轉法”,不僅輕而易舉地摸到了職工思想跳動的脈搏,解決了許多職工的實際問題,而且“轉”到了不少有益的新課題,發表了幾篇頗有見地和分量的政工論文。
天氣很暖和,氣氛也很融洽,馬書記與民同樂。越是這種樂呵的時候,越是有一幫不知天高地厚地的球迷,把亂腳伸進這塊祥和之地。他們一個個龍騰虎躍,幾個飛腳縱橫一掃,足球在大家的頭頂飛來飛去,嚇得機關那幫男男女女們抱起腦袋東躲西藏,樂呵的氣氛就被遭踏得殺氣騰騰。馬書記很生氣,正要制止,一個點球過來將他“點”得摸不著東南西北,引起一幫人哄笑。
后來他聽說這球是林英豪踢的,就對林英豪很不感冒。他給工會瞿主席講過,是不是考慮把林英豪足球隊隊長的頭銜抹掉,以后別在公眾場合逞英豪了,瞿主席卻滿是贊賞的口氣,說此人就耍了個腳上功夫,他的點球在附近幾個單位都是掛得上號的。球員們都是些散漫慣了的小年輕,就林英豪還鎮得住。去年就是他率隊在省城職工業余足球賽中,給咱物資調劑廠奪了第一,廠長還提議重獎他,要換了別人,這足球隊十有八九怕是毀了。
馬書記聽了就有點生氣。他認為林英豪素質太差,愛義氣用事,三天兩頭地灌酒,一灌就灌出事來,不是打人就是跟別人頂牛,動輒在辦公大樓里大吼大叫,吊在嘴上的盡是些哥哥呀妹妹呀什么的流行歌,聽得人直起雞皮疙瘩,根本不是坐辦公室的料。他幾次都想把林英豪下放到基層調劑站去,都讓田園給擋住了。這個女人言語間透出的氣息那么熱情,像蜜一樣能粘得住他的心,使他無法對林英豪做任何處理。
昨晚,林英豪從田園的宿舍出來,沒有趕上末班車,就抄近路步行回家,途中穿過一片高粱地時,聽見有人喊救命,就趕了過去。齊茬茬的高粱桿子被毀壞大片,三個歹徒正在對一個年輕女人施暴。林英豪一揮胳膊:“都給我住手!”
兩個歹徒手持匕首,惡狗一樣向他撲來。林英豪身子一閃,“啪啪啪”幾個點腳,兩個歹徒就連喊帶叫地倒在了地上。正向年輕女人施暴的那個歹徒,見狀從那女人身上躍起,”啪”一個掃腿,就將陶醉在初步勝利喜悅中的林英豪掃了個仰躺。那兩個歹徒趁勢而起向林英豪一陣亂刺,等四周重歸于靜時,三個家伙已不知去向,只有那個年輕女人坐在林英豪的身邊,用手絹擦著他臉上的血。
醫院診斷結果,林英豪六處受傷,其中最深的一刀扎在胳膊上,造成骨折,不能自由屈伸。
馬書記問:“小林現在怎么樣了?”
“剛度過危險期。”田園說著又落下淚來。
“他記沒記住那幾個歹徒有什么特征?”
“他說天黑,沒看清。”
“給派出所報案了嗎?”
“報了。警察到醫院找英豪了解,也去案發現場勘察過了。聽說還在尋找那個被傷害的年輕女人,目前案情還沒有進展。”
“你馬上通知黨團工會負責同志,買些慰問品,隨我去看看小林。”
這是馬書記從官多年來養成的規矩,凡單位職工,不分男女老幼、職位卑尊,只要住院,他都抽時間親自去醫院探望他們。馬書記說,群眾有了疾苦,關鍵時候就得靠領導給他們鼓把勁,增加他們戰勝困難的勇氣和信心,這樣群眾才會信服我們,進而也才會凝聚起企業發展的力量。
2
從醫院回來,已是下午四點半。馬書記正考慮林英豪這事要不要給廠長通報一下,突然想起今天是星期五,下午是政治學習例會,就沖了杯茶,往四樓會議室走。
上到樓梯半腰,看會議室門還緊鎖著,連個人影子都沒有,就很生氣,又折回身往二樓拐彎處的黨辦走。他推了推門,沒有推開,才發現門緊鎖著。剛轉身要走,就聽里面“嘩”地爆出一陣大笑。他折回身又去砸門,里面急急匆匆一陣拉桌椅的聲音。他喊了兩聲小田,黨辦孫干事紅著臉給他開了門。
孫干事伸出頭說:“馬書記,小田不在。她去醫院還沒回來。”
馬書記進門,看見工會的小王,團委的小趙,還有組織科的女干事小李臉上都貼著紙條,畫著紅墨水,就知道他們剛才是在玩撲克。幾個人見了他個個都不敢吱聲,低著頭往地上看。
“劉主任哩?”
“劉主任回西安辦調動去了。”孫干事忙解釋說。
馬書記這才想起黨辦劉主任上西安好幾天了,還是他批的假。
“劉主任剛走才幾天,你們就亂成這樣。”
孫干事忙遞給馬書記一支“紅塔山”說:“馬書記,你就饒了我們這次,下不為例。”
小李也說: “書記,我們也不是成心在這玩的。大家本來是參加例會的,結果幾次上樓去看,會議室門都鎖著,反正閑著也沒事,這才想起來玩兩把。”
馬書記沒有回答他們的話,只讓孫干事通知開會。等各路人馬到會已是下午五點。馬書記看偌大的會場,稀稀拉拉只坐了二十多個人,一個擁有三千多人的物資調劑廠,僅機關科室長就有六十多個,比平時少了多半,就讓孫干事清點人數。孫干事拿著本子喊了一陣,就說,廠長和瞿主席上醫院還沒回來,有六個部門的科室長門都鎖著,據說都到各基層調劑站檢查去了。
馬書記聽完孫干事匯報,就挨個兒叫起到會的人,問他們為什么都沒按時到會。叫起的人都說,平時都是小田通知學習。今天黨政工團的領導都上醫院看林英豪,也沒人通知,他們都以為不學習了。馬書記就對林英豪產生了某種想法,也對田園在大家心中的作用重新做了個估量。但他還是批評了與會者,說政治是靈魂,沒有靈魂,就會迷路,就會栽跟頭。他要大家以后都注意分寸,不要因為一時疏忽而影響了政治學習。因為會議顯得冷清,加之他心情不怎么好,只讓孫干事念了報紙上有關深化改革的評論員文章,最后提了幾點要求就散會了。
會后,馬書記心里又惦起黨辦的事。黨辦主任的人選一定要過硬,起碼得和他這個黨委書記相唱相隨,不能另搞一套把他架空。他曾想把小田扶上這個位子,但現在有人在下面搗鼓他,到處說他的壞話。他怕一提到會上,會有阻力。
小田是馬書記四年前到八家咀調劑站檢查工作時認識的。那天,站長老拐組織舞會,把一位女子介紹給馬書記,說她是八家咀站的站花,叫田園。本來,馬書記對跳舞這當子事沒多少興趣,略顯肥胖的將軍肚加重了他的質量,使他難以拿出靈巧的舞姿。可摟著田園進舞池一轉,就一下子改變了對自己的看法。田園的身子柔滑,舞步輕盈,他的指尖像個按鈕,只須稍稍傳遞一點信息,她就能心領神會,從容穿梭。
那晚,田園還特意為他點唱了一首歌,叫《霧里看花》,引來一陣掌聲。事后,他和老拐閑聊時說起了田園。老拐說,女娃不錯,聰明能干,體面大方,大專畢業,在站當材料員。當時他只覺得,把田園放在八家咀偏遠的基層小站有些可惜。過了幾月,他再到老拐的站上去,田園就到招待所來看他,陪他聊了整整一下午。臨走時他問老拐:“我想把你的站花移到廠機關大樓去,你舍得舍不得?”老拐說: “書記喜歡,盡管移就是了。”回廠沒兩月,馬書記讓組織科科長老江跑了兩趟,田園調進黨辦的事就敲定了。
可眼下廠子里對他有些議論,聽說瞿主席在底下曾對一些年輕人說,要學業務學技術,別像馬書記那樣,從早到晚盡摟住人家黃花閨女轉。馬書記聽了很不舒服,沒想到瞿主席說話這么難聽,簡直把他當成了反面典型。后來這事不知怎么就傳到他老婆耳朵里,害得他跟老婆盡干仗,左鄰右舍都看他的笑話。他幾次想當著瞿主席的面問問這事,只是苦于沒有任何實據,怕事情越描越黑。好歹人家還是班子成員,話不投機,兩下子就會弄翻。看來,起用小田,至少目前時機還不成熟。
馬書記突然想起了組織科老江,就打電話要他來一趟。老江氣喘吁吁地從樓下爬上來,手里拿著一個檔案袋。馬書記還沒開口,老江就說:“馬書記,黨辦的人選問題再不能拖了,否則會給黨委工作帶來影響。”
馬書記神情嚴肅地問: “老江,以你看,放誰合適呢?”
老江說: “從外部門調,不如從本部門提。”說著就將袋子遞過去。馬書記一看是田園的檔案,吃了一驚。他沒料到老江對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他只喜歡別人按他的意思來,但不喜歡別人揣摸他的心思。
“老江,你搞組織工作多年了,比我有經驗。起用小田這樣的年輕人做黨辦主任,是不是欠考慮?”
老江畢竟是老姜,很快就看穿了馬書記的意思,堅持要用小田:“從機關隊伍現狀看,中層干部比較老化,存在著青黃不接的斷層危機,而年輕人又多是骨干,起用他們肯定會激起不小的波浪。從某種程度看,這也是順應形勢的。”
馬書記就松口了:“會不會有阻力?”
老江胸有成竹:“阻力一定是有的,但不足以構成威脅。”
馬書記就讓老江說說看。
“廠長對黨群系統的人員調配,一向是不聞不問的。否則,當初從八家咀調小田也就不會有那么順利了。就怕瞿主席……”
“你有什么打算?”
“讓小田臨時負責黨辦工作,先探探各方面的口氣。”
馬書記“嗯”了一聲,老江就出去了。他看看表,離下班還有五分鐘,就背著手下樓想提前幾分鐘回去。家里今天來了客人,是馬書記的哥哥。老婆上午就來電話,讓他中午早點回去,誰知宣傳部來了一幫人來廠調研,沒能回成。眼看快下班了,馬書記就有些急,不由加快了腳步,怕回去晚了老婆那張臉難看。老婆是個粗人,在廠招待所上班,整天提串鑰匙樓上樓下地跑迎來送往,四十多的人了還要上夜班,很是辛苦,。
馬書記從二樓的樓道里走出來正要下樓,見拐彎處黨辦的門還開著,就不由走了過去。見是孫干事一個人伏桌正寫著什么,剛想走開,孫干事卻很尊敬地站起來跟他打招呼,他就走了進去。孫干事喜歡搞創作,文章上過幾次市報,還是什么《讀者之友報》的特約記者,名片上印了許多頭銜,就壓在桌上的玻璃板下。馬書記曾有意無意地要他將廠里黨務方面的工作寫一寫,他也沒說不寫,報紙上卻始終沒見個字腿腿兒。
馬書記接過孫干事的煙點上,問他在寫什么。孫干事說閑著沒事,亂寫幾筆。正說著,田園風風火火闖了進來,說她剛從醫院出來,找孫干事有點事。
馬書記說:“你先到我辦公室去一下,回頭再找小孫。”
一進門,馬書記就單刀直入地說: “小園,我已經做出考慮,想讓你臨時負責黨辦工作,等時機成熟再正式任命。我想聽聽你有什么意見。”
田園有些激動,雖說她對做官并沒表現出多大興趣,也沒在這方面刻意下過功夫,并不等于送上手的禮物就不要。做官,至少是對自己能力的一種肯定,說明這些年的工作沒有白干,也是對自己的一種鍛煉。組織科老江幾個月前就找她談過話,說有可能要她做黨辦主任,要她思想上有個準備,對自己要求嚴格一些,并介紹她入了黨。
老江當初找她談話的時候,她表現得很平靜,盡量保持以往的狀態,順其自然,不有意為之。可當她靜下來時,發現自己悄悄地在變,上班比以前早了,拖樓道的次數多了,中途上街買東西的事少了,說話辦事注意場合地點了,工作也變得主動了。這些細微的變化,使她重新認識了自己。有時,她為自己的這些變化會感到臉紅。但這種想法很短暫,腦子里一閃就過去了。做官并非什么丟人的事,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所以,馬書記問她時,她并沒有感到意外,只是有種難以控制的激動游動在水靈靈的眼睛里。
馬書記在觀察和等待她的反應,看她對此事似乎并未表現出多大的興趣,就說: “小園,你很年輕,要學會把握機會。有些機會,看起來并不起眼,卻能夠決定人的一生。當它跟一個人的前途命運聯在一起的時候,就顯得非常可貴和難得。你可以先不回答我。”
沒想到,田園很快就表態了: “馬書記,謝謝你對我的信任。”
“小園,這話就見外了不是?”馬書記說著順手就抓住她纖細的手,放在他寬大厚實的手心里撫摸起來。放在平時,田園會把手抽回去,可在這種場合,在只有兩個人的這種場合,特別是在馬書記剛剛說了要起用她的這種特殊時候,她坐著沒動,只是害羞地低下頭去,任憑他把她那雙玉手細細揉摸,說不清心里是種什么滋味。等她聽到樓道里有腳步聲時,像被針刺了一樣,迅速將手抽出來,發現掌心被汗水浸得有點潮濕。
孫干事寫完稿子,天色已黑,感覺餓得發慌,就下樓到廠門口的張三包子店買了籠熱氣騰騰的包子,提在食品袋里邊走邊吃。他寫了篇有關林英豪舍身救人的報道,想請田園補充補充,然后寄給市報去。他剛進廠門,正要往辦公樓走,就聽不遠處有人在向門房打聽有沒有看見馬書記。孫干事聽出是馬書記老婆的聲音,就飛速上樓給馬書記辦公室打電話,說他買了籠包子叫馬書記火速下來吃包子。馬書記聽出孫干事話中有話,就冷著臉和小田下了三樓進了黨辦。孫干事遞過包子叫他們吃,馬書記說他不餓,順手拿起孫干事寫的稿子看起來。
“馬書記,請您斧正斧正。”孫干事順口說。
“有關小林的事,我看還是不要急于報道的好。再說,‘英雄'這個詞,是不是有點太過頭,啊?”
田園拿過稿子看了看說: “馬書記,我覺得林英豪在這件事上本來就表現出了英雄的姿態,怎么不能把他作為英雄來宣傳呢?市報的記者咱又不認識,我那陣找孫干事,正是為這事勞他大駕哩。”
馬書記嚴肅地說: “你們往往只看到問題的一面,卻看不到它的另一面。這恰恰就是你們不成熟的表現。”
正說著,馬書記的老婆破門而入。
“好啊,你老哥打老遠的來看你,整整一天你躲著不見,原來在這侃大山。好了,人家等不住你,要走,這下你滿意了吧?”馬書記本想問問他哥的情況,可老婆扭身把門“叭”地一甩就走了。
馬書記回過頭,望著孫干事會意地笑了一下,孫干事也心領神會地笑了笑。
3
馬書記回到家里,女兒一個人正做作業。他問女兒,你媽呢?女兒說,媽媽去招待所了。馬書記就覺著對不住他哥。他哥在老家的縣城工作,這幾年廠里不大景氣,一連兩年發不出工資,有能耐的都想法子跳槽調動。他哥人太老實,不知道走關系,一家五口就靠他哥一個人支撐,日子過得很艱難。
去年秋天,他哥腰里長了個肉瘤,干活一累就疼。沒兩月,肉瘤就從雞蛋長成了拳頭,跑醫院檢查后要他住院手術,他哥交不起住院費,就背著家里人到離城五里多路的一家煤場下苦力,從早到黑地裝車,一次竟暈倒在煤場,幸虧一塊干活的幾個農民把他送回家里。馬書記背著老婆偷偷給他哥塞了一千塊錢,才勉強過了關口。年關時,他哥殺了頭自家喂的豬,將整整一個后大腿全送到他家里,一口飯沒吃就急著回家了。他和老婆都過意不去,給他哥兩百塊錢,說回家給侄兒侄女做件新褂子穿,他哥硬不要。后來,他哥就東奔西跑地做生意。如今,他哥來看他,他連個照面都沒打,心里就歉歉的。
馬書記問女兒,大伯說什么沒有?女兒說,大伯什么也沒說,他就是來看看你。馬書記嘆著氣,打開了閉路電視。正巧就看見廠里自辦臺的播音員在播林英豪舍身救人的壯舉。鏡頭是在醫院里拍的實景,纏著紗布的林英豪半躺在病床上,講著他救人的經過。馬書記看著心里就來了氣,抓起電話質問王臺長,播放林英豪這條消息是經過誰允許的。回答說是工會瞿主席下午從醫院打來電話,要他們去人采訪,稿子也是工會寫的,而且他們也覺得事件本身很有新聞價值,帶子在六點前已送市電視臺去了,很可能要在晚間新聞里播。
“胡鬧,簡直是胡鬧!”馬書記對王臺長一陣訓喝,“你立馬派人給我把帶子要回來,等廠黨委研究后再做考慮。”
馬書記也不是不想宣傳林英豪,不管怎么說,都是一件宣傳單位精神文明建設的好事,但這些事情很敏感,報道一定要把握分寸,統一口徑,比方說,“英雄”在當今這個時代體現了一種什么樣的精神,而林英豪是不是就夠英雄等等,這都大有研究頭,否則,不但達不到應有的宣傳效果,反倒會把事情搞砸。英雄這項桂冠,不是隨便救一個人就可以戴的。再說,你工會插什么手?這宣傳還有沒有個統一管理和歸口的問題?
這時,女兒做完作業,要出門找同學去玩。馬書記喊住問她,中考成績到底下沒下來。他問過幾次了,女兒盡打馬虎眼,說成績全在班主任手里,還沒發下來。女兒見他今天很兇,非得問出個一二三來,就吱吱吾吾地說,成績是下來了,有兩門課只考了六十多分,怕挨訓,就沒敢說實話。他沒想到女兒的成績會降得這么快,上學期還門門九十多分,得了三好生,就幾個月時間拉了那么多。他一氣,就掄了孩子一耳光,問她到底怎么回事。女兒低著頭抹眼淚,只說她錯了,再問就不吭聲了。他想他得抽空去趟學校了。他一直忙工作,從沒關心過女兒的學習和生活。想著,就感到自己剛才下手過重,把女兒攪進懷里,問女兒疼不疼。女兒一下子涌出一股子眼淚,急忙抹一把說,不疼。又說,爸,你還沒吃飯吧?飯在鍋里,媽給你留著呢。
臨睡前,馬書記又通知廠保衛科,要他們抽出專人盡快與市公安局聯系,徹底搞清林英豪事件的來龍去脈,以做到對林英豪負責,對廠負責。他考慮再三,按林英豪以往的表現,似乎不足以做出這種事情,其中有沒有慌報軍情的成分?會不會是他從中做了什么手腳,反將自己標榜為英雄?
據說,林英豪當晚曾喝過二兩貓尿,這人一喝酒就愛惹點事。聽說有一次誰的兒子滿月,林英豪在人家家里醉得一踏糊涂,硬是將人家的嬰兒沖得嘔吐不止,抱醫院查不出病因,后來才搞清是酒精中毒。更要命的是,這小子還嫌吐得不夠過癮,又跑人家涼臺上去嘔,把涼臺上掛著的衣服也污染得一踏糊涂。總之,林英豪的事要慎重。
馬書記剛入睡,老婆就回來了。兩個人爭爭吵吵地折騰了半天,馬書記就沒睡意了。已是夜里一點半鐘,他心里不踏實,就給王臺長家打了電話,問他們把林英豪的采訪帶從市臺要回來沒有。王臺長說,已經派人去要了,目前還沒回話。并說,他注意看過晚間新聞,林英豪沒播出來。馬書記說,廢話,我知道沒播出來,否則也不會讓你睡安穩覺。
凌晨四點多,馬書記剛入睡沒多久,電話就不停地響起來。他摸黑從床頭柜上接過電話,本想發火,一聽是王臺長打來的,就問:“林英豪到底要回來沒有?”
王臺長說:“人家本來不給,說要請示市委宣傳部,后來請人家進K T V包箱玩了半晚上,才私下要回來。”
馬書記有點惱火地說知道了,就把電話給壓了。
第二天上午八點半,馬書記主持召開廠黨委會,主題是林英豪夠不夠英雄的資格,該不該宣傳,怎樣宣傳,該把握怎樣的宣傳分寸和口徑。
本來,馬書記也想讓田園參加,可田園一早就向他請假,要上醫院照看林英豪。馬書記想,這樣也好,免得她在會上與他的意見產生分歧,就準了她的假。
會議比較重要,在家的廠領導除廠長要參加一個商務談判外,全廠中層以上干部都參加了。
馬書記請大家各抒己見,大家卻低著頭在下面議論,沒人發言。過了一會兒,工會瞿主席表態了。他抬頭看了眼馬書記,清了清略顯沙啞的嗓子說:“林英豪不但要宣傳,而且應該大力宣傳。在當今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像他這樣的人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正因為太少,才有宣傳價值,才要大力宣傳。”
瞿主席還認為,現在讓大家坐下來討論林英豪夠不夠英雄資格這個問題,根本沒有必要,是一種時間的浪費,精神財富的浪費。他說,小林身上固然有某些缺點,但我們不能只盯住他的缺點看。誰都清楚,這幾年他為廠里爭得的榮譽不少。如果廠里沒錢,他考慮從工會文體活動基金里拿出一部分資金,設個“舍己救人英雄獎”獎給林英豪。
瞿主席的發言,激起了與會者的反響。與會者都把目光集中到馬書記身上,看他有什么反應。馬書記一直沒有笑意,把會議氣氛弄得有點緊張。他聽完瞿主席的發言,仍然沒有表態,只是讓大家繼續討論。其實大家都明白,沒表態本身就是一種態度。大家就互相張望著,搔頭,剪指甲,擦鏡片,做點小動作,靜候別人發言,偶爾給對方努個嘴,擠擠眼睛,提醒對方馬書記在注視,不能再做小動作了。對方接到這種信息,就吐吐舌頭或做個怪相,朝對方笑笑,意思是說謝謝提醒,要不就該挨刮了。
馬書記用冷漠的目光將與會者挨個掃了一遍,然后說:“我很想聽聽每個人的發言,但希望大家發言時,不要摻雜任何個人的感情色彩。這是黨委會,要體現黨性原則,必須嚴肅、公正地對待。”
說完,他把目光停在了組織科長老江身上,希望他能在這關鍵時候說上幾句。這件事,只要黨委會形成決議,認為應該把林英豪作為英雄來宣傳,他是沒意見的。他只是覺得今天的架勢有點不對頭,瞿主席似乎做了某種準備,有意要跟他過不去。
瞿主席以前跟他配合挺好,有什么事也愛往他家里跑。可自從上次那件事以后,瞿主席就對他一下子冷了,無論做什么事總要與他對著來。
那是去年,市里派人來物資調劑廠考核班子,在征求個人意見時問起班子成員的年齡結構和文化層次,他如實說,除工會瞿主席外基本達到了年輕化、專業化。他并沒有想把誰擠出班子的意思,可這話一經加油添醋地傳到瞿主席耳朵里就全變味了。從那時起,瞿主席就開始對他冷了。去年秋天,瞿主席從福建出差回來,他出辦公樓時正好遇上,老遠過去跟人家握手,可人家一雙手插在兜里動都沒動,讓他很尷尬。他搞不清瞿主席怎么這么牛氣,后來聽說,人家背后有市里的大人物撐腰。今天這個會,如果再按瞿主席的調子這么唱下去,就違背了他的初衷。
老江見馬書記向他投來的目光,挪了挪屁股就說:“林英豪的事,我以為不宜做過分的宣傳。我們廠前些年也曾出現過類似的事,老蘇在公園里為救落水者,犧牲了性命,后來也不過給老蘇追認了個共產黨員,市晚報也只在報屁股上登了個幾百字的小稿,意在提醒市民注意,以防前車之轍。林英豪雖與歹徒搏斗,精神可嘉,但并沒有付出生命的代價,缺少那種英勇悲壯的氣氛,是以歹徒逃之夭夭而告終的。再說,你樹立先進典型,就說明本廠好人好事太少,歪風邪氣太多,邪氣壓住了正氣。讓外界知道了,是個什么看法?我們這個國有企業的形象將置于何地?我們的產品還有沒有人來光顧,廠子的前途還要不要,職工的工資獎金還發不發?”
老江講完話,有意無意地向馬書記掃了一眼。他知道,馬書記對他的發言很滿意。果然,馬書記就發話了:
“江科長的發言很切實際,同時,向大家提出了一些有可能發生的扯皮問題。我再次提醒大家,這是黨委會,氣氛一定要民主,要講真話,要敢于堅持不同意見,堅持原則。上面兩位同志,提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這很正常。請大家抓緊時間,繼續發言。”
馬書記這幾句話,等于定下了會議的主調。下面的人該怎么表態,已經很清楚。倘若唱走了調子,后果怎樣,也只有自個兒品嘗得出。
從內心講,馬書記是希望自己單位多樹起幾個英雄,那樣不僅廠子風光,他本人也能跟著沾點什么,其效果不亞于在外面做一次廣告。可難就難在對這種事不好定論。誰都知道死典型好樹,活典型難樹。活典型看得見摸得著,學有榜樣,干有目標,具有不可估量的感召力,但是不是都像林英豪那樣隨便救起個人就能樹起來?這是關系到一個企業精神的大事。況且林英豪的事,派出所和保衛科目前還沒調查清楚,那個被害的年輕女人也沒有找到,這里面有沒有水分還很難說。你今天盲目地樹起一面旗,明天他忽地灌上二兩馬尿又生個事端,這標桿一倒,影響多大?英雄人物犯錯,與普通人可不一樣。像林英豪這樣的人,思想還處于動蕩期,不可能把他的思想永遠固定在一條線上,讓他始終保持一個高度。但是人要是死了就好辦了,死了就不可能再犯錯誤。如今社會人心巨測,思想復雜,所以,得慎重,弄不好就會自打嘴巴。
會議持續了整整一個上午,大多數人認為,林英豪見義勇為的精神是好的,但林英豪畢竟活著,這個典型難樹。會議形成了最后決議:林英豪不能作為英雄向外界宣傳,但可適當在廠里發個簡報,進行通報嘉獎。
下午上班,馬書記到幾個科室轉了一圈,覺得有點空閑,就給學校打電話,想與孩子的班主任約個時間,問問孩子在校的情況。教導處的人回話說班主任正在上課,讓他過一會兒再打。馬書記又通知廠辦,說他等一會兒要出去,給他留輛車。廠辦說,在家的小車就剩北京吉普了,其他幾輛桑塔拿2000都出去了。馬書記說,就吉普吧。
剛掛了電話,料場的支部書記老王喊了聲馬書記,就推門進來了。老王頭上纏著雪白的紗布,鼻青臉腫的,說話也沒精神,全然不像以前那個高喉嚨大嗓子的大男人。他正要問,老王就說:“馬書記,我不干了,你換別人吧。”
馬書記說:“你這頭到底怎么回事?”
老王說,是讓料場的兩個小二流子整的。他們都是足球隊隊員。今天上午,這幫二流子又在料場踢球、喝飲料、啃苞米,亂喊亂叫,把個料場搞得一踏糊涂,我看著礙眼,就叫他們把那些東西揀掉,到別處去玩,不要影響別人上班。沒想兩個小二流子就破口罵我,反讓我去揀那些東西,我正想跟他們理論,人家幾個點球過來就將我打暈了。我罵了他們兩句,結果就被他們一頓拳打腳踢。
馬書記說:“簡直是幫土匪。這足球隊我看八成得解散。”
老王說:“他們說,是瞿主席讓他們練球的。”
馬書記忽地站起,背著手在地上轉了兩圈,提起電話就要通了瞿主席:“誰讓足球隊在料場搞訓練的?”
瞿主席說:“是我。廠里再沒有場所訓練,這幾年不都是在料場練的嗎。”
馬書記說:“你給我把足球隊解散了。”
“這誰的主意?搞起個足球隊容易嗎?再說,十一月中旬要搞全市足球聯賽,市委主要領導親自擔任組委會名譽主席,誰家棄權,要追查領導責任。到時候,這責任你負還是我負?”
馬書記一氣,就把電話壓了。
老王看馬書記為他的事跟瞿主席干上了,覺著歉疚,就說:“是我不好馬書記。我走了。”
馬書記說:“你回來,就這么走了?”
老王說:“就算我這頭讓人家白打了,該我倒霉。”
馬書記說:“你怕什么?天會塌下來?這幫人這么囂張,就是讓你們料場領導給慣的,沒個硬話。”
老王說:“這幫人就仗著林英豪。”
馬書記說:“林英豪怎么了?都要像林英豪那就好了。況且,林英豪不過是一名小小的計劃員罷了,這幫人仗他什么?”
這時候電話響了,是廠辦說車來了。馬書記說,算了改天吧。
老王說:“馬書記,你還有事,我走了。”
馬書記放了電話說:“老王啊,你在料場干了十幾年支書了,怎么還像個老小孩,遇到點問題就撒手不管。只要你走得端行得正,就大膽去干,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你可以向我們反映嘛。我們解決不了,還有上級部門嘛,你怎么就這么毛糙啊?”
老王說:“我知道了馬書記,你忙吧。”
老王一走,馬書記就將桌上一只杯子砸在了地上。小通訊員聽見響聲跑進來,問馬書記出了什么事。馬書記氣得說不出話,一屁股坐在了轉椅里。
電話又響了,是廠保衛科打來的,說林英豪的事他們經過與市公安局聯系已調查清楚了。林英豪的確救過一個年輕女人,那三個歹徒有一個已經落網,其他兩個公安方面正在追捕。
馬書記說知道了,讓小通訊員給他弄了盆熱水。他頭有點悶,想清醒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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