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徐瑛蔓 四川汶川攝影報道
這個4月,在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位于“5·12”汶川大地震震中的汶川縣一碗水村里,一間小小的民間植物園迎來了它的第17個春天。
說小,是因為它真不算起眼,如同大山間隨處可見的小花般“散落”在213國道邊,一不留心就會駛過。
但苔花如米小,也同牡丹開。走過植物園僅容一人通過的大門,蓬勃的生命力撲面而來。草木葳蕤間,極致艷麗的碎瓷器拼出花木、涼亭;植物大棚里,靜默著超過2000多種原生植物。輕輕扒開一株八角蓮的巨大葉子,不知什么時候,有小鳥偎倚著根莖筑了個巴掌大小的窩。
劉明在植物大棚里
屏住呼吸將八角蓮的葉子復原,劉明腳步放輕,離開大棚。作為植物園的負責人之一,園內的每一點萌芽和盛開都讓他喜悅。這個剛過而立之年的年輕人,在2008年大地震后從城市回到家鄉,和父親一起投身于生態修復中。從采種育苗到種質資源保存,從一個植物大棚到如今的植物園,他們如燕銜泥一般,一點點在大地的傷口上培育出重生的花。
眼下,正是植物園最忙的時候。在萬物生長的春天,除了日常的澆水護理、記錄花期、雜交育種……4月初,還有150多盆亞高山植物的種苗從這里出發,將在上海植物園展出。
——這是來自海拔1000米的春天,也是這座民間植物園里正在盛放的風景。
在春天,用力生長
4月的汶川,空氣中流動著草木萌芽的清香。這里位于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的過渡地帶,海拔在1000米左右。因此,當城市里已是花團錦簇時,植物園里的岷江百合才冒出枝葉。
萬物各有其時,這是和植物打交道多年來,劉明最大的感受。
“各有各的花期,人也是這樣。”這位一臉沉靜的青年,覺得自己的人生以那場悲慟的大地震為分界。在地震前,他總想著跑出學校,背著吉他闖天涯。他記憶里的家鄉,有奔騰的河水,隨處可見的岷江百合、岷江藍雪花、白芨等蔥郁花草。在家里,自己那位酷愛植物的父親,不僅在上世紀90年代就買了相機,常常鉆進山里好多天就為了拍植物,后院還有一個大棚,里面養著各種各樣的蘭花。
“我從小就喜歡植物,覺得看著就開心,1999年我帶著兩個兒子去昆明參觀世界園藝博覽會。”一旁的劉先友接過話。或許,這位精干的老人才是所有講述的開端。成長于汶川的大山之間,他自小就沉迷于草木,在為科研人員做“植物導游”的過程中,有了更為專業的認知。因此,在世園會上知曉蘭花的價值后,他便開始自己搜集和栽種。
劉先友和劉明父子倆
在“5·12”汶川大地震前,劉先友因為成規模地人工培育蘭花,被授為阿壩州蘭花及珍稀野生花卉協會會長,“那時我起碼搜集500多個品種的蘭花,專家都來問我要。”
沉醉于花草的父親,和想要自由的兒子,在那場大地震后,開始真正站在了一起。彼時,他們徒步3天,在余震碎石中回到家時,蘭花大棚早已坍塌,缺水的花草枯萎,纖細的莖葉被山上的巨石牢牢壓住。而在山上,震后裸露的山體幾乎寸草不生,一片赤黃。
“我爸基本是一路哭著回家的,然后讓我留下來。”劉明覺得,那個瞬間,少時在家鄉的山里,在園博會上,在父親的言傳中,被悄然播撒在心里的種子開始萌芽。“災難面前,人可以守望相助,但是植物只能被動承受,所以,我覺得我們也應該為植物做點什么。”
于是,災后重建的隊伍中,這對父子將目光聚焦到植物,他們想要盡可能多地搜集、保護下鄉土植物,并完成引種。劉先友概括,自己的夢想就是“讓子孫后代能看見,我們這里生長著這些不說話的植物。”
重生的力量
劉明覺得,自己真正的成長也是在重建中。
“我們要從最基本的找物種開始。”這一次,劉明和父親一起往山上跑。白天,他們要爬山涉嶺去拍照記錄不同植物的生長分布情況,晚上就一起整理筆記,完成物種庫的名單。從這時候開始,這位在學校坐不住的少年,不僅要大量閱讀專業書籍,還要惡補英語學習外文文獻,再到后面,他要采集種子、種植養護、人工授粉……
在這條路上,這對父子并不孤單。從震后發布《汶川地震災后恢復重建總體規劃》中,對生態修復的單獨設計,到此后專門出臺的《汶川地震災后恢復重建生態修復專項規劃》,從官方到民間,俱護草木青。
對于劉明而言,如同植物生長,植物園在每個階段的拔節中開始有了雛形。
先是在2010年,獲批四川省植物種資源保存庫的基地授牌,后來又從阿壩州申請到從事野生植物引種馴化栽培的科研資質,這意味著他們具有了引種保護植物的資質。隨著植物大棚愈發充實,到了2012年,這對父子開始有了比較大膽的想法,“我們能不能把這些植物資源和背后的故事,通過一個植物園展示出來。”
這又是一次從零開始的學習。
在奇幻植物王國的總概念下,劉明找了專業的設計團隊來完成。但是他總覺得設計出的方案“流水線”的味道太重,“就是只要學過設計的就能畫出來的風格。”
于是,一邊開始從畫圖開始學習設計,一邊開始找合適的材料。在材料上,他希望能用色彩艷麗,同時后期維護成本比較低的。
這也是一個“嘗百草”的過程。劉明記得,最初設想的鵝卵石太笨重了,琉璃瓦太厚了,瓷器雖然合適,但是從景德鎮運到汶川,成本太高了,“最后我們換了種思路,四川有很多酒廠,去找他們要酒瓶的殘次品。”
這一次,找對了。從四川彭州的酒廠,以400到1000元每噸的價格,他們拖回了近50噸酒瓶。此時,距離最初開始有植物園的念頭,已經過去五年。
終于,2017年,植物園開始建設,這也是一支特別的隊伍。
建設階段,村里的阿姨在貼瓷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邊學邊做的劉明是總設計師,村里的泥瓦匠大叔是建筑師,阿姨大嬸們是美術師,劉明覺得,“這是大家一起重建家園,為植物們重建家園。”
也是這樣一支隊伍,讓很多“異想天開”的構想成為現實。不同顏色的酒瓶敲碎,拼裝,成為動物、神獸、植物。大大小小的10多座大型雕塑,200多幅植物馬賽克,讓奇幻落地,成為現實。
敬畏每一種植物
如今,走進這座小小植物園里,處處有用心。
汶川植物園內,以“尖被百合”為原型的亭子。
在園區中間,一座黃色的亭子,是以汶川高山草甸珍稀植物“尖被百合”為原型,黃色的瓷片貼滿植物的6個花被片,亭子內部則是人們平時難以觀測到的花朵內部。
“這個亭子,至少做了5個月。”劉明習慣并享受這種與植物為伴的生活,他覺得植物是有自己的語言的。用艷麗的外表吸引昆蟲,完美對稱的花紋,充滿氣韻的線條,還有的是絲綢一般的流動與脆弱感……這些都讓他沉迷其中,享受這份寧靜。
截至目前,汶川植物園已收集引種細辛屬40余種,秋海棠100余種,共繁育野生植物種質資源300余個屬,物種總數超過2000個。這也吸引了來自全國各地的官方科研機構尋求種質交換。
長蕊淫羊藿(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其中,讓這對父子最自豪的就是淫羊藿。這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在汶川植物園里,通過了200多個種間雜交組合實驗,在舒展的花朵間,正呈現出遺傳的多樣性。
“全世界已知的60多種淫羊藿,我們已經收集了近50種原種淫羊藿屬植物,加上雜交后代,總數達到了300余種。”走在植物大棚里,劉明指著眼前指甲大小的紫色、紅色、黃色小花,充滿期待。他相信,在進一步觀察性狀后,這些花朵有望登記成為新品種進入市場。
紫距淫羊藿(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除了物種保護,這對父子還希望能實現“過渡植物園”的目標,也就是讓高海拔的植物在這里能通過人工栽培、自然選擇等方式,逐漸適應更低海拔環境的生長。“給植物一個過渡緩沖的地帶”老爺子笑呵道。
對于整個汶川而言,在以生態厚植綠色本底中,正堅定不移走好高質量發展之路,成為縣域經濟高質量發展的代表之一。
于是,在這個萬物生長的春天,當低海拔地區繁花盛開時,這個海拔在1000米左右的植物園里,正醞釀著屬于它們的春天。
而身處草木之間,曾經有人問劉明,覺得自己更像是哪種植物。
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的他開始了認真思考。他覺得,或許在很多人眼中,植物的評價標準就是瀕危等級,越珍稀越瀕危的植物越重要。
八角蓮的葉子下,多了一個鳥窩。
“但從科學的角度上,沒有任何一種植物,特別是在自然界中存在的植物,它是沒有價值的,只不過是生態位不同。”劉明順手一指,八角蓮葉子下的鳥窩,就是一片葉子影響著一只動物,“任何一個物種的消失,會牽動生態鏈的一個微小變化,就跟蝴蝶效應一樣。”
相應地,劉明覺得自己更像是一棵不起眼的雜草,在那里生長著,每天汲取大自然養分陽光,然后有一天能夠長成更大的植物,甚至能夠開花、結果,“我雖然微小,但我能對周邊的小環境有一點點影響,我就很滿足和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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