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開篇即云：“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云閑今古同。”六朝的文物、野草、晴空……杜牧當年看到的這三個意象，有幸被千載后的我們再次看到。2025年4月20日，南京大學童嶺老師、魏宜輝老師帶領(lǐng)南京大學文學院“《文選》研究”課程和古文字專業(yè)的同學前往丹陽、句容，分別考察齊梁陵墓石刻和句容市博物館。同行還有鳳凰出版社等學術(shù)機構(gòu)的老師們。

南京在六朝時是京師建業(yè)、建康，但位于南京的南朝陵墓多為諸侯王陵。這是因為蕭氏地望在蘭陵，而東晉在僑置郡縣時，將丹陽作為南蘭陵，丹陽作為齊梁二代的帝鄉(xiāng)，多帝陵，其規(guī)格、氣勢、藝術(shù)水平均超過諸侯王陵。句容則是古運河的破崗瀆所在地，在六朝時對于水運的地位十分重要。因此，專程前往丹陽、句容考察，對理解《文選》所處時代十分必要。

梁文帝蕭順之建陵是本次考察中石刻整體保存最完好的一處，木制建筑已毀，但一對石獸、一對墓闕和部分石基仍然展示著齊梁帝陵的規(guī)制，讓我們得以一窺帝王氣象。墓闕的造型極類希臘柱式，柱身修長，頂部的蓮花造型體現(xiàn)了佛教的影響，底座卻是由富有傳統(tǒng)風格的兩條龍構(gòu)成。兩個相對的龍頭間留有一道凹槽，為雨水流動提供通道，防止柱基被積水侵蝕。在朱偰《建康蘭陵六朝陵墓圖考》的圖版中，梁南康簡王蕭績的墓闕頂端有一尊小石獸，此處墓闕則無，應(yīng)是受損而致。兩側(cè)墓闕上的神道碑內(nèi)容相同，皆為“太祖文皇帝之神道”，但一為正書，一為反書。童嶺老師也提到位于南京市棲霞區(qū)棲霞街道甘家巷西的蕭景墓石柱保存完整，頂部石獸猶在，且正書反刻“梁故侍中中撫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吳平忠侯蕭公之神道”，可以形成對照。對于為何使用反書，童嶺老師介紹了三種說法：一是南朝講求對仗、駢偶，品評人物、文章等大都兩兩相對而言，正反書是當時的審美趨勢；二是陰間、陽間相反，正書給陽間的人看，反書給陰間的人看；三是反書是當時流行的書體，能夠顯示學識和才能，蕭氏借此展現(xiàn)家族的文化底蘊。比如日藏漢籍舊鈔本蕭子良《篆隸文體》（詳見《六朝隋唐漢籍舊鈔本研究》）。

1.參與考察的師生在建陵前

2.梁文帝蕭順之建陵左側(cè)石獸和墓闕

3.梁文帝蕭順之建陵墓闕底座

建陵石刻旁有兩條與公路垂直的小道，林木交映，頗有野趣。向南是齊明帝蕭鸞的興安陵，其石獸是唯一一對生有六翼的。其中一只損毀嚴重，僅余腹部和半截脖頸；另一只石獸的腿和爪子經(jīng)過后期修補，已不能完全再現(xiàn)它曾經(jīng)的風貌，但毛發(fā)蜷曲著鋪展開來的尾巴依然如故地展現(xiàn)著它的悠然自得。它的胡須與脖頸間有鏤空，細長的尾巴在地上卷成一個圓環(huán)，既是受力的支點，又兼顧美學價值，是帝陵石獸的標志之一。

4.建陵至興安陵小道

5.齊明帝蕭鸞興安陵石獸

建陵石刻向北分別是梁武帝蕭衍修陵、梁簡文帝蕭綱莊陵的石獸，修陵石獸的腳掌格外厚實，指節(jié)處圓滾滾地拱起，好像嬰兒肉嘟嘟的手掌。它的雙角彎曲著在腦后伸展，像一對朝后生長的鹿角。朱希祖《六朝陵墓調(diào)查報告》中記載，1935年考察時，石獸已倒伏泥中。今天石獸已經(jīng)被扶正，不過受倒伏影響，左半邊顏色較深，受風化影響小，花紋保存較好。莊陵石獸腰身處斷裂，如今只剩一半，其殘缺的美恰恰為一些人所欣賞。我想或許美的并不是殘缺本身，而是剩余部分的精致和美感，以及由此引發(fā)的想象和嘆惋。使其完好而雕刻平平，反不如不得保全卻有所雕琢，所謂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也。恰似昭明太子蕭統(tǒng)的魅力不在于其短壽，而在于他在有限生命中迸發(fā)出的耀眼光輝。同行有一位同學，特意在梁武帝修陵前，才從包中拿出《南朝氣韻：六朝石刻碑帖講演錄》請童嶺老師題簽。

6.梁武帝蕭衍修陵石獸

7.童嶺老師在修陵前題簽

8.梁簡文帝蕭綱莊陵石獸

齊武帝蕭賾景安陵石刻的文保碑緊挨著公路，半掩于土中。想要拍攝文保碑的我們，只好排成一隊沿著馬路邊前進，輪流拍照后快速離開。朱偰《六朝陵墓調(diào)查報告書》中描述1934年時，只見一只左石獸，“在陵右者，村人云已陷于池中”。一只石獸指甲、胡須處已經(jīng)斷裂；另一只更是在曾經(jīng)的池水沖刷下嚴重磨損，花紋全然不存，只留下大概的輪廓，好似一塊太湖石，但光溜溜的模糊形象反而能引發(fā)更多遐思。頭部磨損大半后，張開的嘴巴就顯得格外夸張，有一種張牙舞爪的憨態(tài)。據(jù)丹陽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纂的《丹陽縣志》載，1956年，為了保護文物，兩石獸均在保持原方向的基礎(chǔ)上被后移1.5米，安放在混凝土基座上。

9.師生沿馬路前進拍攝文保碑

10.齊武帝蕭賾景安陵石刻的文保碑

11.齊武帝蕭賾景安陵石獸

齊宣帝蕭承之永安陵石刻傲立在曠野中，在低矮的田地里可謂鶴立雞群。相比之前的幾只，它們的指甲細長尖銳，好似完全伸出的貓爪。其中一只的頭部不見蹤影。朱偰《建康蘭陵六朝陵墓圖考》中記載：“據(jù)土人言，距今（1934~1935年）五十年前，有鄉(xiāng)婦行經(jīng)此地，忽為風卷入空中，鄉(xiāng)人迷信，以為石麒麟作祟，遂糾眾毀之，以致叢殘不全?！崩ο罗糁?、用以突出石獸神威的長尾巴小妖獸在石獸的腹下反而基本完好。但愿在現(xiàn)實中，匡扶正義者不會被唾棄、攻擊，被鎮(zhèn)壓的牛鬼蛇神也不會有茍延殘喘乃至死灰復燃的機會。

12.齊宣帝蕭承之永安陵石刻遠景

13.齊宣帝蕭承之永安陵左石獸

14.齊宣帝蕭承之永安陵右石獸

接下來，我們抵達了破崗瀆遺址?！督祵嶄洝酚涊d，吳大帝赤烏八年（245年），孫權(quán)“使校尉陳勳作屯田，發(fā)兵三萬鑿句容中道至云陽以通吳會船艦，號破崗瀆”。破崗瀆是孫權(quán)定都建業(yè)后，為了將三吳地區(qū)財富運輸?shù)浇I(yè)、滿足建業(yè)發(fā)展需要，下令修建的人工運河，通過修建十四座埭形成梯級航道幫助船只通行。此舉不僅避免了船只從京口逆長江而上帶來的風險和損耗，也為后來大運河的修建提供了經(jīng)驗和基礎(chǔ)。時至今日，被阻塞的航道幾近干涸，僅剩一個個小水塘。岸邊，人們戴著遮陽帽采摘茶葉，對我們這一群人的出現(xiàn)沒有表現(xiàn)出驚訝或關(guān)注，倒有一種隱者的氣質(zhì)。站在水塘邊，我試著回憶曾經(jīng)游覽的三峽大壩，想象一千多年前船舶沿著河道一級級向上的繁榮景象，回看這個毫不起眼的樹林和土壩，和忙著采茶的人們，不能不感嘆時代變遷帶來的巨大變化。

15.破崗瀆遺址

16.破崗瀆遺址水塘

17.岸邊茶農(nóng)采茶

18.破崗瀆附近采摘的茶葉

最后一站是句容市博物館，翟中華和劉玉斌兩位老師接待了南大師生一行。展廳門口貼著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李伯謙的論斷：“土墩墓，是江南地區(qū)商周時期獨有的文化遺存，離開土墩墓，中國南方的青銅時代將是一片空白……”不同于挖坑埋葬，土墩墓是平地起墓，在選好墓地、搭起三角形木棚后，把遺體和陪葬放入其中，然后就地取土覆蓋其上。土墩墓既有一墩一墓，也有一墩多墓，后者會將地位尊崇者的墓放置在土墩中心位置，其他墓環(huán)繞四周。

翟中華館長還特別介紹了1986年陳世華先生發(fā)現(xiàn)的十六塊梁天監(jiān)墓磚，翟館長補充了志書缺字，期待對茅山道教與陶弘景的研究有新進展。

19.土墩墓模型

回想一天看到的齊梁陵墓石獸，它們上承秦漢，下開隋唐，吸收了西亞獅子形象的特點，受到佛教傳入的影響，同時加以發(fā)揮、想象，成為敦厚、靈動而威嚴的鎮(zhèn)墓神獸。童嶺老師指出，兩代石刻風格總體保持一致，但也略有區(qū)別：齊代石獸更為清瘦、修長，與人物“秀骨清像”的審美標準互相映襯；梁代石獸則更加厚實、穩(wěn)重，符合梁文帝以來的陵寢制度，講究聚族而葬的整體性，較少變化。

作為童嶺老師的課代表，我依照慣例，擔負寫考察紀要的任務(wù)。細讀之前學姐學長執(zhí)筆的紀要，或旁征博引，從學術(shù)角度細致勾勒齊梁歷史；或斐然成章，細膩地描述了考察途中的細微感受。童嶺老師著重介紹的重點，不少已經(jīng)被詳細記錄，若再次詳寫，或有重復之嫌。盡管前有梁爽、虞微學姐高端相機的供圖，后有陳秋學長修改文稿的支持，我還是感到很有壓力。相比之前的配圖，石獸多了欄桿保護，雖然不便拍照，但是對于文物來說終究還是好事。在此祝愿我國的文保工作可以越來越好，文物、原野、天空……希望美好的“《文選》研究”課程的考察傳統(tǒng)可以一直延續(xù)下去，給同學們更多近距離接觸南朝的機會。

20.文學院師生在永安陵前合影

永安陵所處的田野

來源：南京大學文學院 石佳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