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鐘,天還黑著,東邊卻已透出一線魚肚白。我每每早起,便看見巷口的王老頭已經在支他的煎餅攤子了。他支攤的動作極是熟練,鐵架子一撐,煤爐子一架,面板一擱,三下五除二,一個簡易的攤子便成了形。這老頭約莫六十出頭,臉上皺紋里夾著煤灰,手指節粗大,指甲縫里總有些洗不凈的面粉渣子。
“王大爺,您這手藝,怕是做了半輩子了吧?”有一回我問他。
他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黃牙:“打十六歲起,就沒離開過這塊面板。”
我想,這便是勞動了。勞動之美,美在堅持,美在熟練,美在那日復一日的重復里生出的從容。王老頭攤煎餅的手勢,簡直像在跳舞——面糊一舀,板子一轉,手腕一抖,一張薄如蟬翼的煎餅便成了形。這手藝,沒有十年八年的功夫,斷然練不出來。
古人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我幼時在鄉下,常見農人彎腰插秧,背脊曬得黝黑發亮,汗水順著脊溝往下淌,滴在田里,竟仿佛能聽見“嗤”的一聲響。這般景象,如今在城里是少見了。城里人多是坐在亮堂的辦公室里,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便算是勞動了。
勞動的形式在變,其本質卻未變。無論是面朝黃土背朝天,還是對著電腦屏幕絞盡腦汁,都是將自身的精力、時間、智慧,注入到一件事情中去,使之從無到有,從粗糙到精致。這便是勞動的奇妙之處——它能夠將虛無的時間,轉化為實在的事物。
記得《莊子》里有個“庖丁解牛”的故事。那庖丁宰牛之時,“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文惠君看了,驚嘆不已。庖丁卻道:“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勞動到了極致,便成了藝術;藝術到了深處,便接近了道。這大約就是勞動之美的最高境界了。
我認識一位做漆器的老師傅。他每做一件器物,都要經過數十道工序,上一層漆,等它干透,打磨,再上一層,如此反復,有時一件器物要做上半年。我問他為何不用現代工藝,省時省力。他道:“慢工出細活。這漆器用過百年,顏色反而更亮,這就是時間的功夫。”說著,他用手指輕輕撫過一件漆盒的表面,那動作輕柔得如同撫摸情人的臉頰。
勞動之美,正在于這種專注與耐心。現代社會講究效率,凡事求快,流水線上的工人如同機器上的齒輪,重復著單一的動作。這固然創造了巨大的財富,卻也使勞動失去了溫度。古人制一把劍,要千錘百煉;釀一壇酒,要經年累月;建一座橋,要世代相傳。那時的勞動里,有著對時間的敬畏,對技藝的虔誠。
黃昏時分,我常見到王老頭收攤。他將工具一件件擦拭干凈,碼放整齊,動作不緊不慢。夕陽給他的白發鍍上一層金邊,他臉上的皺紋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深邃。這場景,竟有幾分莊嚴的意味。
勞動之美,美在它能將最平凡的人,也變得不平凡起來。
作者:王志高(作者系中國作協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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