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開春那會兒,我和三哥背著鋪蓋卷從山東老家出發,坐了三天兩夜的綠皮車,晃晃悠悠到了河北保定高碑店。這里駐扎著鐵道兵十四師,我們這批新兵蛋子要在這片黃土地上開始摸爬滾打。
說起來也巧,我們哥倆被分在同一個新兵連。三哥比我大五歲,打小在地里就是干活的好把式,挖河修渠、挑糞壘墻樣樣來得。到了部隊里,他自然而然成了我的"監護人"。開飯時總要把我碗里的咸菜撥給他一半,說是年輕人吃咸了長不高;晚上查鋪總要多瞅我兩眼,生怕我蹬了被子著涼。
那時候津貼發得實在。新兵每月六塊錢,三張兩元票子攥在手里嘩嘩響。三哥第二天就把我的津貼收走了,連帶他那份塞進同一個布口袋。"家里爹娘囑咐過,錢得攢著給老五說媳婦。"他說這話時正蹲在炕沿上縫扣子,針腳歪歪扭扭像蚯蚓爬——到底是在田里摸鋤頭的手,拿針比扛麻袋還費勁。
我們兄弟倆的日常開銷簡單得很。一毛錢能買十個信封,兩分錢一張郵票,再花八分錢買支鉛筆,這些就是全部花銷。新兵訓練在老鄉家借住,上廁所都是旱廁,磚頭瓦片當草紙用。有回我偷偷買了卷衛生紙,被三哥發現后念叨了整宿,說城里人就是窮講究。
五月底算賬時,我們四個月的津貼攢了24塊。三哥坐在地鋪上數了三遍,把兩塊錢零頭揣進兜里,剩下的整整齊齊疊成個方塊。"給家里寄二十,剩下的你拿一塊五。"他忽然把卷了邊的票子往我這邊推了推,"你認字多,往后寫信買郵票都得用錢。"
第二天我去郵局匯款,三哥蹲在門口楊樹下補軍被。陽光透過樹葉在他背上晃悠,照得那些歪七扭八的針腳格外顯眼。我到底沒忍住,奪過針線三下五除二給他縫了個板板正正。這下可好,整個新兵連都知道我會針線活,后來班長干脆把縫補的差事都派給了我。
二十塊錢寄回老家那天,村里比過年還熱鬧。爹揣著匯款單在村口轉悠了三天,見著放羊的老漢都要掏出來顯擺:"瞧見沒?部隊發餉啦!"其實那年頭二十塊真不算少,夠買五百斤地瓜干,頂得上壯勞力小半年的工分。
最神的是,這錢寄回去不到倆月,說媒的就開始往我家門檻上擠。先是大姐嫁了鄰村民兵連長,接著二哥三哥也訂了親。到七五年光景,我們兄弟七個里五個穿上了軍裝,剩下兩個在公社當了拖拉機手。如今老兄弟幾個都領著退休金,逢年過節聚在爹娘墳前燒紙,總要捎帶著燒張匯款單的復印件——雖說上頭印著"作廢"的紅戳,可老人家地下有知,該是能認得的。
前些日子回老家上墳,碰見當年村支書的兒子。五十多歲的人還記著我們寄錢的事:"那會兒全村都傳你家小子在部隊撿著金元寶了!"我笑著遞他根煙,想起三哥當年蹲在楊樹下補被子的模樣。要說這金元寶,不就是爹娘咬著牙送我們參軍換來的?二十塊錢改變的不止是我們兄弟的命運,更讓全村人看見穿軍裝的體面——這才是最值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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