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手機鈴聲設置成靜音狀態,已經一年多了。
這個動作,差不多與退休同步。辦完手續,走出那一座數十年間無數次進出的辦公樓,心頭襲上一縷悵惘的同時,也真切地生出一種輕松。退休意味著人生頻道的轉換,生命轉入另一方天地,生活呈現為殊異的形態。
立竿見影一般,手機的電話鈴聲,驟然間大幅度減少,仿佛刮了一整天的風,到黃昏時分停止了,天地間一片靜謐,甚至讓人感覺有一點兒不適應。消失了的來電,一大半都是與工作有關。沒有及時接到任務派遣,錯過了某個會議通知,耽誤了某件突發事件的處置……這些曾經因未聞手機鈴聲而發生的過失,今后再也不必擔心出現,諸多事項從此不再列入你的責任清單。我與許多仍然在職的同事,此后彼此之間也將少有音問,就像是到公園里集合走路的人們,分散走入被樹籬隔開的不同甬道,面容笑聲都變得模糊。退休便是這樣一道無形的樹籬。
這是我把手機靜音的重要緣由。如果不是這樣,這個念頭既不會有也不敢有。
靜音最明顯的好處,是摒除了廣告電話的侵襲。雖然手機屏幕上每天都會顯示有若干個未接陌生電話,但因為聽不到,也就等于不受干擾。這些電話號碼,基本上都來自各種廣告推銷。我將它們一一設置屏蔽,心里有一絲童稚般的得意,像一個捉迷藏游戲中終于擺脫了尋找者的孩子。
三五故交好友的聯絡,不會因此而受到影響。無非是問候近況,約定時間聚會,或轉發某些訊息或段子。這些都不是急迫之事,不需要撥打電話,彼此間都默契地訴諸文字,或者留下語音。它們并不要求即刻收取,回復也是可早可遲,也就不必擔心會延誤什么。
手機靜音了,物理功能的改變,也助力于心理場域的調整。喧囂轉入安寧,蕪雜歸為單純,一種篤定感在向內心返歸,并一點點膨大。我可以幾個小時專注地看一本書,沉浸于其中的思想或情感,可以從容地在公園里行走半天,觀賞新芽綻放或者枯葉飄零。這樣的時候,恍若回到了逝去已經很久的歲月,回到了沒有手機的當年。因此,將手機靜音,也仿佛是一個生命重置的隱喻。
但我要說,將手機靜音,還緣于一種牽念的喪失,關乎一個我下意識里總是避免去觸碰的事實:父母已經辭世。
數十年前,參加工作不久,與一位同事閑聊,說起日常擔心之事,他說最怕突然接到外地老家的長途電話。那時電話還不普及,主要的聯系方式還是寫信,因此打電話往往是因為有緊急事情,其中一部分又與不祥有關,譬如突發的災禍,譬如長輩生病甚至離去。
同事比我年長,因此他的擔憂,延遲地出現在我的身上。隨著父母日漸年邁體衰,這種感受變得真切,仿佛從遠方縹緲的云霧,化作掌心中粗糲的石塊,具有了實體的質感,也更能夠理解《論語·里仁》中孔夫子的糾結:“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即使后來家庭電話普及,座機又變成更為便捷的手機,即使父母已經離開故鄉搬到同一座城市,住處與我相鄰,但擔憂未嘗減弱,晚上睡覺也不敢關閉手機,擔心隨時會有什么情況。幾年前的一個春日,正是這樣的一個電話,讓正在附近公園走路的我飛快地趕回家,將突發腦溢血的父親及時送往醫院,使其生命得以延長了一段時日。
十幾年的時間中,排在我的手機通訊錄最上方位置的那個座機電話號碼,先是為兩人共用,后來變成了一人使用,再后來成為無主,最后是被注銷。曾經按動電話機鍵盤撳鈕的那兩具肉身,已經先后化為云煙,進入另一個世界。那個號碼的喑啞,讓我在卸下作為社會人的職責之前,先行解除了一項家族人倫義務。那是一種怪異的輕松感,帶著幾分無所依傍的空落、幾分驀然襲來的隱痛。
父母過世幾年了,電話仍然存在手機里。曾經有幾次,我看著那個無比熟悉卻已不復存在的號碼,想著過往的漫長歲月,往事歷歷,都來心上,恍惚間耳畔依稀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但我明白,這只是心神出竅時的幻覺。手機屏幕上,那個號碼再也不會閃亮。它已經永遠靜音。
原標題:《夜讀 | 彭程:將手機靜音》
欄目編輯:郭影 文字編輯:沈琦華
來源:作者: 彭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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