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節奏的現代社會和愈發崇尚“績效”之風,給人們帶來諸多心理壓力和情緒困擾。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公眾日益認識到藝術對于心理健康和情緒釋放的作用。于是近兩年來,“藝術療愈”越來越多地走進美術館等藝術機構的視野,成為一種新興、時髦的藝術概念,甚至成為藝術公共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
然而五花八門之下,“藝術療愈”似乎又漸漸淪于一個被消費的話題,仿佛人人都在“療愈”,人人都能“療愈”——一種貌似嶄新的平等、自由的愿景。那么,我們究竟在療愈什么?
藝術療愈的說法其實來自“藝術治療(Art therapy)”這一專有名詞,是一種用于精神治療的創造性表達方式,源于藝術、心理學和精神治療的跨領域結合。藝術治療對行業從業者的要求是應具有非常專業的知識儲備、學科理論構筑的背景,同時在實踐中也應有足夠的耐心與患者溝通、相處,實施靈活多樣、具體而論的治療方式。這些,并不是簡單的所謂“療愈”“治愈”的情懷,或者某種口號和愿景所能達成。因此,橫向比較來看,國內這兩年被冠以“藝術療愈”之名的展覽或活動,有相當一部分還只停留在一個初級認識的階段。
藝術治療應是一種雙向的行為互動,需要特定的情境和療程;而國內在引進這一概念時普遍存在一個誤區:將這一概念“扁平化”了,于是“藝術治療”成為一個時髦的標簽、一個景觀化的展臺(或者筆者理解的是“藝術療愈”這一說法本就是“藝術治療”的初級形態)。比如很多以“藝術治療”或“藝術療愈”為名的展覽,實際就是在策展文案上簡單闡述了一番相關概念,而實際展出還是以受過成熟訓練的藝術家們的現成作品為主,或僅僅是在醫院、康復中心等機構等擺放一些雕塑……既如此,那這類展覽實際更應歸于公共藝術的范疇,而非“藝術治療”領域。而且這些項目往往成就的是主辦方、藝術家或策展人本人,而治療對象是“隱形”的,甚至是不存在的。這就導致“藝術療愈”成為一種在“安全島”上精心營造的“景觀”,那是我們不愿意見到的發展態勢。
作為精神治療方法的 “藝術治療”,其最早實踐在是在英國。1942年,英國藝術家阿德里安·希爾創造了“藝術治療”一詞,1945年,他在《藝術與疾病》一書中發表并完整闡釋了自己的想法。希爾發現“心不在焉地亂涂亂畫”對飽受肺結核病困擾的二戰士兵有很好的療愈和派遣作用,包括他自己也在接受這樣的治療。基于實踐與觀察,希爾認為藝術作品可以作為患者與治療師之間的溝通媒介,藝術治療的療效來自于創作過程中的專注、投入和情感表達,而非對作品本身的技術性或審美性評價。1964年,英國藝術治療師協會成立,意味著“藝術治療”成為一個有著成熟體系和行業規范可依的職業門類。
現今,廣義上的藝術治療是基于心理學學科的一種心理干預和精神治療方式,涵蓋所有年齡人群——自閉癥兒童、老年癡呆癥患者、抑郁癥、戰后創傷應激、暴力受害者等,乃至人生處于低谷、境遇不順者,都是藝術治療的對象,媒介包含多種藝術手段,如繪畫、戲劇、音樂等。狹義的藝術治療指以繪畫為主的視覺藝術治療方式,包括雕塑、攝影和數字藝術等途徑。總之,藝術治療也不局限于病理化診斷,也應被視為一種促進整體健康(身體、心理、情感)的日常實踐。藝術治療的目的是幫助患者更好地掌控自己,并直面內心或精神上的痛苦,學會與痛苦情緒相處;通過藝術創作轉移對疼痛刺激點的過分關注。
在歐美國家,一名合格藝術治療師門檻是很高的,需要有心理健康學專業背景,也需要熟稔藝術媒介的使用,以及如何調動患者用藝術表達的方式應付自己所處境地的種種問題,還需要擁有注冊上崗和董事會或行業認證的資歷。
值得一提的是,在歐美國家的成熟藝術治療領域的不少思路,對我們當下藝術創作和公共美育事業是有啟示意義的。比如,關于 “生命空間(life space)”的哲學思辨——呈現一個人的過去、現在、未來,及依此時間線為軸心所延展的空間;空間內不是只有自我,還有與他人的互動、他人的影響的反饋。所以,治療中的藝術創作不是為了參加畫展或者向人顯示自己的創作才華,不囿于專業藝術訓練而習得所謂的藝術表達的技巧,也即“審美性”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創作過程,以及如何創作和表達。
在這里,還有一個“移情”的概念。心理學與哲學的運用是藝術治療師的關鍵手段,但治療師在整個過程中只能起到引導作用,他們無法參與被治療者的情感與思維過程。所以在治療師和患者或學生之間建立的關系,就是我們美學中所說的“移情”手法,治療師可以利用移情現象解釋患者或學生在不同階段的表現和成果產出,形成專業的觀察報告。
總之,藝術治療作為一門復合型科學,對行業從業者的要求是應具有非常專業的知識儲備、學科理論構筑的背景,同時在實踐中也應有足夠的耐心與患者溝通、相處,實施靈活多樣、具體而論的治療方式。
“600號畫廊”特色項目
筆者認為,國內近幾年在這一領域做得好的案例當屬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推出的“600號畫廊”特色項目。600號畫廊是中國大陸首家設在精神病院內的畫廊,目前已舉辦多次畫展,每一屆主題都聚焦某一類精神疾病,展示院內院外受此病癥困擾和折磨的患者的藝術治療的作品,同時也對大眾進行一次該病癥的科普知識。
如2021年8月的該畫廊首展“線條、顏色和故事”,很用心地在每一幅作品邊上貼出了作者對自己作品的闡釋,包括作品名都由作者自己所起。也難怪在這場展覽的前言中,主辦方將這群作者定義為“原生藝術”。2024年夏天的畫展主題是“愛、食物和生命——進食障礙科普藝術展”,不僅僅展示患者的藝術治療作品,也成為打破大眾偏見、讓更多人了解進食障礙者的一扇窗。食物在這里不僅僅是酸甜苦辣的百味,觀眾能從作品中直接感受到隱藏在作品背后的深邃的痛苦與不安寧的深淵;以及漫長的疾病道路上從美食到自我認知、與社會他人的關系等一系列的困擾。
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自2019年推出的“探索藝術療愈的力量”系列,收獲的公眾反饋也很不錯,讓美術館意識到觀眾普遍對心理健康有極高的關注度。2023年,美術館團隊專項研究“美術館中的藝術療愈”的課題發起,邀請國內外藝術療愈領域的專家與學者,通過展覽、講座和互動工作坊,圍繞“藝術療愈”開展線上和線下活動,至今已成功舉辦70余場,參與人數超過兩萬。工作坊的形式便于與社區開展合作,能號召居民與社會群體共同參與。
南京藝術學院美術館“音樂療愈——鼓動非洲”
可見,好的藝術治療不僅僅是對患者的治愈,反過來也會治愈實踐者。就像600號畫廊留言墻上有一句寫著——“您我何異”。每個人都會遇到精神困擾和生活難題,很多問題也確實無法解決,我們確實需要一種良性而健康的輸出和緩解方式。因此,呼吁將“藝術治療”設為我國基礎教育和美育中的一門課程,不僅僅在于它關乎美與藝術,還在于它啟引了一種看待世界的方法和態度。比如,單純看畫面,某些描繪星空、大海和宇宙的畫有價值嗎?在專業人士眼里,它們很可能被嗤之以鼻為“裝飾畫”。然而,恰恰是這些“裝飾畫”能療愈人心,它們不費腦、不故弄玄虛、沒有攻擊性,于無聲處展現人類的渺小,只有經歷過同樣傷痛的人才能感受到這種痛苦以及向死而生、直面痛苦乃至超越痛苦的力量。因此,筆者希望社會各界能更多關注并支持這一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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