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瞭望塔上看不見瞭望塔,在瞭望塔上看見的全是森林。
現代化的紅外線監控設備能代替人工瞭望嗎?這是一個很尖銳的問題。我想,對這個問題最有發言權的,應該是瞭望塔上的瞭望員吧。
這里是張廣才嶺雙鴨山林區鍋盔山瞭望塔。
“401,401,我是403,我是403。”
“401收到,401收到,403請講。”
“今天天氣晴朗,風力二三級,能見度很好,正南方向的空中有兩只鷹盤旋,山崖下有一株紅松樹冠晃動猛烈,疑似有野豬在樹干下端蹭癢癢,沒有發現火情。403報告完畢。”
“好的,401知道了,請403繼續瞭望。”
潘曉非摘下耳機,收起對講機,站起身來說:“這樣的情況報告,一天要有若干次。每隔一個小時上塔瞭望一次,一次半個小時。防火期內,天干物燥,加之雷擊等因素,很容易出現火情。”
1979年,鍋盔山頂峰上建立了瞭望塔,塔高十米,是八角形的塔樓。瞭望塔是用紅磚砌成的,外側被涂成了乳白色,共三層。一層是宿舍和廚房,一盤火炕占據了室內主要位置,角落里是鍋灶、碗柜、柴堆等。二層是電臺通訊室,無線電設備及中轉通信設備都安裝在這里。三層是瞭望平臺,也是鍋盔山的制高點,值守瞭望就在這里進行。三腳架上架著望遠鏡,方圓二十公里的情況都可以觀望到。平臺的頂端安設了避雷針,也安裝了紅外線遙控監控攝像頭。攝像頭可以360度旋轉,鍋盔山林區的整個情況一覽無余。
潘曉非每天五點起床,吃完早餐,就開始檢查通信設備,做上塔前準備工作,七點半上塔進行瞭望。正常情況下,上午九點向指揮中心報告情況。如有緊急情況,則即時呼叫即時報告。
某日,潘曉非用望遠鏡觀察時,發現一群牛在白樺林里亂啃幼樹。仔細數數,一共42頭。他趕緊呼叫指揮中心,指揮中心接到報告后,迅速派兩名護林員前往驅趕,才沒有造成太大損失。
某日夜里,值班電話突然響了,指揮中心呼叫說,多個瞭望塔失去聯系,各處電臺沒有信號,問是不是中轉臺出現故障了。潘曉非披衣起身,一一檢查中轉機有關設備,果然,電瓶出了問題,導致中轉機無法正常工作。他心里急呀,萬一夜里發生火情怎么辦呢?他趕緊把電瓶拆下來,背到身上,打著手電筒連夜下山。那電瓶有七十多斤重,背在背上將他硌得生疼。他深一腳淺一腳,路上多次跌倒,但始終護著電瓶,爬起來繼續前行。電瓶背到維修點修好后,他又背起來連夜上山。
誰知,糟糕的事情還沒完呢。次日夜里一場大風,又讓紅外線監控攝像的控制器線路短路了,致使攝像頭屏幕出現黑屏。監控設備出現黑屏,可不是小事,相當于一個人好好的一雙眼睛,突然失明了。潘曉非把那東西卸下來,自己鼓搗半天也沒修好。事不宜遲,他趕緊背起控制器又下山了。背到后背上才知道,這個大家伙比中轉機電瓶重多了,壓得他雙腿打顫,大汗淋漓。當他把修好的控制器安裝完畢,直起腰來,用抹布擦去手上油污的時候,東方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而他此時已經累得癱倒了。
瞭望員值班,需要每天寫值班日記,內容包括天氣、風力,及瞭望時發現的可疑人員和野生動物活動等情況。33年的值班日記如果摞起來,有幾米高了。
值班采取輪換制,兩人一班,一班半個月。也就是值班半個月,休息半個月。他家住在七一林場,一條十二公里長的公路通往鍋盔山山腳的路口,而從路口到山頂瞭望塔還有三公里,這段山路陡峭崎嶇,寬不盈尺,兩邊荊棘橫生,難走極了。即便摩托車也開不上去,只能靠腳力攀爬前行。林業局為每位瞭望員配備了一輛摩托車,潘曉非那輛是“鉆豹125”。每次上山值班時,他就把摩托車騎到山腳下的路口,放在路邊,一放半個月,休班時,從山上下來,再騎著摩托車回家。
附近的人都知道那輛路口旁邊的摩托車是他的,心里對這位“森林衛士”充滿敬意,也就從來沒有發生過摩托車丟失的情況。倒是遇到大雨天,經常有好心人過來,用防雨布替他把摩托車罩上。
潘曉非,1971年7月27日出生于雙鴨山林區三岔河林場,屬豬的,小名叫小非,喜歡的動物是狗。從小的理想是當一名軍人,背著沖鋒槍,雄赳赳、氣昂昂的那種。上學上到初中,沒畢業就去報名當兵,結果體檢不合格。沒當上兵,成了他終生的遺憾。1984年,他就到林場參加工作了。在潘曉非看來,也許,瞭望員的工作,與他當兵的理想最接近了——穿迷彩服,戴迷彩帽,挎望遠鏡,手持對講機,也是威武十足啊!于是,1991年,作為瞭望員的父親退休后,他就順理成章地接班成了瞭望員。
鍋盔山瞭望塔的地位非常重要,它擔負著雙鴨山林業局施業區八成以上的瞭望任務,此處還是各個防火點電臺通訊的連接點和中轉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要睜大眼睛,春秋兩季防火,夏季防汛,冬季防盜伐和偷獵。
潘曉非聽父親潘大光講,某日,一位步履蹣跚的老人來到瞭望塔,她說她叫李敏,是當年的抗聯戰士,曾在鍋盔山一帶打游擊,抗擊日寇。她說,當時的抗聯兵工廠、被服廠就建在鍋盔山密林中的地窨子里,雖然相當隱蔽,但還是被敵人發現了。一天夜里,抗聯密營被日寇包圍,幾十名戰士英勇戰斗,最后終因寡不敵眾全部陣亡,只有住在山腳下炭窯里的小戰士李敏,在夜幕掩護下沖出了日寇的包圍圈。
李敏說,她是來尋找舊址和遺跡的。
聽明來意,潘大光把瞭望值班安排妥當后,就帶著李敏去尋找,終于在密林深處找到了當年的地窨子。具有傳奇意味的是,他們在地窨子里還發現了老虎的臥跡、爪痕和虎毛、虎糞等東西。從爪痕新鮮程度來看,老虎剛剛離去。潘曉非的父親對李敏說,老虎這是守護著英雄的魂兒呢!看著眼前的一切,抗聯老戰士李敏雙手顫抖,老淚縱橫。
潘曉非成為瞭望員,到鍋盔山瞭望塔上班的頭一天,父親就叮囑他,你要看好這片林子,不能有半點差池,鍋盔山是綠色的山,也是英雄的山,有許多眼睛看著你呢!
潘曉非沒有辜負父親潘大光的囑托,他兢兢業業,忠于職守,三十三年來,鍋盔山林區沒有發生一起森林火災。
森林火災,是指失去人為控制,在林地內自由蔓延和擴展,對森林、森林生態系統和人類帶來一定危害和損失的林火事件。森林火災是一種突發性強,破壞性大,處置救助較為困難的災害。森林火災不僅會燒死、燒傷林木,直接減少森林面積,而且還會導致森林生態系統失去平衡,森林生物量減少,生產力下降,危害野生動物棲息地,使生態保護和生態建設的成果前功盡棄。
森林火災并非是隨意發生的,它須具備三個必要的條件——可燃物、天氣、火源。三個條件缺少一個,森林火災就不會發生。可燃物和火源可以進行人為控制,而火險天氣,也可以通過科學手段進行預測預報來防范。
林區大事,防火第一。
瞭望員的職責,是瞭望、觀察森林是否有火情發生,實時報告有關信息,一旦發現火情,要迅速提出撲救建議。對于瞭望員來說,沒有火情及火災發生,就是最大的工作成績。
瞭望的最高境界,不是追求“有”,而是追求“無”。
鍋盔山瞭望塔上不通國電,所用的電,是若干塊太陽能光伏板所發的電,主要供電臺、中轉機、紅外攝像監控設備充電所需。電壓僅有十二伏,根本無法滿足冰箱冰柜用電。所以,瞭望塔里壓根就沒有冰箱,更不要說冰柜了。
米、面、油、鹽、肉、蛋、蔬菜及生活用品,都是從山下背上來的。半個月背一次,一次吃半個月。也就是瞭望員當班的時候,用摩托車運到山腳下,然后自己背上山。由于沒有冰箱,蔬菜無法保鮮,頭五天還算新鮮,中間五天逐漸發黃發蔫,后五天基本就爛掉了。冬天大雪封山,根本無法通行。某年,頭一場雪就下了兩米多深,瞭望塔里的食物都吃光了,已經斷食三天了。山上的人下不來,山下的人上不去。無奈,潘曉非將腳上穿的兩雙棉靰鞡的底部各綁一塊板子,生生一步一步挪到山腳的路口。然后,林場的鏟車開來,鏟出了一條路,才把他接回家。
吃水呢,夏天吃的水是山泉水——離瞭望塔六十米遠的山崖下,巖石底部縫隙里有一眼泉,每天用瓢舀一桶,一天的用水基本夠了。可是,那眼泉是季節性的,深秋一過,要有四個多月的干枯期。也有把巖石撬開,深挖取水的想法,但最終沒有實施。主要是潘曉非擔心,撬開巖石向下深挖,萬一破壞了“水線”,造成泉眼徹底干枯,那就后悔也來不及了。于是,就一直維持現狀。
“冬天吃水怎么辦?”
潘曉非笑嘻嘻地說:“吃的是天上的水。”
他說天上,我就往天上看,忽然明白了:“呃,雪水。”
潘曉非告訴我,森林里的雪并不純凈,往往雪里夾雜著腐葉殘草。滿滿一桶雪在火爐上化成水,水是黃色的。起初,潘曉非就用紗布過濾一下,可是雜質過濾出來了,但水的顏色還是黃的,那水吃起來總有一種怪味。后來,他就改進了辦法,搞來了河沙,把桶底弄出篩子眼,上面鋪上半尺厚的河沙,再把雪水倒進桶里,經過三天的滲透,桶底下濾出的水就是清水,怪味也消失了。
“哈哈哈,你還真有辦法呀!”
“都是逼出來的辦法。”潘曉非說,“困難嘛不過是暫時的,聽領導說,用水和用電問題很快就要解決了。”
“呃,應該盡快解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是的,上級正在想辦法解決,前一段時間還派人來勘察打井的具體位置呢。”
“不過,吃的蔬菜何必從山下背上來呢,自己在山上種不可以嗎?”
“嗯吶,頭些年,我開墾了一小片地,種了白菜、蘿卜、黃瓜、西紅柿,還有青椒等幾樣蔬菜。可是蔬菜長出來,剛剛蓋住田壟,就被野豬、獾子、狍子、野兔、野雞盯上了,夜里輪番來吃,人根本搶不過它們,后來就索性不種了,倒也落得個省心。哈哈哈!”
潘曉非有兩個兒子,老大叫潘旭,老二叫潘超。潘旭在雙鴨山給“順豐”打工,送快遞;潘超在山東臨沂一家餐館當廚師。哥倆明確表示,在外面歷練幾年,將來回來也當瞭望員。他們說,爺爺是瞭望員,爸爸是瞭望員,到了他們這一代,不能斷了。
某年春節哥倆回來,到瞭望塔來看爸爸,潘曉非對兩個兒子說:“你們的爸爸也沒什么本事,當瞭望員守望鍋盔山上的林子,守望了一輩子。將來一口氣沒了,你們就把骨灰撒在鍋盔山上的林子里,一方面當肥料喂樹,另一方面我也繼續瞭望,看著林子才踏實安心。”
兩個兒子的眼眶濕潤,眼睛故意看別處,不接他的話。
倏忽間,我想起一句話——“世界上一切飽含情感的東西,都是不可替代的”。我忘記這句話是誰說的了,如果不是某個哲人說的,那就是我說的了。
我想,在許多領域,“數字化”“智能化”將成為一種必然,而在瞭望塔上,當紅外線監控設備及智能機器人代替人工值守瞭望,會是什么情況呢?
我終究還是沒有提出這個問題。因為,我知道,已經不需要提出這個問題了。
原標題:《瞭望塔上的眼睛 | 李青松》
欄目主編:舒明 文字編輯:張瀅瑩
來源:作者:李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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