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杯相撞的清脆聲響里,觥籌交錯的年輕人不會注意到,某個角落的胃黏膜正在經歷第43次酒精浸泡。那是七年前的冬天,我28歲,在廣告公司做策劃總監,連續三個月保持著凌晨兩點入睡、早上七點起床的作息。胃痛像藏在西裝革履下的定時炸彈,總在酒局中途突然發作,我習慣性摸出胃藥干咽下去,任由藥片卡在喉嚨里,像吞下一枚苦澀的勛章。
第一次正式就診是在公司體檢之后。胃鏡管子探入食道的瞬間,醫生指著屏幕上的糜爛病灶說"需要進一步檢查",我卻盯著手機里未回復的工作消息,盤算著下午的提案會不會遲到。活檢報告單在診室桌上躺了三天,直到被保潔阿姨當成廢紙收走,我始終沒勇氣打開那個寫著"Ca可能"的白色信封。那時的我堅信,胃病不過是成功人士的標配勛章,就像程序員總有頸椎問題,設計師逃不過腱鞘炎。
命運給過四次體面的告別機會。第一次是飯后持續半小時的灼燒感,我把它歸咎于川菜館的地溝油;第二次是大便隱血試驗的陽性結果,我嘲笑體檢中心的危言聳聽;第三次是胃鏡下清晰可見的潰瘍邊緣隆起,主治醫師建議住院觀察時,我正忙著在病房走廊接客戶電話;第四次化療方案擺在面前,我卻盯著脫發風險告知書,在簽字欄寫下了"拒絕治療"。
那些被忽視的征兆像散落的拼圖,在確診那天突然自動歸位。病理報告上的"低分化腺癌"四個字,讓過往所有僥幸心理瞬間崩塌。我躺在CT檢查床上,看著冷光在胃部劃出可疑的陰影,突然想起三年前那個春雨綿綿的清晨——當時如果收下閨蜜硬塞的體檢卡,如果沒把反酸當作職場勛章,如果多問醫生一句"Ca可能"的含義,現在是不是還能正常吞咽?
治療過程像場荒誕的清醒夢。手術刀切開腹腔時,我數著無影燈的格子數,主刀醫生嘆息著說"腫瘤已經侵犯漿膜層"。術后化療讓血管變成僵硬的塑料管,我盯著點滴瓶里的透明液體,計算每個療程后白細胞下降的曲線。最諷刺的是,當胃部被切除三分之二后,那些曾經折磨我的飽脹感、反酸、隱痛,竟成了值得懷念的舊時光。
病友群里每天都在新增黑色頭像。有個23歲的男孩,把胃癌晚期歸咎于連續三年的外賣麻辣燙;有個懷孕五個月的準媽媽,直到孕吐帶血才想起做胃鏡。我們像溺水者抓住彼此,在深夜的病房交換著悔恨的碎片:有人把幽門螺桿菌感染當成口臭,有人把吞咽困難當作咽炎,有人把黑色大便誤認為吃了藍莓。
現在的我學會重新解讀身體的語言。當化療后的第18個月,舌尖再次嘗到咸味時,我跪在佛龕前泣不成聲。那些被年輕時揮霍的健康賬戶,正在用分秒計息的方式追討債務。我開始記錄每頓飯的咀嚼次數,把藥盒設置成手機壁紙,甚至能準確說出癌胚抗原指標0.8和1.2的微妙差異。
但最深的悔悟不在病房,而在某個平常的黃昏。看著女兒踮腳夠櫥柜里的餅干,突然想起她三歲那年發高燒,我卻在開跨國視頻會議。當時如果放下電腦抱她去醫院,或許就不會有后來肺炎引發的長期咳嗽。原來我們早就習慣把身體當作可透支的信用卡,直到某天發現利息滾成了永遠還不清的高利貸。
如今站在復查的走廊里,看陽光在CT片上投下斑駁光影,終于懂得健康不是理所當然的背景音。那些被漠視的胃痛、被拖延的體檢、被否定的治療方案,都是生命在遞出橄欖枝。當化療泵的警報聲成為新的生活BGM,我反而聽清了身體最本真的訴求:它要的從來不是功成名就,只是朝夕相伴的溫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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