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老人曾說‘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我看齊白石》整本書就圍繞這句話寫的?!?5歲的知名畫家韓羽一直喜愛齊白石,這些年重讀白石老人畫作,近日于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我讀齊白石》再版本,除增補部分讀齊白石新文外,同時附錄了胡適自校本《齊白石年譜》、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述》。澎湃新聞選刊的是其中的后記及《玩牌人與“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一文。
關于《我讀齊白石》
為了對某些問題進一步的補充與闡述,這次再版,增補了《〈玩牌人〉與“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間”字》《詩與薛蟠風馬?!贰队窒肫鹆恕把大w”》《陽春之雅巴人趣》。
續小強的《我讀韓羽〈我讀齊白石〉》一文,“嚶其鳴矣,求其友聲”的“友聲”也,“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畫如其人,人如其畫,作品之于作家,有如影之隨形。緣于此,感謝編者以胡適自校本《齊白石年譜》、張次溪筆錄《白石老人自述》為附錄。蓬蓽生輝,小書之幸。
韓羽《我讀齊白石》 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
《玩牌人》與“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
早年我寫過一本《信馬由韁》,抄錄其中一段如下:
平心而論,提到畫畫,半分利還應算是我的啟蒙老師之一。有一天,他說:“你會畫關爺、財神,會畫玩牌的不?”我說:“畫你們玩牌的有啥難的?!蔽耶嬃怂膫€人圍了桌子坐著,手里各自拿著紙牌。他看了看,說:“瞧我的。”拿起筆一會兒畫完了,是連續的三幅。第一幅是幾個人一齊在撒尿。第二幅是一座房子,窗戶里有幾個擠聚著的人,手里拿著紙牌。第三幅仍是幾個人在撒尿。我看不懂,問是怎么回事。他說:“你沒玩過牌,你不知道,玩牌前,一定得先撒尿,一玩起來,誰還有那功夫?散了局,又得撒尿,你想想,憋了一整夜,能不尿?”經他一說,我恍然大悟,原來他畫的竟是最要勁的一點-玩牌人的那個“癮”字,是他啟發了我一個繪畫中至關重要的問題:如何傳神。
這已是八十年前的事兒了,如若我沒有寫到《信馬由韁》一書里,恐怕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了。豈料近來偶爾翻出讀了讀,真真應了《論語》里那句話:溫故而知新,竟然從《玩牌人》這畫里瞧出了齊白石的“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這句名言。
打從20世紀50年代初,就聽到過這句話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試把這“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咬文嚼字:“作畫”,當然是指以筆描摹了?!八啤保褪窍?,“不似”,就是不像。要想畫得像,對于畫師來講并不難,要想畫得不像尤其容易,胡涂亂抹就可以了??墒?,如要既畫得像,又要不像,這個分寸該如何把握?
據資料得知,早于齊白石的董其昌曾說過“太似不得,不似亦不得”。為何“不得”?惲南田說是因了“其似則近俗,不似則離形”。王文治的說法是“似者,踐其形也,不似者,副其神也”。
當代畫家葉淺予先生也說過關于“似與不似”的話:“‘不似之似’的理論,可以理解為‘具有神似特征的形似’,也可以理解為‘形似之極,妙在傳神’。”這又近似“神形兼備”之說了。
齊白石《他日相呼》冊頁,紙本設色,北京榮寶齋藏韓羽《我讀齊白石》記有:再看,兩小雞互爭一小蟲,只因加寫了四個字“他日相呼”,立即風生水起,由目前的因吃而“相爭”,推想及以往的“相呼”而相親,只見眼前之“利”,而忘以往之“義”。
王朝聞先生關于“似與不似”的論述是:“既尊重對象,反對輕視自然(‘不似’),又不是被動地受自然對象所約束(‘大似’)?!凰啤鋵嵤窃凇啤幕A之上發展起來的,絕不是不準確的‘似是而非’,而是比一般的模擬更高級的‘似’?!?/p>
以上是我所得知的古今畫壇先輩的關于“似與不似”的權威論述(可能還有別說,我孤陋寡聞,不得而知了)。論述中一個最關鍵的問題,就是王文治說的“不似,副其神也”,王朝聞說的“‘不似’,正是為了‘似’”。
這兩種說法,實質相同。而且都是結論,沒有詳細闡述。也或許,對他們來說這已不成個問題,不妨“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可對我卻成了問題,糾纏了數十年,為什么“不似”反而是為了“似”呢?
再回到開頭那句話:“豈料近來偶爾翻出(《信馬由韁》)讀了讀,真真應了《論語》里那句話:溫故而知新,竟然從《玩牌人》這畫里瞧出了齊白石的‘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這句名言?!睋Q句話說,終于從《玩牌人》一畫里找到了“‘不似’,正是為了‘似’”的答案。
且看第一幅“幾個人一齊在撒尿”,“撒尿”的架勢根本不同于“玩牌”的姿態,當然“不似”了。第二幅“幾個擠聚著的人,手里拿著紙牌”,一看就知是在玩牌哩,當然是“似”了。第三幅仍是“幾個人在撒尿”,又是“不似”了。三幅畫中有兩幅是“不似”,一幅是“似”,恰正應和了齊白石那句話:“似與不似?!?/p>
如若想從《玩牌人》一畫里再看出“‘不似’正是為了‘似’”,就需要先解說一下“玩牌”二字了?!巴媾啤笔俏覀兩綎|家鄉土話,直白地說,就是“賭博”。因了賭輸贏,能逗人上癮。賭徒一上了牌桌,滿腦子里都是一個“贏”字。贏了的還想再玩下一把,繼續贏;輸了的更想再玩下一把,一心想把輸掉了的再贏回來。一把又一把,沒完沒了了?!读凝S志異·賭符》里面有一段文字,把賭徒的嘴臉描畫得可謂惟妙惟肖:“左覷人而右顧己,望穿鬼子之睛;陽示弱而陰用強,費盡魍魎之技。門前賓客待,猶戀戀于場頭;舍上火煙生,尚眈眈于盆里?!比缡侵度?,如是之玩命,家中著了火,仍虎視眈眈于盆里的骰子。無怪畫《玩牌人》的半分利說:“玩牌前,一定得先撒尿,一玩起來,誰還有那功夫?散了局,又得撒尿,你想想,憋了一整夜,能不尿?”恰是半分利這話,揭示出了“撒尿”和“玩牌”的內在因果關系。正是因了玩牌人上了癮,才使得玩牌人憋了一整夜的尿。反過來說,正是因了憋著尿顧不上撒,才更顯露出了玩牌人的癮頭之大?!鞍a頭”謂何?癡也,癖也,情之獨鐘的精神狀態也。而玩牌人的這種精神狀態,不是直接顯示在牌桌上,而是顯示在“撒尿”上,這正應了王文治的那句話:“不似者,副其神也?!?/p>
如若再細審這三幅畫。第一幅是“不似”,第二幅是“形似”,第三幅又是“不似”:只有這三幅合并在一起之后,才能使人感覺出“神似”。也就是說這“神似”并不存在于這三幅畫的任何一幅之中。存在于何處?實是存在于這三個畫幅之間的空檔里,也就是齊白石說的“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那個“間”字里。
對此王朝聞先生有一段話,可助以闡明此理,他說:“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說法,從欣賞者的角度來考察,它有欣賞心理的依據……我總覺得,欣賞活動所以是有趣的,不只因為欣賞者被動地接受了什么,也因為他可能主動地發現了什么,補充了什么……欣賞者經過了一番不吃力的腦力活動,由可視的形象出發,‘看見了’沒有直接出現在畫面上卻和畫面上的形象有密切聯系的東西。”那“沒有直接出現在畫面上”的玩牌人的癮頭(精神狀態),不正是從“可視的形象”(撒尿)讓欣賞者“看到了”么。不正是王朝聞先生所說的“‘不似’,正是為了‘似’”?
就《玩牌人》一畫為例,可看出“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是不離畫筆,不在畫筆。其“妙”之所在,不是讓欣賞者被動地去接受,而是主動地去發現,去補充。
又看來,只要“藝術的目的,是要人感覺到事物,而不僅僅是知道事物”(什克洛夫斯基),“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一語,不只適用于繪畫,甚至戲曲、文學、東方、西方……概莫能外。
韓羽作品《女起解》
來源:韓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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