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4月22日清晨5時59分，由雙鴨山站開往齊齊哈爾站的98次特快旅客列車在行駛至東江橋時，機后14號硬座車廂突然發生爆炸，導致九名旅客被當場炸死，四十七人不同程度受傷，其中十人傷勢嚴重。在隨后的送醫途中和送醫后的搶救中，又有三名旅客因為傷勢過重導致不治或者搶救無效而死亡，使得死亡人數被定格為十二人，釀成了震驚全國的“4·22”特大列車爆炸案（案件詳情請看本廠長列車爆炸驚動四方，1987年98次特快列車松花江大橋特大爆炸案始末一文）。

接到報告后，鐵路和地方的公安機關通力合作，成立由哈爾濱鐵路公安局胡乃生局長、王文彬副局長、黑龍江省公安廳偵查處張新楓處長為主要領導的偵查指揮部，下設列車審查組、調查訪問組、現場勘查組、尸體檢驗組。其中，尸體檢查組由黑龍江省公安廳四處法醫科科長的車德仁負責。

當車德仁跟著大隊人馬趕到現場的時候，現場已經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大量趕來“搶新聞”的新聞記者和圍觀群眾正在因為進入爆炸現場的問題和維持秩序的武警戰士發生沖突，導致黑龍江省公安廳的刑技人員一時間無法進入現場開展工作，直到時任黑龍江省省長的侯捷親自下批示：“一切為公安人員現場勘查讓路，非公安人員不得入內，違者嚴辦，不得姑息”，這才震懾住了那幫“第四權”的“爺”，讓公安人員得以進入現場。

侯捷

在將受傷旅客全部轉移后，發生爆炸的98次旅客列車機后14號硬座車廂——YZ22-31226號車廂從98次列車編組中解編，然后由東江橋拉到濱江站貨場4線作為完整檢材保護起來。由于在現場和車廂內都有尸體（殘肢），因此車德仁帶領的尸體檢查組先留在爆炸現場進行勘查，待爆炸現場的勘查結束后再到濱江站，對YZ22-31226號車廂進行勘查。

東江橋現場全長64米，在這個范圍內勘查結果如下：

1、12-3號立梁上掛有車窗橡膠壓條7根，人行步道上有散在的碎地板木屑、玻璃碎片和人體組織碎塊。

2、12-3號立梁南側2.5米處有散在的人體組織碎塊，該處左側的木質人行步道板被炸裂7塊，被炸裂的步道木板表面發現一塊面積為25×16厘米的人體組織。

3、12-2號左側立梁下有深灰色褲子一條，綠色毛褲碎片若干，立梁和步道板的夾縫中發現左腳皮鞋一只。

4、11-7號立梁向南3米處有一條套有綠色毛褲、腳上穿著花格尼龍襪的人腿；在左側斜梁下有車窗拉簧盒一個、黑色皮鞋一只和左小腿一截。

對東江橋現場遺留的大塊人體組織和相關遺留物進行拍照后，車德仁命令法醫組人員對這些殘肢和物品進行提取，以備檢驗。然后馬不停蹄地趕往濱江站，對YZ22-31226號車廂進行檢查。

濱江站站房

被炸毀的YZ22-31226號車廂

14號車廂內，火藥味和腥臭味夾雜的刺鼻氣味幾乎讓人無法呼吸，抬眼望去，到處血肉橫飛，慘不忍睹。

14號車廂勘查記錄如下：

“該車前門上部的頂棚夾層板被炸毀，酚醛泡沫層熔化呈黑黃色；電線炸斷，門頭的間墻中部向車前方隆起，兩側的窗玻璃全部被炸碎；前車廂門被炸掉，門頭地面上有散落的鐵皮、炸掉的間墻板、通道門、酚醛泡沫碎片等，鐵皮呈卷曲狀。”

“進入車廂后，見車廂前部地面上有大量的爆炸拋出物，前進方向左側系廁所，右側為洗漱間，均被炸毀。”

“車體左側距離車前端2.48米處有一個大空洞，長4米、高2米，呈不規則外喇叭狀，車廂外鐵皮沿破洞邊緣向外翻卷；破洞上部列車行李架向上彎曲，行李架上方里側的暖氣管保溫層被炸掉46厘米；頂棚裝飾板全部被炸脫落，酚醛泡沫保溫層露出，并附有150×60厘米的粉狀物質。”

“距離前端門向后2.6米靠左側墻壁的地板上有一個呈直角三角形的大洞，兩個直角邊分別為1.05米和0.9米，斜邊為1.4米，地板下鐵皮向下部翻卷或斷掉，橫鐵梁、三角鐵都被炸斷，開關向前部彎曲。”

“該孔洞下方系車輛左側第二動輪，輪上附有片狀綠色棉織物和不規則藍布條，在閘瓦聯動桿上有散在人體組織殘片。”

“在前端車廂連接處有一副擔架，上面仰臥一具頭向運行端后部的男性尸體。距離前車廂門向后90厘米，距離左車廂內壁1.1米處有一具頭朝前、呈俯臥狀態的女尸。距離前車廂門向后90厘米，距左車廂內壁20厘米處有一具頭部朝前的女尸上半身。距離前車廂門1.8米，左車廂內壁45厘米處有右腳腳掌和左手手掌各一只。距前車門1.9米，距右側車廂內壁1.25厘米處仰臥著一具顏面和腹部被炸碎的女尸。距前車門向后1.8米，距右窗1.1米有兩具呈俯臥狀的男尸，其中一具頭部被炸碎，上身沒有衣服。62號坐席上有一截男性帶上半身的殘軀，顏面部被炸碎，只留下頭皮、項部和部分背部皮膚和脊椎骨……”

80年代旅客列車硬座車廂內部

車德仁法醫帶領團隊成員將YZ22-31226號車廂內發現的11具殘缺不全的尸體位置固定后作初步檢驗并編了號，然后將這些尸體送到哈爾濱鐵路醫院進行詳細檢驗。

經過檢驗，2號到11號尸體都確認了死者的身份，并且排除了作案的嫌疑，唯獨62號坐席上的那具嚴重殘缺的1號尸體遲遲無法確認身份，成為車德仁的重點懷疑對象。

由于1號尸體嚴重殘缺不全，經車德仁檢驗后結論如下：殘存的枕骨、兩側顳骨巖部、部分頂骨矢狀縫合未愈合、脊柱長58厘米、其余臟器缺損；左小腿從膝關節處碎斷、脛骨紅髓充滿整個髓腔、干骺端未愈合；血型為A型。其余的諸如姓名、年齡、身高、職業等死者信息一概不知。

不過，車德仁還是憑借豐富的法醫從業經驗，對1號尸體的情況進行了初步的刻畫：“從尸體被炸情況和身體嵌入物情況看，爆炸物是在身體前面，距離腹部較近，很可能是他坐在座位上，把爆炸物放在大腿上引爆的。”

車德仁的助手——哈爾濱鐵路公安局副主任法醫師穆法醫半開玩笑地說：“這家伙把自己也炸得太狠了點！他這么干是不是害怕法醫，不想給我們留下更多的線索吧？”

“那也太小看我們了吧？以為把自己炸碎了就沒處找了嗎？不是還有這炸剩下的一堆一塊嗎？這就夠了，應該讓他見識見識法醫都是干啥的！”車德仁也難得開起了玩笑。

根據那一截長58厘米的脊柱，車德仁推測死者的身高為1.69至1.71米之間，然后找了一口鐵鍋，倒滿清水并放入適量的面堿后將1號尸體的一跟小腿脛骨放入鍋中煮了4個半小時，從干骺愈合情況判斷1號尸體的年齡為20歲左右，上下誤差為1歲，即19歲至21歲這段區間。

在隨后尸檢中，車德仁和穆法醫在1號尸體殘存的肌肉中發現了大量的嵌入物，有黃色金屬釘、拉鎖牙、白色金屬片和黑色人造革碎片等物。至此，車德仁的團隊確定了1號尸體的血型、身高和年齡，但進一步的情況仍然未知。

另一邊，由爆炸專家烏國慶為首的理化檢驗組也得出結論：經對爆炸殘留物的薄層分析檢驗，確定爆炸物為TNT炸藥；經對現場及尸體上提取的金屬絲、金屬片、碳棒碎塊用掃描電鏡波譜儀進行成分分析和形態觀察，確定爆炸物為電雷管引爆，起爆電源為1號干電池。

烏國慶

根據車德仁領銜的法醫組和烏國慶領銜的理化檢驗組的檢驗結果，由黑龍江省公安廳和哈爾濱鐵路局公安處組成的聯合專案組認定：

此次爆炸為電雷管引爆而非自動引爆，所以罪犯肯定在爆炸現場；1號尸體在車廂中被發現的位置正好位于爆炸中心，而且被炸得最重，幾乎只剩下一塊頭皮及一段脊椎骨。爆炸案中，炸得最重者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爆碎尸，往往就是引爆者。據此認定本案的作案嫌疑人應該就是1號尸體。

98次列車是由雙鴨山始發開往齊齊哈爾的特快列車，行進途中停靠車站較少，臨時上下車的旅客不多；雙鴨山是煤礦城市，炸藥、雷管之類的物品非常容易得到，所以1號尸體可能來自雙鴨山。

4月23日，專案組根據車德仁對1號尸體的刻畫，通過黑龍江省公安廳向雙鴨山市公安局發出協查通報：著該局迅速了解4月21日夜離開雙鴨山至今未歸而又下落不明的男青年，年齡20歲，上下誤差1歲，身高1.70米，上下誤差1厘米，案情緊急，從速查明回報。

4月26日，雙鴨山市公安局發回調查結果：時年21歲的雙鴨山市太堡精神病院臨時工劉長山在4月22日離開雙鴨山市，至今未歸，此人身高1.70米，個人生活和感情方面近來遭受多次挫折和打擊：其一是太堡精神病院轉正時劉長山給領導送禮，但別人轉正了唯獨他沒有轉正；其二是劉長山在1996年向朋友借錢到大連販運日本舊服裝而被鐵路公安查獲后沒收；其三是他原有個當護士的對象，后因他遲遲無法轉正而告吹。

90年代的護士裝束

劉長山8歲時父母離異，一直跟隨父親生活，其父劉萬海是雙鴨山市寶山礦工人，家庭條件不富裕，而且父子之間的關系非常緊張。劉長山血型為A型，從小性格就很內向，在平日生活中經常流露出對社會和現實不滿的情緒，曾說過“人過留聲、雁過留名”、“要干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之類的話。可是，劉長山之前并沒有任何犯罪前科。

隨著調查結果一起發來的，還有一張劉長山的正面免冠4寸黑白照片和一張側面近身4寸彩照。照片上的劉長山方面大耳、留著一簇小黑胡子，目光陰郁，少年老成。

然而，1號尸體的顏面部位已經被完全炸碎，根本無法辨認，怎么確認這個人是否就是劉長山呢？

車德仁和穆法醫對著劉長山的照片和1號尸體頭部照片端詳了許久，卻始終找不到任何入手之處，穆法醫有些不耐煩了：“炸得太狠了，除了一只耳朵，幾乎啥也沒剩！”

“等等！老穆，你說耳朵？”

“對啊，耳朵，你看整個頭都被炸碎了，就這只耳朵完好無損的留在那里，很白凈，也很清晰，在這么大的爆炸中還能留下來，簡直就是個奇跡。”

“老穆啊！這只耳朵是專門為咱們留下的！”車德仁興奮了起來。

“為咱們留下的？”穆法醫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沒錯！就是為咱們留下的！就利用這只耳朵進行個體的同一認定！”車德仁道。

“利用耳朵確定身源……能行嗎？”穆法醫道。

“我覺得能行，應用遺傳學的原理，遺傳是相對的，變異是絕對的，遺傳保持物種世代延續的穩定性，變異是同一物種個體差異的根源，人類不會有完全一樣的兩個個體，人的眼、耳、口、鼻的差異是人類個體差異的集中表現，所以我覺得1號尸體的這只右耳完全可以提供給我們所需要的全部信息！”車德仁說道。

首先，車德仁應用顱相重合技術，將劉長山的照片的負片和1號尸體顱骨照片的負片進行重疊印象，根據顱相重合的原理，將1號尸體的右耳拍成正位、5°、10°、15°、20°、25°、30°、35°、40°和45°10個角度的負片，每張照片均和原物大小相同。再取劉長山正面和側面照片，將耳部放大至和1號尸體耳部照片相同大小并做成負片。

然后，車德仁和穆法醫合作，將所有耳部照片負片用硫酸紙描出，然后將硫酸紙描出的1號尸體耳部不同角度的輪廓圖與劉長山的耳朵照片進行重疊對比，結果1號尸體的15°成像的耳部輪廓圖和劉長山正面照上耳朵輪廓圖基本重合在一起；然后1號尸體的正位耳部輪廓圖和劉長山側面照上的耳朵輪廓圖基本重合在一起。穩妥起見，車德仁和穆法醫又連續比對了三次，均為同一結論。

“現在可以確定，1號尸體就是劉長山！”車德仁揉著熬夜而造成的通紅的眼睛，興奮地說道。

“能上報專案組了嗎？”穆法醫道。

“完全可以！”

“老車啊，跟你一塊干活，雖說累點兒，但心里有底啊！”

4月28日，雙鴨山市公安局根據專案組的指示搜查了劉長山的家，搜出一封劉長山在4月21日投遞出，寄給其父劉萬海的訣別信：

“老爸，當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粉身碎骨了。你不是說看見我心煩嗎？這下別煩了，你想見也見不著了。過不了幾天你一定會聽到廣播，還能看到電視：有一列火車被炸上了天，死了好多人，跟你說那就是我干的。你不是老罵我啥也不是嗎？這回你就知道我是啥了，我不怕你報告警察，你不趕趟了！”

“這個世界太丑惡了，所以我走了。有機會見到小麗（和劉長山分手的那個護士）的時候捎個話給她，就說我下輩子還找她，下輩子我會有個有權有勢的爹，我也會有正式的工作，讓她等我吧。”

“您老好好活下去吧，祝你壽比南山不老松——不孝兒子劉長山，1987年4月21日絕筆”

案子破了，車德仁法醫憑借利用人耳來認定尸體身源，開了世界法醫學的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