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霞:牛事
那年秋天,爹賣了豬,賣了羊,還忍痛賣了幾袋糧,總算湊夠了八百塊錢。
八百塊,夠買一頭半大牛犢。
爹就是這么打算的。
第二天,爹懷揣八百塊錢出了門。牛市在八里鋪,離村二十幾里地。傍黑,雞上架的時候,爹牽著一頭牛回來了。
牛,是黑犍牛,七歲口,膀大腿粗,一身的腱子肉。兩個犄角彎彎的,短而粗。鄰居三秋見了,豎起大拇指說:“好牛,好牛!”
爹的臉上,掛著滿足的笑。
“哥,多少錢買來的?”
爹伸出手,比畫了一下。
“八百?這么便宜?”
爹嘿嘿笑:“好運來了,門板都擋不住。”
那是分田到戶第三年。莊戶人家,犁耬耙耱,拉車碾場,哪樣能離得開一頭牛?爹買回這頭牛,就等于置辦了一半家當。爹高興,我和娘也高興。
可是,我們的高興勁兒還沒過去,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們傻了眼。
那天,爹放牛回來,剛把牛拴在院里的桃樹上,一輛吉普車停在我家院門口。
車門打開,一個紅臉漢子先下了車。緊跟紅臉漢子的,是派出所的警察。
進了院,紅臉漢子一指拴在桃樹上的黑犍牛對警察說:“就是這頭牛。”
警察說:“老羅,你看準了?”
叫老羅的紅臉漢子說:“自家的牛,我都養了三年了,錯不了的。”
爹湊過去,賠著小心問警察:“你們……這是干啥呢?”
警察說:“這頭牛,你養幾年了?”
爹說:“大前天才買回來的。”
“從哪兒買的?說具體點兒。”
“八里鋪牛市對面,一個小巷子里……”
“花了多少錢?”
“八百塊。”
警察吁口氣,說:“賣給你牛的人,是個偷牛賊。也就是說,他偷了小南溝老羅的牛,然后拉到牛市附近賣給你。你買的可是賊贓。”
“咋會呢?”爹徹底蒙了。
“這么好的一頭牛,他八百塊賣給你,你不覺得有點兒蹊蹺嗎?再說,賣牛不在牛市賣,為啥跑到小巷子里?”
爹囁嚅道:“我一眼瞧上了這頭牛,就沒想過別的。”
警察說:“只當是花錢買個教訓吧。”
爹想起一個問題,說:“老羅說牛是他的,就是他的嗎?”
警察似乎早料到這一點,沖著院門口喊:“田主任,你進來。”
隨著一陣腳步聲,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走進來,他是小南溝的村主任。警察說:“田主任你好好看看,這頭牛到底是不是老羅的。”
田主任繞著牛轉了三圈,語氣肯定地說:“沒錯,這頭牛是三年前分給老羅家的,牛韁繩還是我親手遞到老羅手里的。”
爹的額頭冒出汗來:“警察同志,我那八百塊,是不是打了水漂兒?”
“也不能這么說。偷牛賊是個慣犯,落網是早晚的事。到時候,你的錢會一分不少退回給你的。”警察轉臉對老羅說,“牛確定是你的,你可以把牛牽走了。”
吉普車走了。老羅牽著牛也走了。
石塔一樣的爹,一下子蹲在地上,久久不肯站起來。
頭頂,秋陽正毒。
爹的耳邊,突然響起一聲長長的牛哞聲。爹抬頭,看見老羅牽著牛返回院子里。
爹手扶膝蓋慢慢站起來,說:“羅兄弟,牛你都牽走了,還有啥事嗎?”
老羅說:“我就尋思著,我不能這么牽著牛一走了之……”
“羅兄弟啥意思?”
“在警察還沒有抓到偷牛賊之前,我這頭牛,算咱兩家的……你看這樣行不行?”
“不行不行。”
“咋不行?我們小南溝跟你們村地挨著地,耕呀種的,都很方便。我家三口人,你家人口也不多,兩家人合用一頭牛剛剛好。犁耬耙耱,牛車碌碡,我都有,牛一上套就行……”
“這咋行?”
“我說行就行。”老羅把牛繩往桃樹上一系,抬手拍了下牛屁股,轉身朝院門口走去,邊走邊說,“牛我留這兒了。過段時間要翻地,我送犁過來。”
“羅兄弟……”爹的眼里,閃出淚光。
老羅走了。
娘想起什么,對爹說:“都大半天了,咱還沒給牛飲水呢。”
爹說:“你早晨不是熬了一大鍋稀粥嗎?咱也沒喝幾口……”
娘扭身進屋,端來大半盆米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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