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這種凝結著樹脂與歲月的神秘香木,自漢代進入中原文明視野后,便以“沉檀龍麝”之首的身份,浸潤了中國古代社會的宗教、醫學、禮儀與審美。沉香自古價昂貴,正所謂“一寸沉香一寸金”,這也導致了市場上假貨橫行。不過,早在明清時期,就有了一套基于感官經驗的嚴密鑒偽體系。
宋徽宗趙佶《聽琴圖》(局部)
撫琴者身邊的幾案上擺有一只香爐
沉香對中國本土香料
形成“降維打擊”
和世界上所有“香料文明”一樣,中國傳統香事最早使用的是本土香料。《詩經》《楚辭》中那些美人如詩、草木如織的詞句,提及的大多是本土的香花香草。這一方面是緣于人類對美好氣味的本能偏好,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古人將外在的香氣與內在的美德關聯起來,并將其固定為文化符號。
漢魏之際,中國的香料體系發生了一個重要變化。隨著絲路貿易的繁榮,域外的香料大量進入中國,沉香、檀香、龍腦香、蘇合香、安息香、乳香等香料迅速征服了貴族和士大夫們挑剔的嗅覺。香料未必是沉、檀,沉、檀天然是香料的觀念逐漸流行。
《西京雜記》載:“武帝時,長安始有沉水香,出日南國?!贝颂帯叭漳稀奔唇裨侥现胁?,印證早期沉香主要依賴南海貿易。漢代文獻多稱“沉水香”,取自其“入水即沉”特性,《南州異物志》詳述其成因:“蜜香樹,斷其干,經年朽爛,心節獨存,置水則沉,曰沉香?!?/p>
河北滿城漢墓出土的錯金博山爐,爐蓋鑄仙山云紋,爐腹殘留碳化香料,經檢測含沉香成分。結合《漢官儀》“尚書郎懷香握蘭,趨走丹墀”的記載,可知沉香已進入宮廷禮儀體系。但受限于交通,此期沉香屬珍稀貢品,《鹽鐵論》稱“一木之香,抵十戶之賦”,足見其貴重。
沉香中超過100種揮發性芳香物質構成了它沉靜、溫潤、富于變化的氣調,從漢魏時期算起,在近2000年的時間里,東方人都未找到能夠完全替代它的物質。可以說,沉香呋喃、倍半萜等高芳香化合物在當時對中國本土的香料形成了“降維打擊”,逐漸在中國的香料體系中占據主流的位置。
南朝范曄在他的《和香方序》中列舉了各種香料的缺陷,“甲煎淺俗”“零藿虛燥”“棗膏昏鈍”,唯有說到沉香的時候,范曄認為“沉實易和,盈斤無傷”,其厚此薄彼,可見一斑。
明 杜堇《玩古圖》(局部),一位侍女手捧香盒,桌上有帶木座的銅香爐、內插香箸香鏟的瓶子
沉香品鑒知識
逐漸系統化和專業化
南北朝佛教鼎盛,沉香被賦予宗教意涵。《法華經》將“沉水香”列為供養佛陀的六種妙香之一,敦煌莫高窟第285窟壁畫繪有信眾手捧香爐禮佛場景,爐中升騰的煙氣旁題“沉水香供養”。齊梁年間,竟陵王蕭子良集名僧講經,“日夜焚沉香禮佛,香煙成云蓋狀”(《高僧傳》),開沉香宗教儀軌先河。
士族階層開始將品香視為風雅之事。曹植《洛神賦》以“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喻香草,雖未直言沉香,卻折射出嗅覺審美的自覺。至南朝,《世說新語》載“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香”,沉香開始與士人品格相勾連,奠定后世“君子佩香”的傳統。
在唐代,用香焚香也進入了一個極盛時期,不僅皇族貴胄喜愛焚香與使用香料,文人對此亦是熱衷不已。一個不同于先前時期的極為突出的亮點是,人們對用香方式的研究和利用進入了一個系統化和專業化的階段。
李白的《清平調》一詩中提到沉香亭“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是說唐玄宗和貴妃楊玉環在沉香亭倚著欄桿共同賞春,君王的多少煩心事都隨著美景美人一起消散了。白居易《贈友》詩云:“閣貼沉香軸,爐焚柏子煙?!睂⒎傧闩c書畫鑒賞并置。唐末李珣著《海藥本草》,科學分類沉香產地:“海南者色褐,安南者色紫,占城者色黑。”標志沉香品鑒知識系統化。韓熙載創“沉香火閣”,以隔火熏香法追求“香而不煙”的境界(《清異錄》),推動香道技藝精進。
清 乾隆金鑲寶石朝冠耳香爐
“十偽九真”
促使鑒偽技術日趨成熟
在兩宋時期,作為“四般閑事”之首的“燒香”,自然也越來越專業。隨著陸上、海上絲路貿易的不斷拓展,宋人對域外香材更加熟悉,進一步厘清了香料的本草名物和物質特點。以常用的沉香為例,宋人整理出“四名十二狀”(丁謂《天香傳》),沉香按密度可分為沉水、棧香(半沉)、黃熟(不沉水);按結油形態可分為黃蠟、昆侖梅格、烏文格、茅葉、傘竹格、鷓鴣斑等。
沉香在宋代開始進入普通百姓的生活?!稏|京夢華錄》記汴梁潘樓街“香藥鋪席堆積如山”,臨安“分茶酒店”皆設香爐迎客。元代《至正四明續志》載慶元港(今寧波)年進口沉香達5300斤,泉州后渚港宋代沉船出土的沉香木殘塊,佐證海上絲路的香料貿易規模。
明清時期,宮廷用香制度化(如乾隆朝“歲供沉香五百斤”)、文人香席普及化,推動沉香成為奢侈品。《金瓶梅》中西門慶以“三兩銀子買一兩沉香”的情節,折射市井需求。
然而,明中期開始,海南沉香資源枯竭,“黎峒沉香幾盡伐”(《廣東新語》),優質土沉香產量銳減,周嘉胄《香乘》嘆:“今瓊州香,皆來自暹羅、真臘?!崩骝屖瓜?,東南亞商人以“速香”(未成熟沉香)浸泡油脂冒充沉水香,閩粵工匠用“茄藤木”染色雕刻偽作,以至明人高濂嘆:“市肆香品,十偽九真,非老斫輪手莫能辨。”
明清時的沉香鑒偽技術已形成一套基于感官經驗的嚴密體系。在視覺鑒別層面,真品沉香具有獨特的油脂紋理:其油脂線清晰自然,如《長物志》所載“金絲鐵線”般流暢舒展,明代《格古要論》更以“紋若雀翎”形容上等沉香油脂滲透木質形成的羽狀肌理;而偽品往往通過人工雕刻制造僵直線條,或以刀刻紋后灌注松脂模仿“鷓鴣斑”,清初屈大均《廣東新語》便揭露此類“以刀刻紋,灌以松脂”的作偽手法。
色澤方面,真品隨年份積累呈現從黃褐、深棕到黑褐的自然漸變,斷面油脂光澤溫潤如玉;偽作則因染色技術局限,常現“色如墨漆而無光”的呆滯質感,清代《香識》明確指出此類煙熏染色之物必屬偽作。
觸覺鑒別則包含重量與溫度的雙重檢驗:真沉香依據《香乘》分級標準可分為入水即沉的“沉水香”、半沉的“棧香”與浮水的“黃熟香”,而偽品多通過“鐵屑納木孔,外涂沉油”(《嶺南雜記》)等手法增重;同時真品因富含脂類物質觸手生溫,清代《茗笈》謂之“握之微暖”,偽品則因木質特性觸感冷澀。
嗅覺辨識尤為關鍵,真品常溫下散發“氣如蜜沁,透腦醒神”(《考槃余事》)的清甜涼意,燃燒時“煙縷如篆,香氣清遠”(《香乘》);偽品則多混雜檀香等廉價香料,不僅常溫時“香氣烈而濁”(《長物志》),燃燒更會暴露“煙散而氣腥”的本質。
這套融合視覺觀紋、觸覺驗質、嗅覺辨香的鑒別體系,生動展現了古人在有限技術條件下對抗作偽的精微智慧。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陳品
編輯/陳品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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