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2025年5月6日下午，在德國聯邦議院（議會下院）總理選舉投票中，德國聯盟黨總理候選人弗里德里希·默茨經過第一輪“落選”后，最終在當天第二輪投票中獲得325票，超過所需的316票，成功當選新任德國總理。這是二戰后首次，德國總理經兩輪選舉后才當選。

當天下午，默茨在德國聯邦議院正式宣誓就職總理。

5月6日，在德國首都柏林的國會大廈，默茨（左）宣誓就職德國總理

至此，歷時三個月的德國政壇的這場大戲終于畫上了句號。當今世界問題的研究，人們最重視的往往是美國，而忽視了德國。其實，作為歐洲“火車頭”的德國，也是世界上一個非常重要的國家。研究世界問題，德國是一個繞不開的國家、繞不開的話題，所以，今天我想回顧總結一下，當初聯盟黨能夠贏得這次德國大選的三點原因。

5月6日，在柏林，默茨（后）在德國聯邦議院第一輪投票結束后離開

一是經歷了二戰慘痛的歷史教訓，經過二戰后幾十年完美的民主改造，反對納粹主義復辟，成為德國絕對的政治正確。

就在默茨當選德國總理的4天前，德國政壇還發生了一件大事。5月2日，德國聯邦憲法保衛局宣布，已將德國選擇黨列為明確的極右翼組織，將在聯邦層面對該黨進行監控。

聯邦憲法保衛局當天發表聲明表示，德國選擇黨內部普遍反對“自由民主的基本秩序”，而且選擇黨是按民族和血統來劃分人的。聲明說：“我們得出結論，德國選擇黨是一個堅定的極右翼組織。”

德國選擇黨稱這是“純粹政治決定”，認為這是政治迫害。

大洋彼岸的美國特朗普政府也坐不住了。特朗普政府的大員紛紛破口大罵譴責德國政府。美國副總統萬斯稱：“德國是在重建柏林墻。”美國國務卿魯比奧在社交媒體上稱：“德國剛剛賦予其情報機構監視反對黨的新權力，這不是民主，這是偽裝的暴政。”德國外交部隨后反駁說，“這就是民主”。德國外交部在社交媒體上發文說，聯邦憲法保衛局這一決定基于為保護德國憲法和法治而進行的徹底和獨立調查的結果。“我們從歷史中吸取教訓，必須制止右翼極端主義。”

4月3日，在布魯塞爾，魯比奧在出席北約外長會期間與媒體見面。

倒是馬斯克沒怎么開腔，因為他如果一開腔，在德國就一輛特斯拉也別想賣了。他現在要保住特斯拉CEO的位置。

對此，我是怎么看的呢？德國政府把選擇黨列為極右翼組織并進行全方位監控，是否違反民主和法治呢？

我完全支持德國政府的行為。因為德國法律明令禁止納粹主義，德國法律對納粹主義是零容忍的。比如，行納粹舉手禮，在美國也許不犯法，但在德國就是違法的，就必須被抓。而選擇黨在政治綱領、政策取向上已與過去的納粹沒有太大差異。選擇黨經常打出納粹口號，其成員曾淡化納粹大屠殺。所以，德國政府對一個有“新納粹”傾向的政黨進行監控和限制，完全符合德國法律，并沒有違反法治的原則。而且，德國選擇黨本來就是一個有納粹主義、極權主義傾向的政黨。德國政府對一個具有極權主義傾向的政黨進行監控和限制，不但沒有違反民主，反而是在捍衛民主。

在這次德國大選之前，除選擇黨之外的其他所有政黨就達成了一個“極右防火墻”協議，就是無論哪個政黨大選獲勝，都自動排除與選擇黨合作組閣。比如這次德國大選中勝出的中右翼的聯盟黨，寧愿與中左翼的社民黨組成聯合政府，也拒絕與極右翼的選擇黨合作組閣。可見德國政壇戰后幾十年來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對納粹主義復辟的警惕，成為了德國絕對的政治正確。

5月5日，德國柏林，德國聯盟黨與社民黨聯合執政協議簽署儀式現場

選擇黨在大選中的失利表明，德國人更加警惕法西斯的復辟，警惕極端主義，警惕民主的倒退。今天的德國人，尤其是德國西部人無論如何也喊不出“讓德國再次偉大”這樣的口號。因為特朗普喊的“讓美國再次偉大”的類似口號，追溯其源頭，都來自二戰時期的德國人的嘴里，都是希特勒曾經喊過的。現在特朗普、萬斯、馬斯克他們在世界范圍內掀起的這股風生水起的民粹主義浪潮，其實都是當年納粹玩剩下的。在今天的德國，尤其是德國西部，搞這一套是成功不了的。這畢竟是一個有著冷靜思維、有哲思的、懂得反思的民族。所以，德國各個主流政黨無論左右翼，都拒絕與選擇黨合作，無論左派右派，大家都不吃你這一套。這套東西在德國西部忽悠不了幾個人。從兩次世界大戰的策源地、世界現代史上最黑暗一幕的始作俑者，到二戰后飽受分裂之苦的民族，再到今天一個現代化的高度發達的文明國家，德意志這個民族實現了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德國人很不幸經歷過納粹主義肆虐的年代，所以他們深知那意味著什么。只有真正反思過，才會真正在乎。德國人的三觀很正，這個二戰后被完美改造的民族，永遠走出了黑暗。德國不愧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德國的偉大不是因為它打敗了別人，而是因為它改造了自己。

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沉痛的歷史教訓。所以，德國政府的行為，我認為是理所應當、天經地義的。

1970年12月7日，西德總理勃蘭特在華沙猶太隔離區起義紀念碑前下跪

二是“逆向特朗普效應”的發威，給德國民眾打了一針清醒劑。

德國選擇黨2月份的這次大選失利，也與美國特朗普新政府上任以來的種種表現，尤其是在對待烏克蘭和歐洲盟友的態度上惹了歐洲人的眾怒有關系。去年美國大選的先例，給德國民眾打了一針清醒劑。

2025年3月24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華盛頓白宮出席活動。圖據新華社

今年上半年，德國、加拿大、澳大利亞三個西方大國相繼舉行大選。先是2月的德國大選，成功阻擊了極右翼選擇黨的崛起；再是4月的加拿大大選，中左翼自由黨“逆襲”勝選繼續執政；又是5月的澳大利亞大選，中左翼工黨勝選繼續執政。經過了德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這三個西方大國的大選，特朗普主義浪潮再次被擊退，右翼保守主義在世界各地也節節敗退。正是這種“逆向特朗普效應”，讓全世界右轉的趨勢戛然而止。因為特朗普的極右傾向給大伙兒嚇怕了，世界各國都害怕自己國家也出一個特朗普這樣的人物。人們把對特朗普的不滿情緒都轉嫁到了自己國內的右翼保守派身上。所以，現在全世界又開始集體向左回調，“左流”開始回潮。

德國總理默茨。

三是中右翼聯盟黨在某些政策上與極右翼選擇黨的重合，在一些議題上走了選擇黨的路，搶了選擇黨的戲，讓選擇黨無路可走。

我剛才花了很大的篇幅對德國選擇黨進行了猛烈的批評。但有一說一，實際上，選擇黨也有它的另一面。上個月，我看了學者馬國川老師的一場直播，對談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研究員、德國問題專家胡琨先生。馬國川老師與胡琨先生的對談，也讓我對選擇黨有了一些新的認識。下面，我綜合一下胡琨先生和馬國川老師那場對談中的一些觀點，再加上我個人的一些思考，來看看聯盟黨是怎么搶了選擇黨的戲。

一方面，選擇黨在美化納粹、種族主義、極端排外、排斥歐盟等方面，有它極為落后的、極端主義、民粹主義的一面；但另一方面，選擇黨在經濟政策上，是秉持秩序自由主義原則的，也就是奉行一種社會市場經濟的政策理念。

2月24日，在德國柏林，德國選擇黨領導人魏德爾出席新聞發布會。

那么，什么是秩序自由主義？什么是社會市場經濟呢？

上世紀30年代，一些秉持自由主義經濟理念的德國經濟學家，一方面反對無序的、自由的經濟模式，認為國家還是有必要為經濟運行創造一個基本的秩序框架；另一方面又對完全的計劃經濟充滿警惕，認為國家不應該對經濟進行過多的干預。這種德國式的新自由主義，就被稱為“秩序自由主義”，它既不同于納粹時期的統制經濟，也不同于純粹的自由放任的市場經濟，實際上是一種“社會市場經濟”。

需要澄清和指出的是，社會市場經濟并不是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之間的中間道路、第三條道路。它的實質就是市場經濟，只不過是一種特殊類型的市場經濟。一方面，通過“社會”這個定語來對沖戰后蘇式意識形態的挑戰，把大家從計劃經濟的思路里拉出來，走向市場經濟；另一方面，這種市場經濟里面注入了一些對社會公平的關懷，政府對民生要有兜底，政府要承擔一些基本責任，這是它與自由放任的市場經濟不同的地方。

社會市場經濟，核心是市場經濟，它首先聚焦于增長，而不是分配，增長永遠要優先于分配，這是社會市場經濟的一個核心要素，一旦分配的重要性超過了增長，社會市場經濟就走樣了。經濟發展好了，政府就要發揮多一點的作用，讓更多人分享到經濟發展的成果，但政府的作用是有邊界的。當分配影響到了經濟增長的動力，就需要向市場回歸。經濟政策就像鐘擺一樣。首先要用市場機制保證蛋糕做大；另一方面又要對參與競爭、努力了但又不能改善境況的人進行兜底。但這個兜底又不能過頭，不能養懶人，這正體現了老成謀國的德國人的嚴謹。

而秩序自由主義、社會市場經濟又與德國選擇黨有什么關系呢？德國選擇黨成立于2013年。選擇黨的最早出現，恰恰是因為一幫經濟學家認為德國政府的政策偏離了秩序自由主義而組建了一個另類的政黨，所以又叫“另類選擇黨”。他們認為默克爾領導的基民盟在向左轉，導致了一部分不愿意跟著默克爾向左轉的黨內右派留了下來。選擇黨的很多成員來自中右翼的基民盟和自民黨。他們認為基民盟向左轉了，我們要做其他選擇了，所以才叫“選擇黨”。選擇黨在經濟政策理念方面并沒有偏離秩序自由主義。秩序自由主義、社會市場經濟在德國國內是有極深的群眾基礎的。

默茨領導下的聯盟黨已經與默克爾時代相當左傾的聯盟黨有了很大的改變，回歸了傳統的中右翼路線。而這次德國大選，默茨能夠帶領聯盟黨贏得大選，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前些年在默克爾領導下向左轉的聯盟黨，現在在默茨的領導下又回歸了中右翼。隨著聯盟黨的右轉回歸秩序自由主義，選擇黨在經濟政策上的影響力就逐漸被瓦解了。在很多議題上，包括經濟政策方面，包括強硬的反移民政策方面，聯盟黨的很多政策取向是跟選擇黨重合的。所以，馬國川老師也說：“美國民主黨也應該好好學學德國聯盟黨，不要完全跟共和黨的政策主張對著干，自己完全按自己的那一套來。如果還繼續走這條路的話，民主黨也沒有希望。必須正視這類現實，向他的對手學習，真正關注美國現實的經濟問題和社會挑戰。”

2000年時的默茨（左）與默克爾。

所以說，在這次德國大選中，聯盟黨在政策宣示中，在很大程度上瓦解了選擇黨的基礎，把選擇黨的墻角給挖掉了。在某些政策取向上，聯盟黨走了選擇黨的路，讓選擇黨無路可走。隨著經濟變好、現狀改善、改革效果慢慢顯現，因為對現狀不滿而支持選擇黨的選民，有可能會轉向支持聯盟黨，選擇黨的聲望也可能會被慢慢侵蝕掉。

最后用馬國川老師的一段話來作為今天我這篇文章的結語：這一百多年來，德國人從苦難中汲取了很多教訓，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也是非常幸運的。德意志民族一百多年的現代化道路走得非常痛苦、非常曲折。經過兩次世界大戰的教訓，德國人充分認識到，德國雖然是兩次世界大戰的策源地和發動者，但德國今天擁有的一切富裕、繁榮、強大、幸福，都不是通過戰爭得到的。

德國奧格斯堡。圖據德國國家旅游局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