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上有個很搏眼球的說法——即“中國人以形象思維為主,西方人以邏輯思維為主”。
還有人,“追根尋源”,將“中國人以形象思維為主”,與漢字曾經是象形文字扯到了一起。
由此得出的結論,自然也就很簡單——中國自古不講邏輯、不教邏輯、不學邏輯、缺乏邏輯,等等等等。
“中國人以形象思維為主,西方人以邏輯思維為主”,這個說法對嗎?
顯然是“猴吃麻花——蠻擰”——“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不屬于同一層面概念,也就是說,這兩個概念既不對應也不矛盾,所涉及的完全是兩碼事。
漢語漢字中的“形象思維”這個詞,大概率濫觴于19世紀俄國文學評論家別林斯基。
他在《藝術的概念》一文中說:“藝術是對于真理的直感的觀察,或者說是用形象來思維。”
他又說:“(典型性)是創作的基本法則之一,沒有典型性就沒有創作”,“(典型)是一個人物。同時又是許多人物,也就是說,把一個個人描寫成這樣,是他在自身中包括著表達同一概念的許多人,整類的人”,但這是通過“一個人物,完整的,個別的人物”實現的。
別林斯基稱這種“典型性”的“形象”,為“熟悉的陌生人”。
(上海文藝《別林斯基選集》作者像)
可知——別林斯基所說的“形象的思維”,講的是藝術創作和受眾,是通過生動的“形象”,來完成對“真理的直感的觀察”的。
也可知——他所說的“形象的思維”這種藝術創作手法,應該通過“典型性”來凸顯,即通過活生生的“個體”來表現“一整類人”。
蘇軾《文與可畫筼筜偃竹記》:“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
“胸有成竹”,說的不就是“形象思維”么!
實際上,中國自古,從《詩經》的“賦比興”,到劉勰《文心雕龍》的“神思”之“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再到王國維《人間詞話》概括的“三境界”說,無不講得是藝術美學的創作要旨,既強調了“想象”在藝術表達上的極其重要作用,又主張必須“動之以情”才可“曉之以理”的藝術感染力之重要作用。
只不過沒使用“形象思維”這個詞匯而已。
偉人在《和陳毅同志談詩的一封信》中,三次說到“詩要用形象思維”,亦是在說——藝術包括詩,應該是以“具象”表現“抽象”,是二者的高度統一;作品應該具有充分的想象張力;要有感而發,從而具備強大的感情感染力。
以“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來表達“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之堅定意志,便是極為恰當的例證。
以“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傳達“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革命豪情,既形象又具充分感染力。
總而言之,“形象思維”,說的是藝術創作的方式、手法,是對喜聞樂見好作品的評價標準。
可不可以把“形象思維”,擺放到與“邏輯思維”對應的地位呢?
不可以。
比如,平時對一本小說、一部電影或電視劇評價不高,會說“邏輯混亂”——小說、電影、電視劇都是藝術作品,都需要通過“形象思維”展現給讀者、觀眾,然而,其故事情節、人物展現等等所有描寫,都要基于邏輯、復合邏輯。
違反了這一點的作品,再天花亂墜也不會被認為是好作品。
所以,“邏輯思維”,指的是人們或者說人類共有的思維規律和相似、相同性,是基礎性的人類思維能力。
這就是《紅樓夢》在國外,也被相當多讀者奉為經典;《戰爭與和平》翻譯到中國,同樣深受喜愛的基本道理。
“形象思維”,被“提高”到與“邏輯思維”并列的地位,或許與上世紀80年代的一些書籍,包括教材的“渲染”有關。
例如某本《文學概論》,專門有“形象思維與文學的典型化”一節。盡管書中也說,在藝術創作中并非只有形象思維而排斥抽象思維,但認為“形象思維同抽象思維一樣,是人類普遍具有的一種思維方式。”
書中提供了一張圖片,實際上進一步強化了其將“形象思維”提高地位的觀點。見上圖。現在這樣的圖網上仍然不少,見題圖。
作者并未提供這張圖片的出處。然而顯然,這是對上世紀80年代前后國外心理學研究的一種綜合。
可以確定地說,這張圖所描繪的人類大腦的功能是不準確的。
按照此圖,“中國人以形象思維為主”, 就是主要以“右腦” 思考;而“西方人以邏輯思維為主”,則是主要以“左腦”思考。
可是,在一些人嘴里,中國人是遠遠不如西方人具有創新精神的,為何以左腦思考的西方人卻是“求同思維”,而中國人則是善于創新的“求異思維”——這豈不自相矛盾?
人之“大腦”,是人類到目前為止仍然在孜孜以求探索的重大課題——可以說,關于人的大腦的“奧秘”,遠未到一清二楚的地步。
目前可知的是——
人的大腦,是人這種脊椎動物中樞神經系統的最高級部分,又稱腦端。
人類大腦呈半球狀,覆于間腦、中腦和小腦之上;分為左右兩半,但不完全分離,底部由胼胝體連接于一體。
左右腦都布滿凹凸的溝回,最外面是大腦皮質層,厚數厘米,面積可達2000平方厘米。
大腦皮質層分六層,由各層之間不同種類神經細胞大小比例的不同而劃分。
一般根據腦表面的的皺褶將大腦皮層分為四葉——其中,額葉有運動和語言中樞;頂葉有軀體感覺(觸覺與位置覺)中樞;顳葉有聽覺與記憶中樞;腦后的枕葉內有腦的主要視覺接受區。
除了上面說的“四葉”,還有將腦皮層邊緣部分比較隨意地算作“第五葉”的情況,這一部分管理著人的嗅覺、味覺與情緒應答系統。
人的大腦確實存在“分區”,比如語言區偏于左腦,因為左腦受傷的人大多失去了語言能力,然而,這不能確定“邏輯思維”是單獨由左腦完成的。
人腦是個結構和機理極其復雜的整體——心理學界稱此為“統合”認知或思維——還可知的是,左腦控制右側的肢體、視覺和感覺,右腦則控制左側。
上圖,是意大利神經學家埃德爾·比西阿奇做過的實驗,病人1987年右腦中風,由此她失去了對左側一半的視覺和認知,這種情況持續了17年,直到其去世。
治療最嚴重癲癇患者的極端方法,曾經采用切斷左右半腦胼胝體的手術。此類病人被稱為“裂腦者”。
上個世紀中期,心理學界已經通過實驗發現,這一類患者對外部世界的認知,永遠是“割裂”的。見下圖。
這也說明,人腦是一個整體,人類思維和認知能力也是一個整體——心理學家們,稱此為“意識的統一”。
既然“統一”,以“形象思維”和“邏輯思維”劃分這國人和那國人的思維特征,就一定是不科學的。
還要說的是,神經學、心理學等等相關學科中,都沒有與“形象思維”對應的詞和概念。
說“不科學”,還有更重要的實驗數據為證。
瑞士心理學家皮亞杰,用近30年的實驗,寫了60多部著作和500多篇論文,證明了從嬰兒開始的“認知發生”即人的“邏輯-數學”思維的成熟過程。
他發現,從嬰兒開始,人的認知經歷四個發展階段——
感知運思階段(0-2歲);前運思階段(2-7歲);具體運思階段(7-11歲);形式運思階段(11歲開始一直發展)。
研究人類思維的心理學家們,大多認為皮亞杰的貢獻是里程碑。在此基礎上,又分若干分支開展了繼續研究。
嘉迪納、穆特、柯斯米斯基等人合著的《跨文化生活:跨文化的人類發展》即得出結論:“事實上,迄今為止研究的所有嬰兒中,感覺運動發展的定性特征幾乎仍然是相同的,盡管這些嬰兒的文化環境存在著巨大的差異。”
他們列舉了對尼日利亞人、贊比亞人、阿爾及利亞人、伊朗人、尼泊爾人、亞洲人(原文如此)、塞內加爾人、亞馬遜印第安人和澳大利亞土著人的眾多研究成果,總結說:這些成果非常令人信服地表明,“各種社會中的兒童仍然在按照(皮亞杰)他所預言的順序成長”。
既然廣泛眾多的實驗證明,“嬰兒的文化環境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不能影響前述四個“邏輯-數學”思維的形成和發展,有什么證據能證明“中國人以形象思維為主,西方人以邏輯思維為主”可以站得住腳呢?
這就是個以訛傳訛的偽命題而已。
建國75年的今天,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5G通信、高鐵、量子通信、超級計算、人工智能、移動支付、基因編輯、新能源、橋梁隧道等基礎建設居于世界前列;最完整的工業體系持續轉型,開放指數進一步提高,全球治理作用越發明顯,這些可以算是駁斥“中國人以形象思維為主,西方人以邏輯思維為主”這一偽命題的現實例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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