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三年(1390),明朝首都南京傳出一則震驚朝野的消息:前開國功臣、開國輔運推誠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師、中書左丞相、免死鐵券的擁有者韓國公李善長,因犯下嚴重罪行,即將被滿門抄斬。
影視劇中李善長問斬前的情景。來源/影視劇《朱元璋》
不久后,押解李善長及其家人的囚車緩緩駛過街頭,在眾目睽睽之下駛向刑場。經過驗明正身,隨著行刑官一聲令下,這位曾經權傾朝野的開國功臣就此終結了一生。此時,端坐在皇位上的朱元璋或許會想起37年前,那個在滁州路上向他進言的天縱奇才。
在明朝開國史上,李善長是一位舉足輕重的人物。《明史·太祖本紀》中第一個出現的文人名字就是他,其中關于兩人的初次相遇,史書記載雖簡,卻意味深長:
“(太祖)道遇定遠人李善長,與語,大悅,遂與俱攻滁州,下之。”
這次一見如故的會面,開啟了他們并肩作戰的征程。
李善長比朱元璋年長14歲,精通法家學說,善于運籌帷幄。這樣一位人才正是草莽出身的朱元璋在起家階段所急需的。在著名的初次對話中,面對朱元璋“天下之亂何時能定”的詢問,他答道:
“秦末戰亂時,漢高祖起于布衣,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五年成就帝業。今元綱既紊,若殿下效法漢高祖,天下可定。”
這番言論深得朱元璋之心。他提出的很多建議,更成為朱元璋的重要戰略。
影視劇中朱元璋與李善長對話的情景。來源/影視劇《朱元璋》
朱元璋對李善長極為倚重,常將其比作漢之蕭何。軍需供應、人事任免等要務多委其辦理。即便在郭子興猜忌朱元璋時,李善長也始終忠心不二。南征北戰中,他屢立戰功:智敗元軍于和陽,主張渡江發展,攻克采石后安撫太平民眾,為朱元璋大軍掃清障礙。
至正二十四年(1364),李善長率群臣勸進,朱元璋始稱吳王。明朝建立后,他更受重用:主持制定典章制度,監修《元史》,確立禮儀規范。洪武三年(1370)大封功臣時,朱元璋特別強調:
“李善長雖無汗馬功勞,但跟隨我多年,供給軍糧,功勞很大。”
遂封韓國公,賜鐵券,免二死,其子免一死。還將臨安公主許配其子李祺,以示恩寵。
李善長位及人臣,風光無限。來源/影視劇《朱元璋》
然而,歷史的發展往往出人意料,君臣之間的關系也并非一成不變。
在中國歷史上,歷代大一統王朝的建立者都面臨著一個微妙而復雜的難題——如何妥善安置功臣集團?
洪武元年(1368)龍紋鏡。來源/故宮博物院
對于這些在亂世中崛起的開國君主而言,功臣們既是新王朝的奠基者,也可能成為未來的隱患。功臣們的心態同樣復雜:有人居功自傲,有人野心未泯,還有人雖服從君主卻對儲君心存輕視。這種錯綜復雜的君臣關系,在歷史上演繹出不同的結局:既有漢初誅殺功臣的悲劇,也有司馬昭弒君的慘案。當然,也不乏君臣相得的佳話,如劉秀的云臺二十八將、李世民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大多得以善終。不過這樣的例子在中國歷史上實屬鳳毛麟角。值得注意的是,劉秀和李世民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正是因為他們自身軍功顯赫,有足夠的自信駕馭群臣。然而朱元璋的情況卻大不相同,在統一天下后,這些昔日的戰友在他眼中逐漸變成了潛在的威脅。對于那些安分守己的功臣,朱元璋尚能包容;但對于那些驕橫跋扈之輩,朱元璋則難以容忍。不幸的是,李善長恰恰屬于后者。
影視劇中的朱元璋形象。來源/影視劇《山河月明》
最早引起朱元璋不滿的,是李善長對待同僚的傲慢態度。表面上溫文爾雅的他,實則性情暴烈。當參議李飲冰、楊希圣等人因瑣事觸犯其威嚴時,李善長立即予以嚴懲。更嚴重的是,在與中丞劉基爭論法令時,他竟將劉基斥責得無地自容,最終導致劉基憤而辭官。此外,張昶、楊憲、汪廣洋等重臣也因得罪李善長而遭貶謫。這些大臣都是朱元璋親自提拔的心腹,李善長如此跋扈的行徑,在朱元璋看來無異于藐視君權。察覺到朱元璋的不滿后,李善長于洪武四年(1371)以病為由辭官歸鄉。朱元璋順水推舟,賜予他臨濠土地若干頃,設置守墳戶一百五十家,佃戶一千五百家,儀仗士二十家。洪武七年(1374),又提拔其弟李存義為太仆丞,其子李伸、李佑為群牧所官。洪武九年(1376),更將臨安公主下嫁李善長之子李祺,授駙馬都尉。表面上看,君臣關系似乎依舊親密,但一場危機正在暗中醞釀。
李祺與公主完婚后不久,朱元璋染病多日未能臨朝。病愈后,曾遭李善長打壓的御史大夫汪廣洋、陳寧上疏彈劾:
“李善長恃寵而驕,陛下染恙十日未朝,他竟不來問安。駙馬都尉李祺也六日不朝,宣至殿前仍不認罪,實為大不敬。”
雖然這些行為可大可小,但足以讓朱元璋認定李善長已忘記臣子本分。于是朱元璋直接下旨,將李善長的年祿削減一千八百石。這本是一個嚴厲的警告,李善長理當警醒收斂。然而不知是老糊涂還是心存怨懟,在隨后更大的政治風波中,李善長竟做出了致命的錯誤抉擇,最終招致殺身之禍。
洪武十二年(1379)正月造云龍紋鏡。來源/故宮博物院
在《明史》中,胡惟庸案一直是一個極具爭議的政治事件。對于胡惟庸其人,歷來眾說紛紜,有人稱贊他能力出眾,能夠獨當一面;也有人指責他居心叵測,陷害忠良,且對權力極度渴望。但無論哪種說法,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朱元璋曾經對胡惟庸非常信任,但后來因其過于獨斷專行、擅作威福才漸生嫌隙。更嚴重的是,胡惟庸的專權引發了相權膨脹、皇權旁落的危機,加之淮西集團勢力坐大,讓朱元璋意識到有必要通過懲治胡惟庸來打擊淮西集團。洪武十三年(1380)正月,胡惟庸被朱元璋以多項罪名下獄,隨后被處死。此案不僅重創淮西集團,還使胡惟庸成了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位宰相。此后,朱元璋徹底廢除宰相一職,將所有權力集中于皇權之下。胡惟庸案牽連甚廣,前后致死人數多達三萬余人,李善長也名列其中。
洪武六年(1373)成都府造款銅權。來源/故宮博物院
值得注意的是,李善長與胡惟庸實際并無深厚交情,所謂“合謀造反”更是無稽之談。但朱元璋既已決意肅清淮西勢力,李善長自然在劫難逃。洪武十八年(1385),有人告發李善長之弟李存義及其子李佑曾與胡惟庸謀逆。李存義父子很快被捕審訊,其供詞牽連到李善長。供詞稱:胡惟庸曾派李存義游說李善長,遭嚴詞斥責;后又遣老友楊文裕以“事成封淮西王”相誘,雖未獲允諾卻令其“頗為心動”;最終胡惟庸親往勸說時,李善長竟嘆道:“吾老矣。吾死,汝等自為之。”更致命的是,藍玉曾在塞外截獲胡惟庸通敵證據,李善長卻隱匿不報。加之其家奴盧仲謙等揭發其與胡惟庸“交通賄遺,私語相結”……這些罪證都坐實了李善長“知逆不舉、首鼠兩端”的罪名。
恰在此時,天象示警“星變應在大臣”,而此前李善長為修繕房屋曾向信國公湯和借用衛卒300名,這本是小事,但湯和卻借此機會暗中向朱元璋報告,將事態擴大。最終,朱元璋以“元勛國戚,知逆謀不舉,狐疑觀望懷兩端,大逆不道”的罪名,將李善長及其妻等70余人逮捕,并判處死刑。據說在臨刑前,李善長曾拿出免死金牌向朱元璋求饒,但朱元璋指出金牌背面寫有“除謀反大逆”,這也說明了朱元璋殺李善長的決心。最終,李善長一家未能幸免,但朱元璋念及過往情誼,饒過了娶了明太祖長女臨安公主的李祺,僅將其流放,算是沒給李善長絕后。
釉里紅纏枝牡丹紋碗,為洪武釉里紅瓷代表作品。來源/故宮博物院
李善長之死,呈現了明初君臣關系從“魚水相得"到"勢同水火”的演變軌跡。這一悲劇絕非個人恩怨所致,而是朱元璋系統性整肅功臣集團的必然結果。作為淮西集團領袖,李善長深厚的政治根基與廣泛的人脈網絡,使其始終被視為皇權潛在的威脅。其晚年的居功自傲、對謀反線索的知情不報,以及與胡惟庸的曖昧關系,都成為朱元璋必除之而后快的理由。
從政治邏輯來看,朱元璋此舉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通過打擊最具代表性的功臣領袖來震懾整個功臣集團;另一方面則以鐵腕手段重塑“皇權至上”的政治秩序,李善長成為新秩序下的犧牲品。
參考書籍:
《明史》,張廷玉等,中華書局
《歷史的風景》,黃西蒙/著,工人出版社
《明朝開國丞相李善長》,王振羽, 南京地方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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