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育恩情
"周政委,您看,這是我養父。"我敬了個軍禮,向身旁的養父楊大勇介紹。
岳母站在不遠處,忽然臉色煞白,杯子跌落在地。
那是1994年春天,我晉升上校那天。軍區禮堂里,紅旗招展,領導講話時,我看見養父坐在角落,穿著我寄回家的那件褪色軍裝,黝黑的臉龐上滿是風霜,卻難掩欣喜。
回想三十年前,我還只是個嗷嗷待哺的嬰兒。
那是1964年,大江南北尚未從三年自然災害的陰影中完全走出。我被遺棄在通往梨花村的土路上,哭聲傳了很遠,驚動了正在討飯的楊大勇。
"這娃娃,命苦啊。"楊大勇蹲下身,拿出懷里僅有的半個窩頭,掰碎了沾些水送到我嘴里。
他四十出頭,身材瘦小,眼窩深陷,穿著打著補丁的灰藍色對襟布衫。那年頭,災害連連,家家戶戶揭不開鍋。他自己也是靠討飯度日,卻決定背著我走遍十里八村,尋找我的親人。
"娃娃他爹,娃娃他娘,咋忍心啊?"楊大勇抱著我,敲開一家又一家的門。
村里的老人們都搖頭:"現在誰家不是揭不開鍋?大勇,你一個光棍漢,哪有能耐養孩子?"
無人認領的我,就這樣成了楊大勇的兒子,他給我取名楊立志。
"志兒,爹想啊,人這輩子得有點志氣,你從小命苦,更得立起來,不能趴下。"這是養父給我取名的由來。
楊大勇的家是個低矮的土坯房,屋頂用茅草覆蓋,墻角時常有老鼠竄出。屋內陳設簡陋,一張木板床,一個缺了口的水缸,幾個粗瓷碗,就是全部家當。
為了養活我,養父白天在公社田地里勞作,晚上還去附近的磚窯幫工。他手上的老繭厚得像樹皮,臉被太陽曬得黝黑發亮。回家時,他常常會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窩頭或是幾個紅薯,笑著說:"志兒,今天伙計們分了好東西,咱倆改善改善。"
我慢慢長大,漸漸懂事,才知道那些"好東西"都是他省下自己的口糧留給我的。
冬天的夜里特別冷,我們的被窩里塞滿了稻草,卻依然抵不住刺骨的寒風。養父會用布滿老繭的手掌焐熱我凍僵的腳丫子,一邊搓一邊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小腳丫,別凍壞,長大了,走遠路..."
"爹,你為啥不找個婆娘?"八歲那年,我天真地問。村里人都說,楊大勇因為收養了我,好幾門親事都吹了。
"我呀,命里就這樣。"養父笑著揉我的頭,"再說,有你這小子陪著,我這輩子值了。"
生活雖然清苦,但我們的小屋里卻充滿歡聲笑語。養父不識字,卻懂得許多道理。每當夜幕降臨,燈油都省著用,他就借著微弱的燈光給我講故事,有岳飛精忠報國的,有孟母三遷的,還有愚公移山的。
"志兒,咱沒啥本事,但要記住,做人得有骨氣。"這是養父常掛在嘴邊的話。
小學時,我因家境貧寒,常被同學嘲笑。有次回家哭鼻子,養父卻板起臉:"男子漢,流血不流淚。別人笑你窮,你就用功讀書,將來出人頭地給他們看。"
那時候,我們村的廣播喇叭經常播放解放軍叔叔的英雄事跡。養父每次都拉著我認真聽,聽得入神時會不自覺地挺直腰板,眼里閃著光:"志兒,解放軍好啊,保家衛國,頂天立地。"
七十年代初,我上小學了。養父托人從縣城買回鉛筆和練習本,比捧著寶貝還珍貴。他自己不識字,卻能在油燈下坐上幾個小時,看我寫作業。雖然他看不懂,卻總是笑著說:"寫得真好,真好。"
"爹,你咋知道我寫得好?"我好奇地問。
"我看你筆下走得帶風,那肯定寫得好。"養父笑得憨厚,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驕傲。
七十年代末,我以全村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縣高中。養父興奮得一宿沒睡,第二天天不亮就喊醒鄰居:"我家立志考上高中啦!"
為了湊學費,養父賣掉了家里唯一值錢的老母雞,那可是我們過年才舍得殺的"寶貝"。看我心疼,他拍拍我的肩膀:"讀書好啊,能改變命運。雞沒了可以再養,機會錯過就沒了。"
高中三年,我幾乎沒回過家。每次放假前,養父都會提前兩天出現在學校門口,風塵仆仆地站在那兒,手里提著自家種的蔬菜和幾個雞蛋。看到我出來,他就咧開嘴笑,露出滿口黃牙:"志兒,看你又瘦了,來,吃個雞蛋補補。"
那時候的雞蛋多金貴啊,村里人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幾回。我知道,養父準是自己舍不得吃,留給我的。
八十年代初,我高中畢業。那年征兵,在養父的鼓勵下,我報名參軍入伍。
臨行前,養父將一方手帕包裹的銅錢塞進我口袋:"這是爹攢了一輩子的'體己錢',十二塊八毛,拿著,別讓人瞧不起。"
我含著淚接過那沉甸甸的包袱,知道那是養父這輩子的全部積蓄。
"走好,多寫信。"養父目送著我登上拖拉機,一直揮手到村口消失。
部隊生活艱苦而充實。初到新兵連,我就憑著農村孩子的吃苦耐勞和養父教導的不服輸精神,很快適應了軍營生活。
新兵結業考核,我以全排第一的成績被選入偵察連。每天天不亮就開始訓練,負重越野、格斗、射擊、戰術動作,樣樣都要過硬。苦時,就想起養父的話:"男子漢,流血不流淚。"
我把每月津貼的大部分都寄回家,給養父買點營養品。每次收到家信,養父那歪歪扭扭的字里總是充滿了驕傲:"志兒,爹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有你這個兒子。全村人都羨慕我,說我楊大勇命好,有個當兵的兒子。"
那些字是他托村里教書的王老師寫的。字跡雖然生硬,卻飽含深情。
從無名小卒到班長、排長,再到連長、營長,一直到團職干部,我在部隊一步步成長。每次晉升,我都會把喜報寄回鄉下的土屋。養父雖不識字,卻總拿著那紅紙翻來覆去地看,逢人便說:"我兒子在當兵呢,是個好干部!"
1992年冬天,我在軍區冬訓會議上認識了政治部周政委的女兒周梅。她是軍區醫院的護士長,溫婉大方。分享了幾次值班室的盒飯,交談了幾回,我們很快墜入愛河。
周梅知道我是農村出身,是被養父撫養長大的,卻從不介意。她說:"一個能對養父這樣孝順的人,一定不會虧待自己的妻子。"
結婚前,我專程回村接養父進城看婚房。那是我用多年積蓄在市里買的一套小兩居。養父進門就脫鞋,小心翼翼地踩在地板上,生怕踩臟了地面。
"爹,這是咱自己家,別客氣。"我心疼地說。
"太好了,志兒,太好了。"養父摸著嶄新的沙發,眼里閃著淚光,"爹做夢都沒想到,你能住上這么好的房子。"
晚上,他堅持睡在地上,說床太軟,睡不慣。我勸了半天,他才勉強在床邊坐下,手指不停地摩挲著床單,感嘆道:"這布料真好,比咱村里張根生結婚時的還好。"
婚禮定在我晉升上校后的第三天,地點就在軍區招待所。
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軍旅生涯迎來了一個重要節點,同時也要開始新的人生篇章。
晉升儀式那天,養父特意從村里趕來。我站在隊列中央,挺直腰板,等待著軍區首長為我授銜。當首長將金燦燦的橡樹枝別在我肩上時,我看見人群中的養父眼眶濕潤,挺著瘦小的身板,臉上寫滿了驕傲。
儀式結束后,我急忙找到養父,向周圍的首長們介紹:"這是我的養父,是他把我從小養大,教我做人的道理。"
養父靦腆地笑著,憨厚的臉上寫滿了自豪。他那雙粗糙的手不停地摩挲著破舊的軍帽——那是我入伍時送他的。
婚禮那天,楊大勇穿著我前一天陪他買的新中山裝,戴著我專門為他準備的新軍帽。盡管如此,他在酒店的豪華大廳里依然顯得局促不安,粗糙的手不停地搓著。
"老楊同志,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別緊張。"周政委親切地拍著養父的肩膀。
"首長好!"養父立正敬禮,那姿勢雖然不標準,卻格外認真。
婚禮開始前,我正式向岳父母介紹養父:"這是我養父楊大勇,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
岳母周秀蘭一看到楊大勇的臉,突然愣住了,臉色煞白,手中的茶杯"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顫抖著上前幾步,仔細打量著養父的臉:"您...您是梨花村楊...楊大勇?"
養父一愣,隨即點點頭:"是我啊,您是..."
岳母失聲痛哭起來,抓住養父的手:"楊大勇啊楊大勇,這么多年了,想不到在這里又見到你!"
屋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這一幕。我和周梅面面相覷,不明白發生了什么。
周政委走上前,輕輕扶住妻子:"老周,你這是怎么了?"
岳母擦干眼淚,哽咽著說:"老周,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事嗎?文革那會兒,我下放到梨花村附近插隊,我妹妹在那里難產,是一個好心的農民大哥用獨輪車推了十五里地,把她送到了縣醫院,救了一命。"
周政委恍然大悟:"就是眼前這位楊同志?"
養父撓撓頭,尷尬地笑了:"那都是小事,那都是小事,應該的。"
"大勇同志,那可不是小事啊!那年冬天,大雪封山,我妹妹羊水早破,村里的赤腳醫生都說沒救了。是您冒著風雪,用獨輪車推了四個多小時,才把她送到醫院。要不是您,我妹妹和孩子都沒命了!"岳母激動地說。
"緣分啊,真是緣分。"周政委感慨道,"沒想到當年您救的不只是親家妹妹一家,還間接救了我女婿啊!"
養父摸著花白的頭發,憨厚地笑了:"緣分哩,緣分哩。老天爺自有安排。"
婚禮在這種溫馨的氛圍中開始了。當我和周梅走上紅地毯時,養父坐在第一排,眼里閃爍著淚光。
宴席上,養父小心地用公筷給每個人夾菜,一邊夾一邊說:"嘗嘗這個,好吃,真好吃。"他自己卻幾乎沒動筷子,似乎是怕失禮,又像是在細細品味這幸福的時刻。
酒過三巡,周政委端起酒杯,面向全場:"今天,我要敬楊大勇同志一杯。他是一個普通的農民,卻有著最偉大的愛心。三十年前,他在饑荒中撿回了一個棄嬰,含辛茹苦把他養大成人;三十年后,這個棄嬰成了我的女婿,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軍官。這就是命運的安排,這就是善良的回報!"
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養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漲得通紅。
我端起酒杯,走到養父面前,單膝跪下:"爹,這杯酒,兒子敬您。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您教我做人的道理,比那些書本上的知識珍貴百倍。"
養父接過酒杯,手微微顫抖:"志兒,爹沒文化,給不了你啥,就怕拖你后腿..."
"爹,您給了我生命,給了我勇氣,給了我堅強的品格,這比什么都重要。"我哽咽道。
周圍的戰友們都被這一幕感動了,有人悄悄抹淚,有人豎起大拇指。
宴席結束后,我把養父接到新家住下。夜深人靜時,我聽見臥室里傳來養父的啜泣聲。推門進去,看見他坐在床邊,對著我和周梅的結婚照發呆。
"爹,您怎么了?"我輕聲問。
"志兒,爹是高興,高興啊。"養父擦干眼淚,"想起當年在路邊撿到你,你那么小,渾身冰涼。爹就想,這娃娃若能活下來,爹這輩子就值了。沒想到啊,沒想到你不但活下來,還成了大干部,娶了這么好的媳婦。爹這輩子,值了!"
我緊緊抱住養父瘦小的身軀,感受著他微微顫抖的肩膀。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真正的高貴不在肩上的軍銜,不在婚禮的排場,而在那顆始終如一的樸實心靈。
婚后第三天,我陪養父回村。路上,養父絮絮叨叨地向我講述著村里的變化:"現在日子好了,家家戶戶都通電了,有的還買了收音機呢!志兒,等你休假,帶著媳婦回來住幾天,讓村里人都見見,多光彩啊!"
回到村里,左鄰右舍都來看望"當了大官"的我。養父站在土坯房前,腰板挺得筆直,向鄉親們介紹:"這是我兒子,現在是上校了,比縣長還大呢!"
看著養父驕傲的神情,我心中五味雜陳。這個樸實的農民,用他的大愛改變了一個棄嬰的命運,卻從不求回報。
后來,我把養父接到城里同住。給他買了老年人專用的大按鍵電話,教他如何撥號。每周日,我和周梅都會陪他去公園散步,聽他講那些過去的故事。
有時候,他會突然問我:"志兒,你說,你的親生爹娘現在在哪里?他們要是知道你這么有出息,會不會后悔當年把你扔了?"
我握住他粗糙的手:"爹,在我心里,您就是我唯一的父親。沒有養育之恩,哪來血脈之親?"
養父笑了,眼里閃著光:"傻小子,說啥呢,都一家人。"
是啊,都一家人。無論血脈相連還是緣分使然,真正的親情是在風雨中相互扶持,在困境中不離不棄。
養父用他的大愛詮釋了什么是真正的父愛,而我,將用余生回報這份無私的愛。這就是我們的故事,一個普通卻又偉大的中國式親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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