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學時,在一次文學創作課上,老師教導塑造人物切忌“假、大、空”,力避“高、大、全”。他舉例說:“比如柯湘,把銬住自己的鐵鏈一舉,四周拿槍的士兵都嚇得趴下來了。有這種事嗎?這假不假?”同學哄堂大笑,我卻沒笑出來。我從小聽京劇,感覺老師說的似乎哪里有點不對,卻又說不出來是哪里不對。時間長了,逐漸明白這位老師觀點沒錯,只是舉例錯了。
中國戲曲,至少是在京劇的演出史上,“高大全”的人物形象俯拾皆是——諸如《長坂坡》的趙云,《鎖五龍》的單雄信、《望江亭》的譚記兒等等。傳統京劇演出,并不是以人物的塑造為核心,而是以演員的表演為中心的,與現代的小說、話劇都不同。據說周信芳與黃桂秋合演《武家坡》,黃桂秋飾演的王寶釧演唱時,周信芳飾演的薛平貴原本是背對觀眾、站著不動。然而周信芳卻做了一些刷馬的身段,意在顯示薛在等待時的無聊。此舉引來臺下叫好,黃桂秋卻覺得周是“攪戲”,影響了觀眾欣賞自己表演。我認為周、黃的想法都對,只是演劇觀念和方法不同導致的不快罷了。
如果認為京劇現代戲,包括革命題材的京劇現代戲也是從傳統京劇繼承和發展而來的,那么我認為當然也要遵從京劇傳統的美學精神,即唱念做打精益求精、以演員的表演為中心。對于《智取威虎山》,我在幼年時代就看過電影,后來多次聽、多次看、多次學唱,童祥苓飾演楊子榮的一唱一念,一做一打,都在我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同時遺憾舞臺之上,少有后來者能完美地傳承這出劇目——直到欣賞了上海京劇院優秀演員藍天的表演。
藍天的容貌、身材及扮相、身段,可謂英姿勃發,完全符合楊子榮的形象和氣質。值得一提的是,在現實中、在現實主義手法的文藝創作中,打入敵后的英雄理應在形態和舉止上比較低調,至少不應引人矚目,就像《潛伏》里的余則成那樣。楊子榮的原型人物,也是如此。然而戲曲表演出來恐怕不行,京劇表演出來更加不行。再加上童祥苓的表演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因此現在重演,不適宜像影視劇那樣回歸人物的生活原型。
藍天的表演天賦很好。他的唱念高、亮、脆爽,尤其是在高音區行腔自如,顯得游刃有余。他的做打也是干凈利落,一舉一動絕不拖泥帶水。就在這出戲里,我發現從唱到做打,他都在努力地“走近”前賢——盡管個性使然,在聲音、動作、姿態和風格上定有不同之處。
更加重要的是,舞臺表演的“走近”與電影表演的“走近”很不相同。據說李少春主演京劇電影《野豬林》時,由于多種原因,是經過多次錄音錄像,經過連綴完成的,這與他在舞臺上一氣呵成的表演絕不是一回事。舞臺演出對演員的身體素質、連續能力特別是耐久性與爆發力的統一等等,都有比影視表演更高的要求。舉例而言,像《智取威虎山》這樣既演唱高昂又動作劇烈的舞臺表演,對演員氣息調整的要求更高、難度更大。此外還有客觀原因——過去舞臺面積一般較小,現在普遍寬大許多,演員的運動量增加了,顯然會影響其對氣息的控制。看藍天飾演的楊子榮,前排觀眾如果細心的話,可以察覺他在表演中的氣息涌動,也能分辨和感受他在行腔時運用技巧換氣、偷氣的過程。這種過程無疑是美妙的,這是真實的京劇舞臺表演帶給觀眾的藝術享受。
雖然如此,我并沒有打算將藍天與童祥苓所飾演的楊子榮做過多的比較,甚至作誰高誰低、誰好誰壞的判斷。一代有一代的演員。我認為,就一部優秀劇目而言,后一代演員以全部的努力、以忠實的傳承向前一代演員致敬,以個人之才華和努力代表自己所處的時代向前輩所處的時代致敬,這是應有的態度和作為。在“非遺”的某些品種、某些經典作品上,不折不扣的“走近”、原汁原味的傳承是極為必要的。這與創新并不相悖。鑒于舞臺表演的不可復制性,就算同一個演員飾演同一個角色,其在不同時空都有細微差異,更何況是兩個時代不同的演員?從這點看,忠實的走近、優秀的傳承,不是完全可包含創新,而是已經包含了創新。我想,藍天可能沒有見過一次童祥苓巔峰時期的舞臺演出,但肯定觀摩了無數次童祥苓在電影膠片上的表演。后者是完美的,必須學;后者是定格的,很難學。而且從舞臺到膠片,再從膠片到舞臺,學而習之,不亦變乎?
由此可見,藍天不但成功地傳承了一部紅色經典劇目,而且弘揚了京劇蘊含的中華美學精神。他從前輩的老電影中走出來,登上了新時代的京劇舞臺。他的演出表明——走近是傳承,變化即創新。
原標題:《新民藝評丨張震:傳承的是紅色劇目,弘揚的是美學精神》
欄目編輯:華心怡 文字編輯:沈毓燁
來源:作者:張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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