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音樂先聲
抽象派的上古真神龐麥郎,再次回歸大眾視野。
4月28日,龐麥郎宣布復出一個月后,《鳳凰周刊》發布了標題為“《我的滑板鞋》13年后,龐麥郎歸來”記錄短片。我們看到一個被時間改變中的龐麥郎,他年過四十,眼神質樸,語氣平實。
不過這一次,評論區多了許多動容與認同。有人稱他是真正的藝術家,有人說他比多數搖滾人更搖滾。曾經備受爭議的龐麥郎,似乎終于在這個時代,找到了理解他的觀眾。
但從他最新的EP和現場表演來看,龐麥郎的音樂并沒有實質性變化。那么,口碑反轉背后,當年我們為何哄笑,如今又為何動容?
從病人變成普通人
龐麥郎最近被關注,是今年3月貴陽站的票房慘淡,登上了微博熱搜。
那是龐麥郎復出巡演的第一場,門票預售100元,現場價120元,但觀眾只有寥寥9人。好在,隨著巡演消息傳開,接下來的上海站門票迅速售罄,甚至加開一場;北京、南昌、常州、嘉興等城市的站次也陸續開啟售票。
一場遲到的喧囂在沉寂幾年后卷土重來,只是這次,圍觀的視角與情緒底色已然不同。
龐麥郎的巡演一共演出12首歌,一個小時內換了10套服裝,他的理由是每首歌風格不同,要配不同的衣服。如此全程投入,讓到場的觀眾都很沉浸在快樂的演出氛圍中,甚至稱100塊出頭的門票“花得值”。
“他根本不在乎你是來看笑話還是看表演,后來你能明顯感覺到,他越來越自信了。”觀眾表示,隨著演出推進,原本只是嬉笑的掌聲,逐漸變成了真摯的歡呼。這場演出最終打動人心的,并不是滑稽,而是認真。
一位攝影師表示,龐麥郎是他今年最想拍攝的人物,甚至比他看過的大部分搖滾歌手都要搖滾。
他直言,龐麥郎在舞臺之外沉默寡言、神色木訥,仿佛與這個世界的頻率錯位。但當燈光亮起,音樂響起,他立刻轉身滑出一記太空步,全情投入的樣子,真誠、拼盡全力地表達自己。
《鳳凰周刊》的短片記錄了龐麥郎今年3月在江西上饒的演出過程。他背著一個皮革老化的雙肩包和一個幾十元的手提包,包里裝著演出用的12件服裝和兩雙鞋,都是他自2016年起陸續籌備的“戰袍”。
據他本人透露,上海站為其帶來了4萬元左右的收入,其中有2萬元流入他自己的口袋。如今,龐麥郎沒有經紀人、沒有團隊,商務洽談、造型服裝,皆由他一人統籌操持,盡力完成。
演出后,龐麥郎乘坐19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回到漢中市,然后再坐1小時動車回到寧強縣;從寧強縣高鐵站到龐麥郎在南沙河村的家,還需再坐汽車在彎繞的山路中顛簸近一小時。
火車上,他略帶羞澀與路人合影,也會與小孩開口打趣:“你聽過‘摩擦摩擦’嗎?”鏡頭里,他似乎不再是曾經那個自詡90后,來自臺灣的什尼亞克·約瑟翰·龐麥郎,僅僅只是坐在回城車廂里的中年男人。
短片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片段,到達漢中后,龐麥郎走進一家百貨商場,看中了一款售價2700元的旅行包。他背上試了試,滿意地評價道:“挺上檔次的。”得知價格后,面對更優惠的1600元款式,他最終還是決定買下這款價格更高的包。后來從他母親口中得知,原來龐麥郎早已心儀這款包很久了,從去年起,每次路過漢中都會到店里看那個包。
曾幾何時,龐麥郎眼中的世界早已被劃分為一套獨特的“檔次體系”,農村低于城市,大陸低于臺灣,而臺灣又不如歐美。
如今在鏡頭前,他也不再介意別人知道自己來自農村。相較過去,他更接地氣了,開始談現實、談婚姻、談收入,談對大城市的向往。他愛去商業街,愛喝咖啡、吃西餐,毫不避諱地表達渴望在城市中落腳安家。但面對選擇時,仍毫不避諱想要更上檔次的那款。
短片快到尾聲時,他娓娓念到:“我路過這里所有的小河,我走過這里的每一個山坡,我聽過他們感動的故事。我們的部落,我將愿望寄托在這里。”
至此,他似乎也沒有了印象中的抽象,而是落地生根,帶著粗糲的真誠與略顯笨拙的希望,一如大部分被現實摩擦的普通人。他的演出,質量沒多高,但也不糊弄。他愿意努力,但不一定代表會被看見。他仍然做夢,只是夢總會被現實收窄,落在一些具體的生活上。
2020年,吳克群帶著對龐麥郎的欣賞與好奇,拍攝了自制紀錄片《你有哭著說謝謝嗎》。吳克群認為,龐麥郎曾經為符合心中的“檔次”所說的說謊言,“也許是擔心真實的自己會不迷人”。我們每個人都有過自卑的時刻,也都曾回避過那個不敢面對的自己。
當龐麥郎從病人變回普通人,他不再是網友眼中的笑談,也迎來了一批真正的認同者。
龐麥郎為何再度翻紅
藝術史早已告訴我們,許多藝術家不是瘋子,而瘋子的世界,卻常常孕育出藝術。龐麥郎不曾代表“正統”藝術的任何范式,卻在數次社會情緒的拐點處悄然立于潮頭。
2013年,龐麥郎錄制了《打吊針》被調音師發到音頻應用論壇求助,因歌詞不明所以且音準跑調,迅速獲得大量關注。網友二次創作產生的《摩的大飆客》等歌曲在Acfun、Bilibili就已經火了一把。
2014年,《我的滑板鞋》以一種近乎病毒的方式席卷網絡。整首歌沒有旋律構成的美感和節奏律動的支撐,也缺乏情感鋪陳的層次,甚至自己也唱不出完全相同的第二遍,卻意外地擊中了互聯網的笑點。不明真相的觀眾蜂擁而至,由此衍生出一場持續好幾年的文化奇觀。
2016年,龐麥郎在杭州“舊金屬”演唱會上,因假唱穿幫遭到群嘲;同一年,華晨宇在綜藝《天籟之戰》第三期中改編的《我的滑板鞋》出圈,將這首原本帶有玩笑意味的神曲,真正帶入了主流舞臺。
那時,互聯網透著股精英勁兒,豆瓣的文藝青年、Instagram風的攝影審美、智能硬件評測的極客文化,這些內容都需要一定的審美或經濟資本支撐,共同主導了互聯網內容的調性,與大眾需求形成區隔。
這種背景下,很大一部分人對龐麥郎這種“土味+中二+奇葩”的走紅表示不解,認為龐麥郎的作品從旋律到唱腔都是失敗的作品。多數聽眾的目的,也不在于欣賞音樂,而是為了出于調侃、玩梗、找樂子。
客觀來說,雖然龐麥郎的作品在第一聽感上是刺耳的,但他并非毫無所長。
比如《我的滑板鞋》在當時就已經打動了一批聽眾。有網友甚至說,這首歌更像是無人喝彩,他為自己按響了屏幕上的“歡呼”鍵。
導演賈樟柯也曾為《我的滑板鞋》的真摯而落淚,更將歌詞“時間會給我答案”稱為“準確的孤獨”。
主持人竇文濤也曾公開表示很喜歡《我的滑板鞋》,他認為,龐麥郎雖然大白嗓,甚至不能稱之為“歌唱”,卻像是一塊工地上的“半截破磚頭”,帶著疤痕,卻也令人難以忽視。
對于歌曲的評價也十分精當,竇文濤說,龐麥郎的聲音可以讓聽眾在未見其人前,便浮現出一個從農村到小縣城、再到大城市一路打工的年輕人輾轉奔波的畫面,也讓人不由聯想到賈樟柯電影《小武》中游蕩在小縣城的失落青年。
從歌詞看,《我的滑板鞋》更像是一首底層青年的“現代游記”。在城市中四處漂泊,只為一雙最時尚的滑板鞋,不僅是對物質的渴望,更是一種對“與眾不同”的執念,對身份和尊嚴的微弱表達。
而龐麥郎今年發布的新歌《我的父親是瓦匠》,同樣屬于全是感情毫無技巧的作品。但“稻谷”、“稻草”、“男人”、“女人”、“孩子”等詞語以極度樸素、甚至顯得稚拙的方式不斷堆疊,卻意外構建出一個凝滯而動人的鄉村景象。
在今天互聯網環境中,這類作品的價值不在于完成度,而在于赤誠與孤勇本身。
相較于演唱和作曲,龐麥郎的作詞明顯好一些,這也是很多網友首肯的才華。早年,在寧強縣職業技術教育中心時,龐麥郎的作文還上過學校校報,在外事學院時作文還考了98分,甚至吳克群也曾說他的歌詞中有著很多高級的隱喻。
而當下龐麥郎的再次翻紅,并非因為他音樂素養、水平變高了,恰恰相反,除了更務實,他幾乎未曾變化。他唱歌依舊難聽,旋律也幾乎沒有,但卻恰巧在十年后的網絡環境中引發了復雜的共鳴。
真正發生蛻變的,是聽眾。
當年的聽眾熱衷于“獵奇”與“審視”,如今卻開始在這些表象之后,找到了自己的影子。褪去精英主義的狂歡,龐麥郎被網友們比作《士兵突擊》的許三多、《宇宙探索編輯部》的孫一通等影視敘事中的“非典型英雄。
他們擰巴、古怪,與時代格格不入,卻始終保持某種樸素而篤定的信念感,恰好填補了現代人在迷茫、內卷、成功學中的情感裂縫。
放下宏大敘事后,網友們開始用新的視野去理解“不成功“的意義。在某些語境中,它們可能恰恰指向一種更深刻的情感真實,這正是其作品的價值所在。
如網友所說,今天再次聽《我的滑板鞋》已沒有了最初的調侃與戲謔,“小時候聽這個只覺得滑稽,現在聽反而覺得這首歌非常有生命力。”當他擲地有聲地唱出那句:“那就是我要的滑板鞋!”,更多的人都明白那不是笑料,更像一句不被祝福的宣言。
龐麥郎找到了他的滑板鞋,確信這是生命中美好的時刻。而對于同樣被時代摩擦的我們,希望有一天也能找到自己的滑板鞋。
結語
不僅僅是龐麥郎,這幾年,層出不窮的抽象神曲和樂子人,被時代篩選出來。
2018年自街頭的面筋哥程書林、貴州小伙曹萬江,再到去年爆火的野生rapper諾米么,這些被貼上“抽象”標簽的人物,其實也有著驚人一致的特質——他們往往非專業、非主流,卻擁有一種野生的表現欲和原始的生命力,揭示了這個時代的逆向生長邏輯,越破碎越鮮活,越荒誕越真實。
而聽眾對他們的追捧,早已不是單純的欣賞、崇拜,更像是在進行一種可剪輯、可轉發、可模仿的情緒消費參與。
在流量、信息過載的時代,這些抽象選手的吸引力并非來自傳統意義上的藝術價值,而是其所傳遞的情感和態度。觀眾的反應更多的是情緒上的對直面生活真相、摒棄虛假精致的認同,而非理性欣賞。
換句話說,真正穿透觀眾內心的,是那種未經潤色的情緒信號、那種不合時宜的真實渴望。更深層的吸引力,在于這種“瘋感”所提供的安全通道,在這個高壓又麻木的時代,人們需要荒誕、瘋感的聲音來為自己開辟出口。
而那些出于本能、源于誠意的表達,即使偏離美學主流,也可能在時代的浪潮中被溫柔珍藏,成為現代人精神狀態的自我畫像。
在跟龐麥郎聊完后,吳克群給他寫了一首《摩擦》。歌里唱道:“擦亮這個世界吧,用骨頭擦出火花。謝謝你嘲笑我啊,被生活摩擦,用生命摩擦。”如此恰如其分。
或許,龐麥郎翻紅的背后,站有著千千萬萬個龐麥郎。他們也曾被生活摩擦,依舊妄圖用生命擦出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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