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房門,看到田連元站在陽光里,扶著助步車。他說:“前兩年啊,中風了,腿腳不利索了。”這一開口,多么熟悉的聲音,穿過歲月,一下讓人回到守在電視旁聽評書的時光。
作為聽眾,你或許聽熟了《水滸傳》《楊家將》,又或許難忘在電視里見到他表演評書——一招一式,你來我往,動作瀟灑。你曾經也跟著人物緊張,跟著故事悲喜,一邊想象著梁山泊的“好漢世界”,一邊期待著“下回分解”。
人們贊譽他為評書界的常青樹,國家頒給他殊榮,而他也堅持“老百姓在哪里,我就說到哪里”,上部隊、下廠礦,最高到過海拔5100米的紅其拉甫國門,最深到過地下1300米的徐州煤礦。在邊防前線時,戰(zhàn)士們圍坐在籃球場上聽他說書。20多分鐘一段書,說完兩段,他穿的膠鞋鞋底都熱化了,粘在地面上挪不動步。
有一次,他到公社去演出,人家說,我們這個溝里沒電,沒有收音機,也沒有電視,有一個老太太出不來門,從來沒看過節(jié)目。他拿著一把扇子,到那溝里去給她說了一段“程咬金賣耙子”。說完了要走的時候,老太太問,你說那個人他后來怎么的了?原來,她還沉浸在書里。
近年來,田連元不僅出版了中國曲藝發(fā)展史上第一本評書高等教育教材,還構建起評書表演的理論體系。
他的“三壁書房”,擺滿歷史典籍、人物傳記。書桌前有一扇窗,窗外能看到車水馬龍的三環(huán)路。前幾年,他每天到豐臺公園練功,站樁、踢腿,再打一套形意拳。但現(xiàn)在,他日常出門只為去曬曬太陽,剩下的時間,全部投入到研究評書的理論體系中。與他一輩子志同道合的夫人劉彩芹這樣說:“他這一輩子沒離開過書本,除了看書沒有別的嗜好。他太真誠了,做什么事都特別認真,不會說假話。這就是他,一輩子就這么走過來,他太累了。我心疼他,但也很支持他。到這個歲數(shù),他寫完的東西都是先讓我看,我們兩個還在不斷談論藝術,一輩子沒變。”
如今,說評書的田連元給評書“上戶口”,為說書人“立傳”,這個說書的夢圓滿了嗎?他說,藝無止境,活到老學到老。“我一輩子說了三輩子話,人說我是說書先生,其實我是永遠不畢業(yè)的學生。這是真話,因為研究評書到什么時候都沒個完。”
田連元和妻子劉彩芹在家中
攝影/本報記者李喆
評書是傳統(tǒng)藝術的活化石
北青報:前不久您在《人民日報》刊文講述了古代說書人的故事,還對評書表演的理論有一番總結,令人耳目一新,引發(fā)讀者關注。
田連元:這些年我在研究中國評書史。實際上歷朝歷代的說書人在歷史筆記小說里都有記載。在文章里,我就寫了說書人柳敬亭學藝的故事,因為我從這個故事中深刻領悟到“說書何其難也”。
說書人都知道古有柳敬亭。他是明末清初的大說書家,他的成功源于恩師莫后光。歷史記載,莫后光在一個廟里說《水滸》、說《隋唐》,三伏天最熱的時候,幾百個聽眾沒有扇扇子的,因為莫后光這一說書,把大伙說得都忘了扇扇子。這是說書人的魅力。柳敬亭想投奔名師,于是便有了柳敬亭三見莫后光的故事。第一次見,柳敬亭其時說書也已小有名氣,但莫后光跟他說,世間萬物,要說的,你都得了解,不然就說不明白書。柳敬亭回去又演了三個月,再讓莫后光看。莫后光說,你只是把觀眾逗笑了,這很容易。于是柳敬亭又走了。三個月后,他說書時,臺下人聽到吃驚的地方,“舌頭都翹了起來”。莫后光終于認可他說書有了幾分成績。后來,柳敬亭說書時舉手投足都有意味,人沒說話,就能把情緒帶給觀眾。而觀眾聽說書時,猶如見到了畫面,結束時又會感到“什么都沒有了”,這就是一種“若有見”“若有亡”的強烈感受。我就想,柳敬亭那個時候聽懂了莫后光的只言片語,研究、實踐,最終成就了“古有柳敬亭”。他八十歲到北京,還有很多人邀請他到各王府去說書,也說明他說書的影響之大。
北青報:評書的歷史底蘊這么深厚,您還發(fā)現(xiàn)了哪些有趣的故事?
田連元:其實柳敬亭不是最早的說書人。再早時,比如隋朝時,有個叫侯白的說書人,這個人善于說笑話,說什么都非常生動。他是越國公楊素的一個散官。隋文帝聽說了他,把他召來,聊得很開心,就任命他編修國史,給他五品官的俸祿。又比如南宋時,有個講史藝人王防御(號委順子),他是在宮廷里吃皇糧拿官餉的說書人,受到當時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的歡迎。聽眾為之叫絕的,是他“貫穿千古五車書”的“三寸舌”,可見其學識之淵博。
在古代,人們靠聽書看戲滿足生活情趣、傳播歷史知識。唐書正史里記載著說書人,說明隋唐時期說書已經十分盛行了。元稹、白居易就喜愛聽書。蘇東坡還寫過說書人的一些事兒:有一回蘇東坡上別人家去串門,人家主人給孩子零錢打發(fā)他上街聽說書去。晚上孩子回來了,蘇東坡問他,你聽什么書了?小孩說,說“三分”。當時說“三分”就是說“三國”,可見宋朝時三國的故事就已經在民間流傳了。蘇東坡又問,聽得怎么樣?小孩說,曹操一倒霉就樂了,劉備一打敗仗就哭了。蘇東坡當時就感嘆說,君子的功業(yè)和小人的事跡千百年不可磨滅啊。從歷史記載來看,唐宋元明清,歷代說書的藝術形式都有據(jù)可查。而且,古代說書就是一把扇子、一塊醒木,到現(xiàn)在傳統(tǒng)的形式也沒怎么變,還是這樣。所以我說,評書是傳統(tǒng)藝術的活化石。
不限制觀眾的想象
說書的藝術性就在這里
北青報:起初,您如何想到要對評書的表演理論體系進行研究?
田連元:前幾年,由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和遼寧科技大學組織,要出版一套曲藝專業(yè)理論的書籍,包括《中國曲藝發(fā)展簡史》《快板表演藝術》《相聲表演藝術》《山東快書表演藝術》等,一套總共12本。因為我是遼寧科技大學藝術學院的名譽院長,我一想,過去評書沒有專業(yè)理論,它是掛在戲曲表演類別里的,相當于評書在曲藝里面沒有“戶口”,所以我就寫了《評書表演藝術》這本書,進而深入研究評書的表演理論。
戲劇、戲曲,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萊希特、中國戲曲程式三大表演體系,我就想,曲藝的表演體系在哪兒呢?寫《評書表演藝術理論》之后,我認為,評書是營造想象的表演藝術,這是一種獨特的表演體系。一方面,評書演員要營造想象環(huán)境、營造想象人物、營造想象事件,表現(xiàn)方法就是一人多角、虛擬表演,一個人一臺戲;另一方面,評書演員還要塑造自我,通俗地講,叫做有臺緣兒——你站在臺上,人們就愛看,就有舞臺魅力。
我覺得,中國的“斯坦尼表演體系”在明朝時候就有了。你看,評書的特點,就是在有限的時空里,創(chuàng)造出無限的想象。說書要解決的問題,就是不限制觀眾的想象。每個觀眾都有自己的想象,我說潘金蓮,艷如三春桃李,美似出水芙蓉。增一分則長減一分則短,敷粉太白,敷胭脂太紅。不管我怎么描繪,每個人心里邊都有一個潘金蓮。所以我這個說書的不能限制觀眾的想象,隨著說書人的表演交代,能讓不同的觀眾都情愿跟著他想象,跟著他緊張,跟著他哭笑,跟著他情緒起伏,說書的藝術就在這里。
北青報:您編創(chuàng)的評書,加入新的史料,既保留了傳統(tǒng)特點,又刻畫了人物的細節(jié),比如《水滸傳》就有很多經典人物、情節(jié)細節(jié),令人印象深刻。
田連元:評書要的是書外之功。翻開一部說書史,可以看到留在史書中的說書名家必是讀書的大家。說書必須先讀書,說書說到哪兒就得研究到哪兒。比如說到宋朝的書,就要研究宋朝的典章制度、人物穿什么樣的衣服、有什么生活習俗,方方面面。新時代說書,上廣播了,上電視了,不能只是照著老說書先生的那一套念下來,得研究透了才行。
我說《智取生辰綱》一節(jié)時,說晁蓋和白勝等人喬裝成商販挑著白酒上黃泥崗買酒,押運生辰綱的士兵為解渴,爭相舀著白酒喝。我當時想,這白酒能像現(xiàn)在的白酒嗎?四五十度那不都醉倒了?所以我查了很多資料,才發(fā)現(xiàn)原來宋朝喝的白酒是手工榨的酒,有白酒、清酒、黃酒、老酒,其中白酒的度數(shù)不高,類似于現(xiàn)在的啤酒。說書時加上這些素材,觀眾聽著就覺得更合理了。還有“孫二娘外傳”那段也是我編創(chuàng)的。當時我就想,一個女人她怎么給自己起名叫“母夜叉”?而且這個賣“人肉包子”是從何而來?《資治通鑒》《二十四史》……我用哪塊兒我就查哪塊兒,交代清楚始末緣由,才能讓故事更加合理。
中央電視臺導演王楓聽過我說《水滸傳》,他就感覺我說得比較到位。上世紀90年代初,中央電視臺籌備拍攝大型電視連續(xù)劇《水滸傳》的時候,王楓就找我參與劇本的藝術顧問,我跟了劇組兩年,當時的顧問組有紅學家李希凡、馮其庸,還有北大教授周強等著名專家學者。所以有人就說,田連元加入顧問組,是把評書藝術無形中抬上了一個高度。不管怎么樣,那也是很讓人欣慰的一件事。
曾經不愿意說書
命運逼著我說書
北青報:您出身曲藝世家,7歲登臺,14歲從藝,17歲養(yǎng)家糊口,20歲進團……回頭看,從藝最初有哪些最深的記憶?
田連元:我9歲在津南咸水沽拜師王起勝。當時我?guī)煾冈谔旖蛳趟裂莩觯褪钦f《施公案》,十分紅火,場場滿座。那時,我坐在一張單獨的小板凳上,在書臺旁邊聽他說書。
后來我在津師附小三分校上學念書,三年級時候被評為全校的模范兒童。那時候我不想說書了,我想上學,想上中學、考大學,想開火車、當飛行員。到了五年級,我輟學了。因為父親生病了,于是我就得靠說書掙錢養(yǎng)家。
我在天津小站開始說書。當時臺下沒幾個人。后來又到楊柳青說書,能給家里掙個三塊兩塊的。那時候我也想過改行考中國戲曲學校,師爺很支持我,同時跟我說,曲藝也不是不好,他說王尊三在解放戰(zhàn)爭的時候,通過唱一段西河大鼓,就把敵人的一個班給引過來了。
青年時期我遇到一個良師益友,他叫范云,是天津音樂學院的學生,多才多藝,帶眼兒的會吹,帶弦兒的會拉,唱歌唱得也好。他教我三弦,跟我講,三弦這個樂器,在樂隊里邊誰也壓不住它。這些,讓我覺得做民間藝人也沒必要那么自卑了。范云樂觀豁達,那時他創(chuàng)作音樂和曲藝作品,不能用自己的名字發(fā)表,就干脆署別人的名字,只要能發(fā)表就行。而且,不論人生道路多么坎坷,他始終很勤奮。他一身藝術細胞,最后學了法律,成了專為百姓打官司的大律師。他曾和我說過,“就想做一個大寫的人”。
我后來到勝芳書場說書,人很少。我心說我干不了這個。書場掌柜的叫吳慶山,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冬天他給我點個爐子,我說您別點爐子,您這挑費更大了。他說,我開得起書館,點得起爐子,我聽你說得不錯,將來你成角兒了,別忘了在我這兒練過買賣就行。這話讓我很感動。之后我到靜海說書,白天沒人,人家也不讓我說書了,我天天拉三弦。那時候我就想:將來能干什么呢?我在楊柳青跟岳家霖學過武術,不行我就回去學好武術,開武館,教徒弟,也能掙錢。
后來我到了濟南,當時有一個說書的大角兒,叫張立武,他開的書館,400人的院子天天滿座。一個偶然的機會,演早場的張?zhí)逑壬R時有事,讓我替他說了兩天《呼延慶打擂》。當時張立武說中場,他早早就來候場。后來,張立武先生的徒弟悄悄跟我說:“俺師傅天天在外頭聽,怕你頂瓜(行話,緊張的意思),俺師傅說,這個小子將來再發(fā)展發(fā)展,能出息成個角兒。”這話給我打了一劑強心針,讓我堅定了說書的信心。
這時候聽說遼寧本溪藝術團招人,我就去了,想著有個團能收留我,就有固定收入了。1960年末我到了本溪,當時團里不缺說書的,我就給大角兒伴奏。這位大角兒就是我現(xiàn)在的老伴兒劉彩芹。她那時候是主演,掙120塊工資,我掙60塊。雖然當時天天伴奏,但是我老想著,有機會的話我還得說書。
后來,本溪有一個彩屯書場,偏僻路遠,我就自告奮勇一個人去。每天騎二十里路,說了一年的書,火了,觀眾座無虛席。就這樣,我為團里掙了不少錢,順理成章當了評書演員。
我曾經不愿意說書,命運逼著我說書。后來我能說書了,又不讓我說書。就這樣走到了今天,我還在說書。大概老天就是這么安排的——我就是來說書的。
北青報:您是如何創(chuàng)作表演新評書的?
田連元:1962年初,全國文藝界掀起了“說新、唱新、演新”的高潮。那時候,中國曲藝工作者協(xié)會遼寧分會主席王鐵夫主持召開了現(xiàn)場交流會,我代表本溪曲藝團參加。這也是我第一次與遼寧省名家“大蔓兒”同臺演出,十分激動。這次演出,王鐵夫對我非常認可,他和我說了很多影響我一生的話,給了我莫大的鞭策與鼓勵。
1965年,遼寧省搞了一次全省范圍的“說新唱新”曲藝大會演,我根據(jù)鐵路職工學雷鋒先進事跡創(chuàng)作的評書《追車回電》演出非常成功,一炮打響,很多報社、雜志社采訪報道,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也播出了這個作品。從那之后,大家開始知道有一個評書演員田連元。
沒過多久,遼寧人民廣播電臺請我錄制長篇廣播評書《歐陽海之歌》。播出之后,反響非常好。同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也邀請我錄制《歐陽海之歌》《漁島怒潮》兩部書。我記得當時送北京來的導演到火車站時,我們相約當年10月見。可還沒等到去北京錄評書,我就下鄉(xiāng)當了農民。
當了三年半農民,在我以為自己的藝術生命就此終結時,縣里要排樣板戲,找到了我,讓我出演《沙家浜》。自此,我逐漸恢復了舞臺演出。1973年,遼寧省搞東片文藝會演,我創(chuàng)作表演了評書《新的采訪》《沒演完的戲》,取得了成功。之后,我又回到本溪市歌舞團工作。
改革開放后,本溪人民廣播電臺請我錄制一部傳統(tǒng)長篇評書,我想到了《楊家將》。播出后,反響熱烈。當時我說《楊家將》說到了體育館,五千多人坐得滿滿的。在體育館說長書,這是首創(chuàng)。1986年,遼寧省電視臺找我錄制電視版評書《楊家將》,我力爭評書欄目時長至少20分鐘,而且下決心在20分鐘里,讓電視評書給觀眾帶來與廣播評書不一樣的體驗。錄《楊家將》時,我每天到公園里過一遍動作、表情。可以說,電視評書《楊家將》是首開電視評書的先河,也讓我的名字家喻戶曉。1993年,中央電視臺開始播出我錄制的《水滸人物傳》,反響非常好。后來,我不停地寫新書、說新書,主要寫革命英雄和道德模范的作品,我希望通過這些作品,傳遞給人們更多的精神力量。
北青報:現(xiàn)在的年輕人也喜歡通過網絡平臺聽書。評書藝術似乎有著穿越時空的力量。
田連元:說書,本來就是平民的藝術。老百姓不讀二十四史,不看資治通鑒,他從聽書看戲得到歷史知識。說書就是講中國歷史故事,說書藝術最根本的一點是真情實感。比如說《瓦崗寨》“對花槍”那一段,把人都說哭了,說到人心里去了,這叫藝術。
北青報:您從藝70年,不僅說書,還彈過三弦,唱過京劇,演過話劇,說過相聲,當過導演,做過主持人。現(xiàn)在還在研究說書,令人感佩。
田連元:我就干這個的。我也想知道,筆記文獻里有記載的說書人,他們都是什么樣的?越研究得深入,就感覺越有意思。比如,張山人是一個在東京汴梁說書的人,他創(chuàng)造了十七字詩,頭三句是五個字,最后是兩個字。宋朝的時候,有一個丞相貪污,街面上就流傳著一首十七字詩:丞相不成相,官銀入私囊,百姓都說好,混賬。我后來發(fā)現(xiàn),張山人說書中創(chuàng)造并流傳下來的這個形式,也是現(xiàn)代“三句半”的根源之一。
北青報:您覺得人生的意義是什么?
田連元:我說,不見石崇復何存,但聞李杜千古音。什么意思呢?東晉的富豪石崇,一擲千金,老百姓不知道他。可是李白、杜甫能流傳到現(xiàn)在。“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這樣的詩句千古不朽。錢財帶不走,赤條條而來,赤條條而去,人生不過如此。唯有業(yè)績和精神流傳后世。
文/北京青年報記者 李喆
圖片提供/田連元
編輯/張楠
排版/王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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