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縱橫》
01、一個普通的四合院里,曾住過幾位身份特殊的普通公民……
北京東城區有條前廠胡同,位于東四和燈市東口之間,和周圍一些又寬又直的胡同相比,前廠胡同很不起眼,路面狹窄,汽車無法通行,從東口走進胡同,要拐兩個彎,路面才打直。胡同里有個5號院,是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一進院門,是個細長的小過院,也叫外院,三間南房;由外院過一道中門進入主院,主院里有北房(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三間,正房、廂房都有前廊,一道“抄手游廊”把中門與這三座房屋的前廊連接起來,房子是青磚灰瓦,綠窗紅柱,屋里的地面鋪著藍花小瓷磚;院子里種了兩棵棗樹,正房西北角有個小角門通向后院,后院里有幾間“后照房”。
在前廠胡同里,這個5號院算是體面的宅子了,雖然不大卻也整齊精巧,功能齊全,估計最早的房主應該是個殷實人家。它的周圍,幾乎都是破舊的大雜院,住著普通市民。新中國成立后,5號院變為政協宿舍,分給政協工作人員居住。
20世紀的六七十年代,這個普普通通的四合院里,曾經住過幾個身份特殊的普通公民。說他們特殊,是因為他們的名字大多數中國人都不陌生:
侯鏡如,黃埔一期,原國民黨中將兵團司令;
杜聿明,黃埔一期,原國民黨中將副司令長官;
宋希濂,黃埔一期,原國民黨中將副司令長官兼兵團司令;
鄭庭笈,黃埔五期,原國民黨中將軍長。
這四個人在中國現代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們都曾是國民黨高級軍事將領,聲名顯赫,人民解放戰爭的震天炮火,改變了每個人的命運:侯鏡如起義,奔向光明;而杜聿明、宋希濂和鄭庭笈,兵敗被俘,受到審判,關押在戰犯改造所,1959年12月獲特赦。
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脫去了往日的光環與塵垢,幾個風燭殘年的老軍人,又回歸于普通公民。他們四人中有的擔任全國政協委員,有的是全國政協文史專員,開會,學習,撰寫史料,成了他們后半生的主要事情。四個人在同一個單位上班,由同一個單位發工資,四個人都在前廠胡同5號安了家,成為朝夕相處的鄰居。侯鏡如住在主院的正房,因為他是起義將領,待遇最優,杜聿明住西廂房三間,宋希濂住東廂房三間,鄭庭笈住在外院的三間南房里。工作之余,他們在院子里栽栽花,澆澆樹,體味著昔日動蕩生涯中不曾得到過的清靜和悠閑。
我曾有機會走進前廠胡同5號,用普通人的眼睛,目睹了這些老將軍平靜、清冷的晚年生活片段。
那是20世紀70年代初期,在跟我學畫的學生中,有一個20歲左右的年輕姑娘名叫張欣(化名),和她熟識起來以后,我得知,她是宋希濂的繼女,隨母親與宋希濂一起生活,就住在前廠胡同5號。
1972年夏日的一天,張欣邀請我去她家,看她的寫生畫,以后又多次請我,于是,我與宋希濂夫婦有了幾面之交。
02、“文革”中,他們受沖擊,后被保護
20世紀70年代初期,正處在“文革”動亂中,社會上三天兩頭搞運動,大批判,到處亂哄哄一片,而前廠胡同5號院里卻顯得很安靜,幾家人各居其屋,少有走動,少有話語喧嘩。但這種安靜里面,更多的是一種謹慎小心的氣氛,就像當時流行的一句話: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
據張欣說:她的繼父和院里的其他人都受到了上面的保護,并沒遭什么大難。
其實,在“文革”剛爆發的1966年8月,5號院也未能幸免,紅衛兵破四舊,殺向社會,當然不會放過“國民黨的殘渣余孽”。有一天,5號院門口貼出一張紅衛兵的《通令》:
國民黨殘渣余孽、牛鬼蛇神們:
你們聽著——
1.勒令你們自動減低工資,過與勞動人民同等的生活。
2.勒令你們不許雇用保姆,禁止再過寄生蟲生活。
3.勒令你們從明天起,分工負責清掃前廠胡同,不得有誤。
下面的落款是“某某中學紅衛兵。1966年8月26日”。
四人共商對策,決定立即答復紅衛兵。于是,由宋希濂執筆,匆匆成文:
誠懇接受紅衛兵小將的監督和改造!
1.每月工資已從本月起由政協機關扣除,減低工資,與勞動人民過同等生活是應該的。
2.我們沒有雇用保姆。今后也不會雇。過寄生蟲生活是可恥的。
3.從明天起,保證把分配給我們的胡同地段打掃得干干凈凈。另外還有什么活,只要我們能做的,還可以多干一些。
答復貼出的當天下午,一隊紅衛兵開進了前廠胡同5號,把他們四人叫到院中訓話。他們個個低著頭,大氣不敢出,靜靜地聽著。
第二天清晨,四人各執掃把笤帚,分段打掃胡同,以后天天如此。
1966年國慶節前,他們突然接到天安門觀禮的請柬,并安排小汽車接送。前幾年,他們也接到國慶節觀禮的請柬,但今年卻意義不同了,這意味著他們的前途還不至于太危險。如同密集的烏云中透出一絲陽光,他們看到了一點希望。
觀禮過后的10月2日清晨,他們四個人依然扛著掃帚,到胡同掃地。就在這天,居委會主任通知他們,以后再也用不著掃地了。
顯然,居委會主任的做法是來自上級的精神,就是說,“上面”有人下命令,不得揪斗這些前國民黨高級將領。這個“上面”不是別人,就是他們十分敬仰與信任的周恩來總理。當時的周恩來總理,頂著巨大的壓力,千方百計、殫精竭慮地保護了一批民主人士和社會名流,包括“特赦戰犯”。
雖然風暴過去,小院又恢復了平靜,但是誰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會怎么樣,什么時候會“風云突變”,大禍臨頭,四個人一直惶惶不安,夾著尾巴做人,他們鮮與外界交往,處處謹言慎行。
03、宋希濂寡言少語,愛看報,棋下得好……
宋希濂
我走進張欣的家,也就是宋希濂的家,這是三間普普通通的東廂房,面積加在一起只有三四十平方米,屋里的陳設很簡單,中間的屋子擺了一張方桌,幾把椅子,兩邊的屋子是臥室,有書架、書桌、床、衣柜、五斗櫥等家具。很難想象,這區區三間斗室的主人,竟是一位曾經地位顯赫、統率過千軍萬馬的將軍。
那時,宋希濂已經60多歲了,中等個,方圓臉,面容冷峻,不茍言笑,穿戴普通,和一般老百姓沒什么區別,只有挺直的腰板顯示著昔日的軍人風度。
每次見到他,我都有禮貌地問候,他只點點頭,很少開口。他愛看報,家里訂了不少報紙,幾乎我每次去都見他在看報;有的時候,家中來了客人,宋希濂和客人坐在正屋里聊聊天,下下棋。宋希濂棋藝很高,一般人不是他的對手。有一次,我主動說:伯父,向您請教一盤棋吧。他點點頭,面無表情,擺上棋盤。我從小就喜歡下象棋,自詡有一定水平,但是我贏不了他,敗下陣來。我知道,許多共產黨和國民黨的高級軍事將領,都下得一手好棋,因為戰場上的斗智斗勇與棋盤上的排兵布陣有異曲同工之妙。
宋希濂的一生動蕩起伏,飽經滄桑,充滿傳奇色彩。他1907年生于湖南省湘鄉縣,1924年考入黃埔一期,同年加入了國民黨。他參加過北伐,并在此期間經陳賡介紹加入過中國共產黨,1925年“中山艦事件”發生后,即與共產黨脫離關系。此后幾十年的軍旅生涯,宋希濂跟隨蔣介石,參加過對紅軍的“圍剿”;抗戰爆發后對日作戰,立下過戰功,抗戰勝利后,獲國民政府最高勛章——青天白日勛章和美國政府的棕葉自由勛章。宋希濂在軍內的職務也是步步高升,在解放戰爭的1948年,任華中“剿總”副總司令兼十四兵團司令,國民黨中將,1949年初,又被任命為湘鄂邊區綏靖公署主任,兵力達14萬之眾。蔣介石逃往臺灣時,讓宋希濂為國民黨做最后的抵抗。然而,人民解放軍勢不可當,這年年底,宋希濂的軍隊在大渡河邊被解放軍包圍,宋希濂做了俘虜。
04、宋希濂家有賢妻……
宋希濂曾在回憶錄里寫道:1949年是他最痛苦的一年,妻亡子散,自己淪為階下囚。
宋希濂和原配妻子共生育六個子女,三男三女,都在1949年去了香港,有的后來又到了美國。他的妻子1949年6月因腦溢血在香港去世。
經過在戰犯改造所多年的改造,宋希濂1959年12月獲特赦。1961年,被任命為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專員。1964年以后,成為全國政協委員。
宋希濂的生活也發生了變化,在政協的幫助下,他得到了家人的確切消息。為了幫他再安個家,不少熱心人紛紛張羅起來,1961年,由侯鏡如夫婦做媒,宋希濂與易吟先(張欣的母親)結婚。說來他們兩人也是老相識了,1947年曾見過面,并敘談了一番。當時他們不會想到,兩人各自走完一段坎坷道路后又在北京邂逅并結為連理。
易吟先是宋希濂的湖南同鄉,更是一個賢淑的妻子,對宋希濂溫柔體貼,生活起居照顧得無微不至,什么時候起床,什么時候睡眠,每日三餐、茶點,甚至連看電影、聽音樂會、出席跳舞晚會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再加上在柴米油鹽等生活開支方面頗有心計,把家庭操持得溫馨舒適。
易吟先(我稱她易伯母)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那時雖然已經50多歲了,卻保養得當,面容姣好,身材苗條,小家碧玉,風韻猶存。她和宋希濂的性格正相反,活潑好動,待人熱情,還愛開幾句玩笑。我幾次登門后,很快就和易伯母熟悉起來,見到我,她總開玩笑說:“猴兒來啦?”因為我屬猴,人長得又瘦,她就給我起了這么個綽號。然后,就跟我拉家常,還讓我幫她干這干那的,有時候弄得我連教張欣畫畫的時間都沒有。
易伯母燒得一手好菜,頓頓不重樣。有時我正趕上飯口,易伯母就招呼我一起吃。那時候宋家的生活水平比一般老百姓高一些,由于宋希濂的身份,能享受一些特殊待遇,飯桌上斷不了肉、蛋、魚,也少不了湖南人最愛吃的辣椒和苦瓜。他們所住的前廠胡同5號院生活設施也齊全,每家都有單獨的廚房、廁所,做飯用煤氣,冬天有暖氣。
鄭庭笈
雖然衣食不愁,但是當時中國經濟落后,人民生活水平很低,有一次,易伯母跟我念叨說:前院的鄭庭笈家添了個新的落地臺燈,話里話外滿是羨慕。當時在市面上是買不到落地臺燈的,于是我回去后便張羅著給易伯母做一個。我找了一個在工廠工作的熟人,請他做一個落地燈的底座和支架,經車、磨、電鍍,配上電線、燈泡,我又自己動手用厚紙折了一個燈罩。做好后,我興沖沖地把它扛進易伯母家,她挺高興,但還嫌不滿意,說:人家那個燈能升能降呢!
張欣和繼父的感情很好,親昵地叫宋希濂“爸爸”,宋希濂對張欣也很慈愛,這一家三口人親情融融。
05、宋希濂為瞿秋白正名
在共產黨早期領導人中,瞿秋白的名字人人皆知,而宋希濂和這個名字又有著割不斷的聯系。據宋回憶:大革命時期他在黃埔軍校集體加入國民黨,又由陳賡介紹,秘密加入了共產黨。當時有著國民黨員和共產黨員雙重身份的宋希濂,對瞿秋白這樣的共產黨領袖人物曾經崇敬過、仰慕過。1935年,共產黨中央蘇區陷落,瞿秋白、何叔衡等人向閩西突圍,途中遭遇國民黨保安團截擊,瞿秋白被俘。起初,他自稱是醫生,后來被俘者中出現叛徒,供出他的真實身份。瞿秋白于當年6月18日在福建長汀羅漢嶺下英勇就義。當時,宋希濂是國民黨第三十六師師長,駐扎長汀,瞿秋白烈士就是由他直接審訊,并奉蔣介石“就地處決,照相呈驗”的命令執行槍決的。
瞿秋白
在“文革”前,黨內一直存在關于瞿秋白是否有“變節”行為的爭議,“文革”當中,更有人貼大字報往烈士頭上潑污水。事實真相究竟怎樣?當年奉命審訊并槍決瞿秋白烈士的宋希濂最有發言權,因此,“文革”開始后,一撥一撥的調查組來找宋希濂調查。來人懷有各自不同的目的,那些造反派們拼命想從宋希濂嘴里掏出瞿秋白是“叛徒”的證明,然而,他們都失望了。
提起瞿秋白,宋希濂充滿敬意、愧疚和痛悔,他直截了當地回答調查人員的問題并出具書面證明:“第一,瞿秋白沒有叛變或變節的言行,有的是充滿革命氣節的言行;第二,瞿秋白的確寫了《多余的話》長文,我當時就看過,印象極深,這篇長文寫的是瞿秋白對往事的回顧和剖析,而不是對從事革命事業的懺悔,不是國民黨方面事后捏造的那樣。”
宋希濂的證明為洗刷瞿秋白的冤屈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我出入宋家時,已是“文革”的中后期,很少有人來調查瞿秋白的案子。我出于好奇心,也曾向宋希濂問起瞿秋白的事情。
宋希濂回答得很謹慎,但從他的只言片語中,完全可以得出結論:瞿秋白絕不是叛徒!記得宋希濂說:瞿秋白雖是一個文弱書生,卻很有氣節,在關押期間,每天埋頭看書寫文章,他會作詩,還會刻圖章,看管他的國民黨官兵、醫生等都向他索要過圖章。當時,宋希濂出于以往曾經崇敬瞿秋白的心結,當然更主要的是為了實現蔣介石的旨意降服瞿秋白,采取了以柔克剛的策略,給瞿秋白以優厚的待遇,宣布了幾條措施,包括:專辟大房間讓瞿居住,供給書桌、紙張筆墨和古書詩詞文集;按“官長飯菜”標準供膳,并提供煙酒;每天允許在院內散步兩次;指定一名副官和軍醫照料生活;對瞿以“先生”相稱;禁止使用鐐銬和刑罰等。然而,這些辦法都不能軟化瞿秋白的革命意志,最后蔣介石下命令殺害瞿秋白。執行那天,瞿秋白神色自若,走到一處草坪上坐下,說了一句:“此地就很好,開槍吧!”并唱起了《國際歌》、《紅軍歌》。
細說往事,宋希濂抱愧終生,他曾對調查人員說:“從1927年初至1949年末,我追隨蔣介石整整23年,應當說蔣家王朝的反共反人民的罪行也有自己的一份,但使我終生難以忘懷,也是終生愧對祖國和人民的,是瞿秋白烈士犧牲這壯烈的一幕!在我個人,歷史上的污點已不能洗去,可慶幸的是我的后半生終于在中國共產黨政策的感召下,走上了新路……”
06、宋希濂大兒子從美國回來探親……
1976年10月后這個小院雖然表面看來和以前沒什么兩樣,但每次我再去,也能發現一些新的變化:人的心情開朗了,臉上也有了輕松的笑容,屋里增加了一些擺設,特別是這些前國民黨高級將領們在國外的親人,一撥一撥地回國探親。有一天,宋希濂的大兒子也從美國回來,看望近30年沒見面的父親。
宋希濂的大兒子已到不惑之年,他身材高大,性格隨和,他給父親帶回一臺18英寸的大彩電。宋希濂與兒子久別重逢,內心的激動、興奮可以想象,但他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外表顯得挺平靜,和兒子之間說話也不多,倒是易伯母很熱情地歡迎他,那臺大彩電,更讓易伯母喜上眉梢。彩電在20世紀70年代可是稀罕物,宋家的三個鄰居杜家、侯家、鄭家,先后都有在海外的子女回國探親帶回彩電,易伯母總是羨慕不已,現在,自家也有了彩電,她感到臉上有光,心滿意足。
宋先生是個健談的人,他向家人講起自己在美國的生活。他的生母(即宋希濂的亡妻)是音樂教師,因此他自幼學鋼琴,半生埋頭于古典音樂,但是在美國生存也很不易,靠教別人彈鋼琴為生,收入不高,生活不富有,住在紐約城郊一個藝術家的村落里,人到40仍是單身未婚……
為了展示兒子的音樂藝術,宋家舉辦了一個小型的家庭音樂會。由于宋家沒有鋼琴,他們特地把音樂會安排在一位有鋼琴的朋友家。音樂會那天,宋家人換上整潔的服裝,一起前往,他們還請了一些好友共享音樂。宋先生演奏了貝多芬、肖邦等人的鋼琴曲,聽眾們沉浸在美妙的樂曲中。那個晚上,宋家人特別高興。
宋先生在北京只住了十幾天,就到湖南老家去了,雖然我和他只有短暫的接觸,但他給我的印象很深:一個醉心于藝術、獻身于藝術的人。
07、杜聿明夫婦相濡以沫……
杜聿明
住在前廠胡同5號院的這四個人中,杜聿明的名氣大概是最大的,當年蔣介石對他寄予厚望委以重任,而解放戰爭中毛澤東的一篇《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更讓他“名揚天下”,他還有個獲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名人女婿楊振寧。在生活中杜聿明夫婦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感情,卻鮮為人知。
杜聿明的老伴叫曹秀清,全國解放前夕,她奉蔣介石之命攜三兒兩女去臺灣定居。不料到臺后生活無著落,僅靠曹秀清的微薄工資度日,以致在美國求學的長子竟因繳不起學費而自殺。當時臺灣宣傳說杜聿明已被中共槍斃,然而曹秀清還是從大女兒杜致禮和女婿、美籍物理學家楊振寧那里了解到丈夫的真實情況。曹秀清想去美國,但蔣介石下令,不許杜聿明的妻子兒女離臺。1957年,楊振寧獲諾貝爾物理學獎,蔣介石這才批準曹秀清赴美,臨行前,蔣介石、宋美齡約見曹秀清,讓她規勸女婿來臺工作。1958年曹秀清離臺赴美,從此長居于美國的女兒女婿家。
楊振寧、杜致禮
1959年底杜聿明獲釋,他當即寫信敦請老伴快來北京團聚。對曹秀清來說,這固然是莫大的安慰,但她當時還有很多疑慮:她不了解大陸的政治、經濟形勢,更擔心臺灣的子女受牽連、遭迫害,不敢輕就北京之途。三年時間過去了,其間楊振寧博士每年一度前往日內瓦從事學術活動,并順便在日內瓦、香港去見自己的父親——復旦大學數學系楊武之教授。這就給曹秀清了解祖國實情提供了可靠途徑。女婿親口所談,印證了丈夫親筆信中寫的情況,她毅然決定回北京去找丈夫!當時,美國的老朋友們勸她“慎重行止”,更要提防臺北的特務跟蹤,這些都沒有動搖曹秀清的決心。她先用臺北的護照前往日內瓦,又通過我國駐瑞士大使館辦理了北京簽發的護照,由我外交人員接應,經布達佩斯和莫斯科回到北京,1963年6月,她終于與丈夫團聚。
回國后的那些天,杜聿明常常陪妻子上街、逛公園、到各位專員家做客,說是要讓她“熟悉熟悉新中國”。曹秀清也高興得逢人便說:“我家老杜不像從前那樣,在家里也板起‘司令長官’的面孔了!”不久,周恩來總理邀請杜聿明夫婦吃便飯,總理囑咐道:“你們要互相關心,和和氣氣生活,把家庭搞溫暖。”
在我出入前廠胡同5號的那些年,還不可能了解到這些真實曲折的故事,我所偶然看到的,只是這對老夫婦在“文革”的動蕩中淡泊寧靜攜手相伴的日子。
杜聿明并非我想象的那般高大魁梧,而是外表瘦小,腰板挺直,顯得很精干,沉默寡言中有一種學者風度;杜夫人與丈夫相反,細高的身條,衣著鮮亮,穿戴講究,在那個全中國人民只能穿藍、綠、灰色衣服的年頭,杜夫人穿的卻是洋服、花綢緞,吸高級香煙,手鐲、戒指、耳環、墨鏡,一樣不少,像個歸國華僑。
這5號院的四位夫人中,另三人都很樸素,侯鏡如的夫人像是平常人家的大媽,宋希濂夫人盡管有姿色卻也衣著普通,鄭庭笈的夫人也不惹眼。只有杜夫人,多年生活在國外,保留了一些洋做派。
當時的中國物質匱乏,杜聿明老兩口為了改善生活增加營養,自己動手,在三間西廂房旁的小窄道里盤了個雞窩,養了幾只雞。每天,杜夫人都要到那里忙活一陣,給雞喂喂食,看看窩里有沒有蛋,還喜歡摸摸雞屁股,揣摸它什么時候該下蛋了,然后挎個菜籃,叼根香煙去買菜。杜聿明喜歡打太極拳,每天早晨都要在自家廊子下打上一陣兒。
他們的女婿楊振寧那時已經名氣很大,回國時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的接見。楊振寧對岳父母十分孝順,為讓老人安度晚年,買了一批美國最新的家電如電冰箱、空調、電動縫紉機和照相機等托運到北京。盡管得到多方面的關照,但杜聿明老兩口仍然生活得很低調,不圖富貴榮華,只求平安無事。
08、鄭洞國痛失愛女……
大約是1975年的一天,我正在宋希濂家與張欣談畫,鄭洞國帶著女兒來做客,宋家人熱情接待客人,我很快便告辭了,腦子里對鄭洞國和他女兒只留下淺淺一個印象。
鄭洞國
其實,鄭洞國的大名我是早有耳聞的,國民黨名將,黃埔一期,1948年1月,他任東北“剿匪”司令部副總司令,同年3月,到長春兼任第一兵團司令和吉林省政府副主席,1948年10月,鄭部被人民解放軍圍困于孤城長春達數月之久,彈盡糧絕,鄭洞國率殘部投誠,脫離了國民黨陣營。電影《兵臨城下》講述的就是這段歷史。沒想到今天親眼見到了鄭洞國,竟是一位面目和善的老人,他的女兒美貌清純,文靜優雅,透著大家閨秀的氣質,她和張欣年齡相仿,兩個年輕姑娘很熟識,一見面就親熱地聊天說笑。
怎么也沒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姑娘,后來竟死于非命。
事情是張欣親口告訴我的。“文革”結束后,大學恢復高考,許多年輕人躍躍欲試,認真復習功課,準備投入到這改變命運的一搏中。鄭洞國的女兒當時在一家小印刷廠工作,也積極復習功課,誰知卻惹得一個一直追求她的男人很不樂意。這男人是該廠的團支部書記,復轉軍人,他瘋狂地愛上了年輕美貌的小鄭,拼命追求。他聽說小鄭要考大學,十分害怕她考上大學后會離開自己,于是極力反對小鄭參加高考,而小鄭根本不聽他的,兩人發生矛盾。畸形的愛引發心理變態:“我得不到你,誰也別想得到你。”有一天,他趁只有小鄭一人在工廠澡堂洗澡時,手持尖刀闖進澡堂,向小鄭連扎數刀……可憐一朵美麗的鮮花還沒來得及盛開就香消玉殞,“零落成泥碾作塵”……殺人犯事后自首,被判處死刑。
張欣講完這個悲慘的故事,我們的心情都很沉痛,我腦中浮起鄭洞國父女的面容,白發人送黑發人,鄭洞國痛失愛女,能經受得住這個沉重的打擊嗎?
09、人去院空……
“文革”結束后,前廠胡同5號院里人們的命運都發生了變化。
1980年,宋希濂與夫人赴美探親,與久別的子女團聚,并在美國定居,一直從事促進海峽兩岸統一的工作,1993年去世。
張欣的生父1979年從美國回來探親,將張欣和她的哥哥一起接去美國定居。
杜聿明、侯鏡如、鄭庭笈三人先后搬離了前廠胡同,國家對他們落實政策,改善了他們的政治待遇和生活條件。
杜聿明1981年去世,侯鏡如1994年去世。
自從張欣1979年出國,我就再也沒有去前廠胡同5號。幾年后,張欣回國探親時請我到她家,此時這個小院已經是門庭冷落,人去院空……
最近兩年,北京老城區大規模拆遷,一條條胡同消失了,不知前廠胡同有沒有遭此劫難?不久前,我又一次來到前廠胡同尋訪舊地。幸好,盡管四周群樓競起,前廠胡同還是老樣子,我走進5號院,見里面正在大興土木,重新翻修,外院和內院之間的墻已被拆除,幾座房屋都保存完好并經過修繕,走廊的柱子新刷了油漆。據一位在場的干部模樣的人說,這里仍是政協宿舍,翻修后還要租出去。
我站在院里,回想起一幕幕往事,說不盡的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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