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西塞羅《論老年》徐奕春譯 商務印書館
本身不知道如何過一種愉快而幸福的生活的人,無論什么年紀都會覺得活得很累。但是,那些從內部尋求一切愉悅的人絕不會認為那些因自然規律而不可避免的事物是邪惡的。在這類事物中首當其沖的是老年:人人都希望活到老年,然而到了老年又都抱怨。人就是這樣愚蠢,這樣矛盾和不合情理!
他們抱怨說,自己不知不覺地到了老年,真沒想到它來得這么快。首先,誰讓他們抱有這樣一種錯覺呢,有什么理由說成年人不知不覺地步入老年要比兒童不知不覺地長大成人更快呢?其次,假如他們活到八百歲而不是八十歲,對于他們來說老年的煩惱又會少多少呢?因為他們的往昔不管有多長,一旦消逝,就不可能慰藉一個愚昧的暮年。因此,如果你們常常稱贊我的智慧(但愿我能不辜負你們的贊許,不辱沒我自己的姓氏),那么,我的智慧其實就在于這樣一個事實:我追隨“自然”這個最好的向導,對她敬若神明,遵從她的命令。既然她已經把人生戲劇的其余部分寫得有聲有色,在寫最后一幕時她是絕不會像某些懶懶散散的詩人那樣隨隨便便、漫不經心的。但是不管怎么說,“最后一幕”是不可避免的,正像樹上的果子和田里的莊稼最終都要墜落和枯萎一樣。聰明的人是不會為此而抱怨的。與“自然”抗衡——那不是像巨靈向諸神宣戰一樣,可笑不自量嗎?
我常常有幸聽到我的同時代人的抱怨……首先,他們抱怨說,他們已經失去了感官上的快樂,沒有感官上快樂的生活根本不成其為生活。其次,他們抱怨說,過去總是向他們獻殷勤的人現在把他們不放在眼里了。我覺得,他們沒有找對指責的對象。因為如果這是老年的過錯的話,那么,這些不幸同樣也會落在我和其他一些老年人的頭上。但是我認識許多老年人,他們從來也沒有抱怨過老年一句,因為他們非常樂意擺脫情欲的奴役,而且根本沒有被他們的朋友所輕視。事實上,對于所有這種抱怨來說,應當指責的是性格,而不是人生的某個時期。因為通情達理、性格隨和、胸懷開朗的老人都會覺得晚年很好過;而性情乖戾、脾氣不好的人,無論什么年紀,都會覺得日子不好過。
我為什么要用這么長的篇幅來談論馬克西穆斯呢?因為我想讓你們知道,憑良心說,像他的那種老年不可能被認為是不幸福的。當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西庇阿或馬克西穆斯一樣,可以回想當年曾攻克過哪些城市,參加過哪些海戰和陸戰,指揮過哪些戰役,打過哪些勝仗。
除此以外,還有另一種恬靜、清白和優雅的生活,它也能導致一種寧靜安逸的老年,例如,我們知道柏拉圖就是如此,他臨死前還在寫作,享年81歲。還有伊索克拉底 ,他說,當他寫《雅典娜女神節祝辭》這本書時他已經有94歲了;此后他又活了5年。他的老師里昂提尼的戈爾加斯活到107歲,卻從未停止過學習和工作。有人問他為什么愿意活得這么長,他回答說:“我并沒有覺得老年有什么不好。”回答得真好,不愧是個學者!
老年之所以被認為不幸福有四個理由:第一是,它使我們不能從事積極的工作;第二是,它使身體衰弱;第三是,它幾乎剝奪了我們所有感官上的快樂;第四是,它的下一步就是死亡。如果你們同意的話,讓我們對這些理由逐一作一番考察,看它們究竟有無道理。
一、關于老年不能從事積極的工作
老年使我們不能從事積極的工作。究竟不能從事哪一些工作呢?你是指那些非得年輕力壯才能干的工作嗎?那么即使老年人身體很虛弱,難道他們連從事腦力勞動也不行嗎?
說老年不能參與公眾事務是沒有道理的。這就等于說:舵手對船的航行沒有用處,因為有的水手在爬桅桿,有的水手在舷梯上跑上跑下緊張地工作,有的水手在抽艙底污水,而他卻靜靜地坐在船尾掌舵。他雖然不干年輕人所干的那些事情,但他的作用卻要比年輕人大得多,重要得多。完成人生偉大的事業靠的不是體力、活動,或身體的靈活性,而是深思熟慮、性格、意見的表達。關于這些品質和能力,老年人不但沒有喪失,而且益發增強了。我參加過各種戰爭,曾當過士兵、軍官、將軍和執政官,現在我不再打仗了,所以,你們很可能以為我就無事可做了。但是我現在仍在指導元老院的工作,告訴他們該做什么,以及如何去做。……在斯巴達,那些擔任最高職務的人就叫作“長老”,而且實際上他們也確實是些年長的老人。如果你們不怕費事,愿意閱讀或聆聽外國的歷史,那么你們就會發現,那些最強大的國家往往都是差一點毀在年輕人的手里,而老年人則是國家的棟梁,他們總是在危急關頭力挽狂瀾,使國家轉危為安。……因為莽撞當然是青年的特征,謹慎當然是老年的特征。
據說,老年最大的痛苦是:老年人覺得年輕人討厭自己。一般說來,年輕人并不討厭老年人,而是比較喜歡老年人。因為,正如明智的老年人喜歡同有出息的年輕人交往,年輕人的親近和愛戴可以減除老年的孤寂一樣,年輕人也樂于聆聽老年人的教誨,這些教誨有助于他們去尋求美好的人生。我覺得,你們從與我交往中所得到的愉悅也并不亞于我從與你們交往中所得到的愉悅。但這足以向你們表明:老年非但不是萎靡和懶怠的,而且甚至是一個忙碌的時期,總是在做或試圖做某件事情,當然,每個人老年時所做的事情與其年輕時所干的工作在性質上是相同的。不僅如此,有些老人甚至還在不停地學習呢!譬如說,我們知道,梭倫在他的詩中就夸耀自己雖然老了卻“每天都在學習新的東西”。或者拿我來說也是一樣,我只是到了晚年才開始學習希臘文學,的確,我曾貪婪地——而且也可以說是如饑似渴地——閱讀希臘的文學著作,所以你們可以看到,我現在已能自如地引用希臘文學典故了。我聽說蘇格拉底在晚年還學會了彈七弦琴,我也很想學,因為古人往往都會彈這種樂器;但是,不管我學不學得會,我在文學方面總是下過功夫的。
二、關于年老使身體衰弱
其次,我現在也不像年輕時想望有牛或象的力量那樣,想望有青年人的體力(因為這是老年的第二點壞處)。一個人應當量力而行,而且,無論做什么事情都應當全力以赴。每個人最好還是適當地節用體力,量力而行,這樣當然就不會因自己體力衰弱而感到遺憾了。總之,當你身強力壯時,你就享受那份幸福;當你身體衰老時,你就別再指望恢復昔日強健的體魄——除非我們認為,年輕人應當希望自己再回到童年時代,中年人應當希望自己再回到青年時代。
生命的歷程是固定不變的,“自然”只安排一條道路,而且每個人只能走一趟;我們生命的每一階段都各有特色;因此,童年的稚弱、青年的激情、中年的穩健、老年的睿智——都有某種自然優勢,人們應當適合時宜地享用這種優勢。
老年是缺乏體力的;不過人們也并不要求老年人有體力。所以,法律和習俗均豁免我這樣年紀的人履行那些沒有體力便不能承擔的義務。因此,人們不但不強迫我們去做那些力所不及的事情,而且甚至也不要求我們去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是,也許有人會說,有許多老年人很孱弱,他們甚至連生活都不能自理。孱弱可不是老年所特有的,身體不健康者同樣也會孱弱。
既然連年輕人也難免會孱弱,老年人有時體弱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我們應當抵御老年的侵襲,盡量使它晚一點到來。正如我們應當同疾病作斗爭一樣,我們也必須同老年作斗爭。我們應該注意自己的身體,進行適當的鍛煉,每天所攝取的食物要正好能補充體力消耗所需要的營養,不暴飲暴食。我們不但應當保重身體,而且更應當注意理智和心靈方面的健康。因為它們宛如燈火:若不繼續添油,便會油干燈滅。此外,鍛煉往往會使身體變得粗壯,但是理智方面的鍛煉卻能使頭腦變得更加精細。其實,只要老年人表明自己的權威,維持自己正當的權利,不屈從于任何人,他便是值得尊敬的。因為,正如我欽佩老成的青年一樣,我也欽佩有朝氣的老年。凡力求保持青春活力的人,雖然他的身體也許會老,但他的心靈是永遠不會老的。因為一個總是在這些學習和工作中討生活的人,是不會察覺自己老之將至的。因此,他是在不知不覺中漸漸地衰老的。他的生命不是突然崩潰,而只是慢慢地寂滅。
三、關于老年缺乏感官上的快樂
指責老年的第三個理由是: 它缺乏感官上的快樂。如果老年能使我們抹去這個年輕時代最大的污點,那真是一件大好事!親愛的年輕朋友們,請聽塔蘭托的阿契塔(希臘最偉大、最杰出的人物之一)是怎么說的吧:“感官上的快樂是自然賦予人類最致命的禍根;為了尋求感官上的快樂,人們往往會萌生各種放蕩不羈的欲念。它是謀反、革命和通敵的一個富有成效的根源。實際上,沒有一種罪惡,沒有一種邪惡的行為不是受這種感官上的快樂欲的驅使而做出的。亂倫、通奸,以及一切諸如此類的丑惡行徑,都是這種淫樂的欲念(而且無需攙雜其他的沖動)激起的。理智是自然或上帝賜予人類最好的禮物,而對這一神圣的禮物最有害的莫過于淫樂。因為,我們受欲念支配時,就不可能做到自我克制;在感官上的快樂占絕對統治地位的領域里,美德是沒有立足之地的。為了使這一點看得更清楚,設想有一個人,他盡情地享受著感官上的快樂,興奮到了極點。毫無疑問,這種人,當他的感官處于這種亢奮狀態時,是不可能有效地運用理智、理性或思維的。因此,再沒有比淫樂更可惡、更要命的東西了,因為如果一個人長期沉湎于淫樂之中,他的靈魂之光就會泯滅,變成一團漆黑。”
我為什么要引證阿契塔的話呢?為的是要告訴你們:如果我們借助理性和哲學還不能摒棄淫樂的話,我們就應當感謝老年,因為它使我們失去了一切不良的嗜好。淫樂阻礙思維,是理性的敵人,因此可以說,它蒙蔽心靈。此外,它與美德是完全不相容的。確實存在某種內在的、高尚而又偉大的東西,人們之所以追求它,就是為了它本身,因此,一切高尚的人無不以此為目標,而鄙棄和忽視感官上的快樂。那么我為什么在快樂問題上費這么多口舌呢?因為,老年對任何快樂都沒有強烈的欲望這一點絕不是指責老年的理由,相反,這是老年最值得贊譽的優點。
但是,你們也許會說,老年被剝奪了飲食之樂,即失去了飽餐美食、開懷暢飲的樂趣。不錯,它的確不能享受這些快樂,因此也沒有酒醉頭疼、胃脹失調、徹夜難眠的痛苦。不過我們應當承認,快樂具有很大的吸引力,要想抵御它的誘惑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柏拉圖說得好,他把快樂稱作“罪惡的誘餌”,因為人們確實像魚上鉤一樣,很容易上它的當。因此我認為,老年雖然必須避免豪奢的宴飲,但是參加一些有節制的宴會還是可以的。我經常參加我們俱樂部的聚餐。總的來說,吃得相當儉樸,然而我卻津津有味,非常愉快;但是后來年事漸高,吃的興趣也就日益減退了。實際上,甚至對于這些聚餐,我從來不在乎物質上的享受,我最大的快樂就在于朋友們能聚在一起聊聊天。我們的祖先把宴請賓客(意指共同享受)叫作“一起生活”(convivium),是很有道理的。它比希臘文好,希臘文的意思是“一起喝酒”或“一起吃飯”,它們所表達的實際上是宴會的一些最不重要的方面。
對于我來說,因為喜歡交談,所以甚至早在下午就已經開始享受宴會的樂趣了。我不但喜歡與我同代人(現在還活著的已經沒有幾個了)交往,而且也喜歡與你們以及像你們這種年紀的人交往。我非常感謝老年,它使我對談話的興趣越來越濃厚,對飲食的興趣越來越淡薄。但是如果有人的確能享受到飲食的樂趣(看來不能毫無例外地反對一切快樂,因為它或許是一種由本性所激起的情感),那么我覺得,即使對于這些快樂,老年也并不是完全沒有鑒賞力。
但是你們也許會說,老年人已經沒有那種令人興奮的快感了。是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他們也并不那么希望有這種快感。凡是你不希望有的東西,你若沒有,是不會感到難受的。當索福克勒斯已經很老很老的時候,有人問他是否還有男女間的床笫之事,他回答得很好,他說:“絕無此事!擺脫了那種事情,有如擺脫了一個粗魯而又瘋狂的主人一樣,我簡直高興極了。”對于確實想望這種事情的人來說,若沒有這種事情,他們可能會覺得很苦惱,很難受;但對于膩味這種事情的人來說,缺乏這種事情比享有這種事情更快樂。不過,不想有這種事情的人,你就不能說他缺乏這種事情。因此,我的論點是:沒有這種欲念乃是最愉快的事情。
不過,有人也許會說,老年人煩躁不安,脾氣古怪,不好相處。如果這樣說的話,他們還很貪婪。但這些都是性格的缺點,不是年齡的缺點。而且,煩躁不安以及我所提到的其他缺點畢竟還是有理由的(當然,這個理由是不充分的,但它仍不失為一個理由),那就是:老年人自以為被人忽視,被人看不起,被人嘲弄。此外,由于身體孱弱,哪怕最輕微的傷害都會導致痛苦。不過,只要性格開朗并受過良好的教育,這些缺點是可以克服的。在現實生活中就有這方面的例子。而且《兩兄弟》這出戲中的那兩兄弟也是一個例證:一個是多么尖刻,一個是多么寬厚!
事實上,人的性格就像酒一樣,酒放時間長了并不都會變酸,同樣,人的性格到老年也并不都會變得尖刻。我贊成老年人要有威嚴,不過這也應當像其他事物一樣,有一個適當的限度。但是我絕不贊成尖刻。至于老年人的貪婪,我真弄不懂他們究竟圖的是什么。因為這好比一個旅行者:剩下的旅途越短,他越想籌措更多的旅資。難道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嗎?
四、關于老年離死期不遠
剩下還有第四個理由—— 死亡的臨近。它似乎比其他任何一個理由更使我這種年紀的人苦惱,使他們處于焦慮之中。應當承認,老年人離死是不遠了。但是,如果一個老年人活了一輩子還不知道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那么他肯定是一個非常可憐的老糊涂!死亡無非有兩種可能:或者使靈魂徹底毀滅,或者把靈魂帶到永生的境界。如果是前者,我們完全無所謂;如果是后者,我們甚至求之不得。除此之外,絕無第三種可能。如果我死后注定是或者沒有痛苦,或者甚至很幸福,那么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有誰(不管他有多么年輕)會蠢到竟然敢打包票說,自己一定能活到今天晚上呢?實際上,年輕人死亡的機緣比我們老年人還多:他們更容易得病,而且生起病來更厲害,治療起來也更困難。因此,只有少數人才能活到老年。如果不是這么多年輕人不幸早亡的話,人生就會變得更加美好,人也會變得更有智慧,因為有思想、有理性、能做到深謀遠慮的正是那些老年人。沒有老年人,國家就完全不可能存在。但我還是回過頭來談談死亡的迫近這個問題。死亡的迫近怎能算是老年的缺憾呢?
要知道,年輕人同樣也存在這個問題。我之所以相信無論什么年紀都是會死的,那是有理由的,因為我失去了我優秀的兒子。西庇阿,你也一樣,失去了兩個兄弟,他們都有希望獲得最高的榮譽。你們也許會說:是的,但年輕人希望活得長久,而老年人卻不可能有這個希望。誰要是抱這種希望,他就是個傻瓜,因為他把不確定的事物看作是確定的,把虛幻的事物看作是真實的,還有什么比這更愚蠢的呢?也許有人會說:“老年人甚至沒有什么可希望的了。”嘿,正是在這一點上,他就比年輕人強,因為年輕人所希望的東西,他都已經得到了。年輕人希望活得長久,而他卻已經活得長久了。
然而,天哪!人怎樣才算是活得“長久”呢?因為即便我們能活到塔特蘇斯的國王那樣的歲數,那也是有極限的。我從一篇記載中獲知,加德斯有個叫作阿伽陶尼烏斯的人,他在位80年,活了120歲。但是我覺得,只要有“終結”,那就算不得長久,因為大限一到,過去的一切都將消逝——唯有一樣東西可以存留,那就是你用美德和正義的行為所贏得的聲譽。實際上,年、月、日、時都在流逝,過去的時間一去不再復返;至于未來,那是不可知的。因此,每個人無論能活多久都應當感到滿足。一個演員,為了贏得觀眾的稱贊,用不著把戲從頭演到尾;他只要在他出場的那一幕中使觀眾滿意就行了。一個聰明的人也不需要老是留在人生的舞臺上一直等到最后的“喝彩”。因為不管生命怎么短暫,活得光明磊落和體面總還是可以的。但是假如你的壽命比較長,你也不應當發牢騷,就像農夫不應當因為春季的消逝和夏秋的來臨而發牢騷一樣。“春天”這個詞在某種程度上使人聯想到青春,并意味著未來的收獲,而其他季節則適合于谷物的收割和儲藏。我以前常說,老年的收獲就是對早年生活中幸福往事的大量回憶。另外,一切順乎自然的事情都應當被認為是好事。但是還有什么比老年人壽終正寢更順乎自然的呢?當然,年輕人也會夭折,但那是違背自然的。因此,我覺得,年輕人的死亡猶如熊熊烈火被一場暴雨所澆滅;而老年人去世就像一團火在沒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況下漸漸燒盡而自行熄滅一樣。青綠的蘋果很難從樹上摘下,熟透的蘋果會自動跌到地上。人們像蘋果一樣,少年時的死亡,是受外力作用的結果,老年時的死亡是成熟后的自然現象。我認為,接近死亡的“成熟”階段非常可愛。越接近死亡,我越覺得,我好像是經歷了一段很長的旅程,最后見到了陸地,我乘坐的船就要在我的故鄉的港口靠岸了。
因此,老年人對于自己短暫的余生既不應當過分貪戀,也不應當無故放棄。畢達哥拉斯告誡我們:若沒有我們的指揮官即上帝的命令,切不可撤離生命的堡壘和前哨。
此外,人臨終時可能會有某種痛苦,但這只是短暫的,尤其是老年人。當然,死后,人們或者感到很快樂,或者什么感覺也沒有。但是我們必須從青年時代起就接受這方面的教育,才能置生死于度外,因為沒有這方面的知識,就不可能有寧靜的心境。因為人總有一死,而且誰也不能肯定自己今天會不會死。因此,死亡每時每刻都在威脅著我們,所以,要是怕死,心里怎么能夠安寧?
我認為,對一切事情的厭倦必然會導致對人生的厭倦,這是一條普遍真理。有些事情適合于童年,難道年輕人還會留戀那些事情嗎?有些事情則適合于青年,到了所謂“中年”的那個時期,難道還會要求去做那些事情嗎?另外有些事情則適合于中年,到了老年就不會想去做了。最后,還有些事情則屬于老年。因此,正像早年的快樂和事業有消逝的時候一樣,老年的快樂和事業也有消逝的時候。到了那個時候,人也就活夠了,可以毫無遺憾地謝世了。
最聰明的人總是能從容地去死,最愚蠢的人總是最舍不得去死,這又怎么解釋呢?這是因為有些靈魂的目光比較銳利,看得比較遠,知道死后自己要到一個更好的地方去,而有些靈魂的目光比較短淺,看不到這一點,難道你們不這樣認為嗎?至于我,現在很想去見你們的父親,他們都是我所敬愛的人。我不但非常想見我所認識的那些人,而且也非常想見我所聽說過的、在書中讀到過的,或在我本人的歷史著作中寫到過的那些人。當我動身去見他們的時候,當然誰也很難把我拉回來,或者像煮珀利阿斯那樣把我的生命再“煮”回來。
而且,即使有某個神靈允許我返老還童,讓我再次躺在搖籃里哇哇啼哭,我也是會斷然拒絕的,因為我幾乎已經跑完了全程,確實不愿意再被叫回來從頭跑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呢?還不是受累?即使假定活在世上是很有意思的,但不管怎么說,最終也會有活夠了的時候。我并不想,像許多人和有些著名的哲學家常常所做的那樣,貶低人生;我對自己活在世上也不感到后悔。因為我一生的經歷使我覺得我并沒有白來這塵世一趟。但是我告別人生,好像是離開旅館,而不是離開家。因為“自然”給予我們的是一個暫時的寓所,而不是永久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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