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村獨歸處，寂寞養殘生。

杜甫的孤獨，無人能懂。他越是深入時代的核心，越發現自己是一個處于邊緣的觀察者。他被世人尊稱為詩圣，他的詩，被稱為“詩史”，他與李白合稱“李杜”。他的書法，也很出名。

他半生漂泊，顛沛流離，卻依然憂國憂民。他流傳下來下來的詩句，有1400多首。他詩藝精湛，備受推崇。他的詩詞，流傳千年，經久不衰。

他以詩寫史，揭露盛唐危機；他貫通詩書，追求“瘦硬”風骨；他在八仙的狂歡中，隱現自身未被理解的坦率與掙扎。

據說，杜甫出身京兆杜氏，他在《祭遠祖當陽君文》中提及，自己是西晉名臣杜預的“十三葉孫”。杜預的第三子杜耽為杜甫的先祖。

杜甫的祖父杜審言，唐初詩人，有才華，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年，擢進士第，為隰城尉。但恃才傲物。因為這個性格，得罪了同事郭若訥，長官周季重，兩人合謀，誣陷杜審言，定了他死罪。杜甫的叔叔杜并，年十三，因刺殺周季重，事震朝野。

杜審言因此不死，被武則天召入京師。又因欣賞其詩文，授著作佐郎，官至膳部員外郎。后因勾結張易之兄弟，被流放到峰州。但不久又被召回。

杜審言的長子杜閑，便是杜甫的父親。他的生母是清河東武城人，在其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他的父親續娶盧氏。幼年喪母的杜甫，由姑母撫養長大，他曾有兄長，不幸早夭。他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均為同父異母。他們，經常出現在杜甫的詩詞里，但杜甫卻極少提到繼母。

青少年時期的他，家庭環境優越，過著較為安定富足的生活。杜甫自幼好學，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而后，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有志于“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到了十四五歲，他就已經“出游翰墨場”。

少年杜甫，受到各種文化藝術的熏陶，深深影響了他日后的詩歌創作。他曾在河南郾城，看過舞蹈家公孫大娘的劍舞；曾在洛陽尚善坊的岐王李范宅第里，聽過李龜年的歌聲；在洛陽北邙山頂玄元皇帝廟里，欣賞過畫圣吳道子畫的五圣尊容、千官行列。

就連當時的社會名流崔尚、魏啟，心看到他習作的詞賦，忍不住夸獎他，有班固、揚雄之風。此外，李邕、王翰這樣的長輩，也曾屈尊來訪問他。“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的杜甫，并非虛言。

越是優秀，越是孤獨。憂國憂民的杜甫，好像從來沒有年輕過；而李白，好像從未老過。誰能想到，杜甫和李白，會在某一天，不期而遇呢。

杜甫生當“開元全盛日”，當時的年輕人，盛行全國漫游的風氣。果然，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放在那個朝代，都是一種時尚。身體和靈魂，總要有一個在路上。本著這樣的信念，19歲的杜甫，成為了旅游達人。他出游過郇瑕，今山西臨猗。第二年又漫游吳越，歷時數年。

744年4月，32歲的杜甫，在洛陽遇到43歲的李白，他們結伴同游，相見恨晚。這年秋天，杜甫轉赴兗州與李白相會，二人一同尋仙訪道，談詩論文，飲酒賦詩之余，不忘探討煉丹求仙。在李白的影響下，杜甫也變得豪爽了不少。

年紀稍小的杜甫，給李白的贈詩，深沉中帶著不舍：“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年紀稍長的李白，給杜甫的贈詩，豪邁卻不失深情：“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這一年的深秋，杜甫和李白，喝干了杯中酒，從此以后，再也沒有見面。而杜甫，結束了“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漫游生活，回到長安。

746年，34歲的杜甫回到長安。此時的長安，浪漫的游樂風氣尚未褪去，漢中王府、鄭駙馬宅等貴族、達官第宅，都向他敞開大門。杜甫自己清楚，他此次來長安，最主要的任務還是參加科舉考試，謀取官職。

747年，玄宗詔天下“通一藝者”到長安應試，杜甫也參加了考試。由于權相李林甫編導了一場“野無遺賢”的鬧劇，參加考試的士子全部落選。

科舉之路既然行不通，杜甫為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不得不轉走權貴之門，投贈干謁等，但都無結果。他客居長安十年，奔走獻賦，郁郁不得志，仕途失意，過著貧困的生活。

746年，34歲的杜甫，初入長安，寫了這首《飲中八仙歌》。閑愁如飛雪，入酒即消融。詩人遇到酒，會迸發出怎樣的火花呢？李白與賀知章、李適之、李琎、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八個人，因為善飲，被稱為“酒中八仙人”，又因為他們八人都在長安生活過，而且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嗜酒、豪放、曠達。

杜甫將“酒中八仙人”的醉態，寫入詩里。這群像的背后，是杜甫作為觀察者的清醒。他既羨慕他們的狂放，又清醒認識到這種放縱的虛無，如、李適之的政治悲劇，他又怎能忽視呢？因此，杜甫此詩是為這八人寫的“肖像”。

《飲中八仙歌》，是一首別具一格，富有特色的“肖像詩”。這八個酒仙，都是同時代的人。杜甫以以洗煉的語言，人物速寫的筆法，將他們寫進一首詩里，構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群像圖。

飲中八仙歌 杜甫 〔唐代〕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避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
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首先出場的，便是大名鼎鼎的賀知章。他自號“四明狂客”，性情豪爽，喜歡喝酒。他是其中資格最老、年事最高的一個。在長安，他曾“解金龜換酒為樂”，出自李白的《對酒憶賀監序》。“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詩人惟妙惟肖地寫出賀知章醉酒后的狀態，他騎著馬，行走在路上，搖搖晃晃，好似在乘船。醉眼朦朧的他跌落井中，沉沉睡去。

公元695年，三十六歲的賀知章，中了狀元。當時的皇上，正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皇帝武則天。已過而立之年的賀知章，中了乙未科狀元，被授予國子四門博士，后來又擔任禮部侍郎、秘書監、太子賓客等職務。

酒泉，郡名，在今甘肅酒泉縣。酒泉之名，源于郡城下的泉水，味如酒。左相，指左丞相李適之。銜杯，意為貪酒。圣，為酒的代稱。

宗之，即崔宗之，為吏部尚書崔日用之子，襲父封為齊國公，官至侍御史，也是李白的朋友。觴，意為大酒杯。白眼，據說晉代的阮籍，能作青白眼，青眼看朋友，白眼視俗人。

玉樹臨風，因崔宗之風姿秀美，故以玉樹形容他。蘇晉，為開元進士，曾為戶部和吏部侍郎。長齋，意為長期齋戒。繡佛，畫的佛像。逃禪，詩中指不守佛門戒律。佛教戒飲酒。蘇晉長齋信佛，卻嗜酒，故曰“逃禪”。

李白以豪飲聞名，且文思敏捷，常以酒助詩興。張旭，吳人，唐代著名書法家，善草書，被人稱為“草圣”。脫帽露頂，形容張旭狂放不羈的醉態。據說張旭每當大醉，常呼叫奔走，索筆揮灑，甚至以頭濡墨而書。醒后自視手跡，以為神異，不可復得。世稱“張顛”。焦遂，布衣之士，平民，以嗜酒聞名，事跡不詳。卓然，詩中指神采煥發的樣子。

第二個出場的，是汝陽王李琎，唐玄宗的侄子，酷愛飲酒，寵極一時，所謂“主恩視遇頻”，“倍比骨肉親”，出自杜甫的《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琎》。

瀟灑不羈的李琎，飲酒三斗以后，才去覲見天子。路上碰到裝載酒曲的車，酒味引得口水直流，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封地，遷到酒泉去。相傳，那里“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名酒泉”，出自《三秦記》。

唐代，皇親國戚，貴族勛臣才有資格襲領封地，因此，八人中只有李琎才會勾起“移封”的念頭，其他人斷不會像他這樣，想入非非。杜甫抓住李琎出身皇族這一特點，細膩地描摹出他的享樂心理以及醉態，下筆真實有分寸。

接著出現的，是李適之。他于742年，天寶元年，代替牛仙客成為左丞相。他雅好賓客，夜則燕賞，飲酒日費萬錢，豪飲的酒量，有如鯨魚，吞吐百川之水。一語點出他的豪華奢侈。

然而好景不長，天寶五載，李適之被李林甫排擠。罷相后，他依然在家與親友會飲，雖酒興不減，卻不免牢騷滿腹，賦詩道：“避賢初罷相，樂圣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出自《舊唐書。李適之傳》。

“銜杯樂圣稱避賢”即為杜甫化用李適之的詩句。“樂圣”即喜喝清酒，“避賢”，即不喝濁酒。結合他罷相的事實看，“避賢”語意雙關，有諷刺李林甫的意味。杜甫以權位得失刻畫人物性格，精心描繪李適之的肖像，耐人尋味。

三個顯貴人物依次登場后，接下來，便是兩個瀟灑的名士，崔宗之和蘇晉。崔宗之，一個倜儻灑脫，少年英俊的風流人物。他豪飲時，高舉酒杯，用白眼仰望青天，睥睨一切，旁若無人。喝醉后，宛如玉樹迎風搖曳，不能自持。

杜甫用“玉樹臨風”形容崔宗之的俊美豐姿，瀟灑醉態，很有韻味。接著寫蘇晉。司馬遷寫《史記》，擅長以矛盾沖突的情節，表現人物的思想性格。而杜甫，也善于抓住矛盾的行為，描寫人物的性格特征。

蘇晉一面耽禪，長期齋戒，一面又嗜飲，經常醉酒，處于“齋”與“醉”的矛盾斗爭中，但結果往往是“酒”戰勝“佛”，所以他就只好“醉中愛逃禪”了。短短兩句詩，幽默地表現了蘇晉嗜酒而得意忘形，放縱而無所顧忌的性格特點。

以上五個次要人物展現后，中心人物隆重出場，詩仙李白來了。李白與詩酒，有著不解之緣。他自己在《襄陽歌》里說，“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在《江上吟》里說，“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杜甫描寫李白的幾句詩，浮雕般地突出了李白的嗜好和詩才。

嗜酒的李白，醉中“長安市上酒家眠”，習以為常，不足為奇。“天子呼來不上船”這一句，可見杜甫對李白的偏愛，頓時讓李白的形象，變得高大奇偉了。李白醉后，更加豪氣縱橫，狂放不羈，即使天子召見，也不是那么畢恭畢敬，誠惶誠恐，而是自豪地大聲呼喊：“臣是酒中仙！”

李白不畏權貴的性格，躍然紙上。“天子呼來不上船”，雖未必是事實，但卻非常符合李白的性格。作為李白的摯友，杜甫精確地把握李白的性格，加以浪漫主義的夸張式的創作，將李白塑造成這樣一個桀驁不馴，豪放縱逸，傲視封建王侯的藝術形象。這肖像，神采奕奕，形神兼備，令人難忘。

和李白比肩出現的重要人物，是張旭。他“善草書，好酒，每醉后，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當時人稱“草圣”。

張旭三杯酒醉后，豪情奔放，絕妙的草書，會從他筆下流出。他無視權貴的威嚴，在顯赫的王公大人面前，脫下帽子，露出頭頂，奮筆疾書，自由揮灑，筆走龍蛇，字跡如云煙般舒卷自如。“脫帽露頂王公前”，張旭便是這樣的倨傲不恭，不拘禮儀。張旭狂放不羈，傲世獨立的性格描寫，深入人心。

歌中墊后的人物，是焦遂。袁郊在《甘澤謠》中稱焦遂為布衣，可見他是個平民。焦遂喝酒五斗后方有醉意，那時的他，更顯得神情卓異，高談闊論，滔滔不絕，驚動了席間在座的所有人。詩里刻畫焦遂的性格特征，集中在渲染他的卓越見識和論辯口才，用筆精確、嚴謹。

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幽默諧謔，色彩明麗，旋律輕快。在音韻上，一韻到底，一氣呵成，是一首嚴密完整的歌行。在結構上，每個人物自成一章，八個人物主次分明，每個人物的性格特點，彼此襯托映照，有如一座群體圓雕，藝術上確有獨創性。

正如王嗣奭所說：“此創格，前無所因。”杜甫的《飲中八仙歌》，在古典詩歌的創作中，可謂別開生面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