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巖井俊二以《情書》(Love Letter)完成電影導演處女作。2024年冬,扮演女主角成年藤井樹與渡邊博子的中山美穗離世;2025年5月20日,《情書》在中國大陸重映,恰是上映三十周年。
電影《情書》重映海報
《情書》并非一部敘事宏大的作品。它所講述的,只是幾個普通人關于愛、死亡與記憶的往返——一封誤寄的信、一場意外的死亡、遙遠的回憶里同名同姓的少年少女、一個少年始終未曾說出的感情。但正是這些微小的事物,組成了一場靜默卻深遠的雪崩。當它重新回到大銀幕時,無盡的雪花再次飄落,眼前仿佛有樹影重疊,時光倒流,信紙緩慢展開……
這部電影改編自導演于1995年首版的同名小說《情書》。日本編劇北川悅吏子為此書留下了如此的讀后感:“我曾經不以為然,認為有拍電影的才華的人,是不可能具備過高的寫作天賦的。然而,你的小說沒有輸給你的電影,《情書》真的很有看頭?!薄肚闀凡粌H是一部在視聽語言上經典的電影,也是一部文字純凈如雪的小說。它的敘述方式、情緒節奏和影像語言,在小說與電影之間彼此回聲,賦予了它“三重生命”的質地:藤井樹與藤井樹、渡邊博子與藤井樹們,還有到如今仍然目睹著這一切、回憶他們的我們。
藤井樹與藤井樹,名字相同的少男少女相會在了一個初中的教室之中;多年之后,藤井樹與博子,容貌相似的兩個女孩又因為那位已經逝去兩年的“他”——藤井樹——而相識,展開了一場跨越時空的交流與回憶。她們二人的對話,實際上又成為了三個人之間的對話。是藤井樹與藤井樹的自我確認,也是博子與藤井樹的告別之路。
三人的命運由博子一封寄往天國的情書開啟:“你好嗎?——我很好?!彪S著神戶與小樽之間女孩們來往的信件,三個人彼此身上好像都有他者的一部分,以一種微妙的緣分緊緊相擁。三人的命運形成一組鏡面結構:他們互為倒影,卻都擁有著一些缺失的部分。在一封又一封“寄往天國的情書”中,過往逐漸明朗。在博子的愿望下,名為藤井樹的女孩回憶起了自己的過去。重疊的名字也逐漸投射出三個不同的靈魂:那個沉默的男孩、那個遲鈍的女孩,還有知曉一切真相后心碎的博子。
藤井樹因為藤井樹而選擇了與博子相戀,而她們因為他的死亡以信件的方式相遇。
《情書》,【日】巖井俊二/著 穆曉芳/譯,南海出版公司·新經典文化,2018年6月版
貫穿整部《情書》的,有兩個關鍵詞:大雪與感冒。
雪,是時間的凍結,也是死亡的象征。男孩藤井樹死于雪山,女孩藤井樹的父親亦在大雪的天氣中亡故。寒冷、封閉、使人迷失方向的雪,潔白、哀傷。影片開場與結尾皆是飄雪,仿佛生命始終無法掙脫它的覆蓋。
博子困在了那個雪山里。這一切皆以博子的執念而起,她自嘲式地在祭奠藤井樹時想著“我真是個寡情寡義的女人”,但書中提到她拒絕離開神戶、回到東京,對癡戀著她的秋葉隱隱的回避、收到不知所謂的來自“天國”的回信時的激動與自我欺騙,以及執著地與女孩藤井樹探尋著自己愛人的過去,這些都能看到這個女孩對待這份感情有多么珍視。
當秋葉把她推到那個雪山之時,她崩潰了——在走向未來之前,她與藤井樹一起困在了他死去的雪山里。她看似重新過上了平靜的生活,實際上她從未釋懷他的死亡。隨著“真相”的一步步浮現,她又無法接受自己或許只是過去的一個情感的寄托與替身——這對她來說太殘酷了。因此,她對延續至今的過去繼續進行著這場追尋。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證明什么,但她只想更多了解她沒看到過的、或許和她也有關的他的過去。
女孩藤井樹也困在了回憶的大雪中。初三時,在大雪的天氣,肺炎奪走了父親的生命;同樣的時間,一直以來為她“增添苦惱”的男孩藤井樹轉學,她以為這又是一場同班同學的惡作劇,生氣地打碎了放在男孩藤井樹桌上的花瓶,卻茫然地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以怎樣的心情在經歷這一切。當收到博子的信時,她以為自己都快忘記這一切,以非常不經意的口吻告訴博子她曾經因為男孩藤井樹有多困擾,甚至讓她對整個初中的時光都不愿再回憶??僧斣絹碓蕉嗟男偶l出,遲鈍的她好像也沒法再這樣繼續蒙蔽自己的內心。
而“感冒”,則被巖井俊二賦予了更深的隱喻。女孩藤井樹始終在反復感冒,直到臨近尾聲時知道了藤井樹的死訊,她重感冒發作病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感覺好像在下雪。”書里寫到了樹昏沉的想法。那不僅是身體上的病,更是一場難以痊愈的青春的病。這場感冒是持續了多年的頑疾,一種青春期留下的傷口——未能傳遞出的愛情,未能認清的內心。她對男孩藤井樹的喜歡,始終藏在猶疑里、日常的借書卡與目光接觸中。而她也不完全明白,對方在這些里面傳遞的無聲的愛。這讓一切停留在一種溫吞的痛楚里,拖延成一直未愈的感冒。
這場感冒或許可以就這樣不聲不息地成為不被注意到的隱痛,但隨著大雪的降臨與又一次死亡通知,樹的“肺部”出現了陰影,她的身體隨著她的心一同經歷著這場潛伏多年后突然爆發的炎癥。那是一種夾雜著愧疚、自我懷疑與遲鈍的保護機制——她一直用“生病”來替代情緒,用遲鈍來保護自己。這既是一種青春的自我保護機制,也是一種成長的代價。
有人將她們從這場大雪的陣痛中拯救了出來。秋葉把博子帶到了兩年前藤井樹身亡的雪山,讓這場漫長的雪徹底過去。爺爺將高燒的樹一步步背向醫院,一直以來逃避著醫院的樹得到了醫治。她在夢中恍惚,又看到了當年爸爸死的時候凍在冰里的蜻蜓——那只和她的少女時代一起沉睡了的蜻蜓。
如大夢初醒,跨過了這場大雪,她們都獲得了新生。
雪山上,博子喊出了那句從頭至尾,她對藤井樹的問候。
你好嗎?
——我很好。
這對話如同河燈般穿梭于記憶的水面。博子對逝去戀人的悼念聽上去是再平常不過的禮貌的寒暄,但這對問句最終成為三個人生命間彼此確認存在的方式。向男孩藤井樹的問候傳遞到了另一個藤井樹那里,博子通過另一位藤井樹來完成對他的告別。這不僅僅是言語的交換,更是一種情感的傳遞與贖回:博子從這場書信往復中獲得釋懷,女藤井樹則在一次次回憶中一步步看清了當年那個沉默不語的少年與自己。
電影《情書》劇照
這一場追尋最終道出了一個塵封多年的朦朧不清的初戀,如同飛起的窗紗拂過的看書的少年的面龐,青澀、美麗又看不清楚。一步步揭開這層窗紗,她揭露了本來被帶去天國的秘密。
他應該是喜歡你的。
……你應該也是喜歡他的吧?
那些沒有勇氣說出的話,那些沒能有一個契機被察覺的感情,被樹又一次回避了。爺爺說,這棵院子里的樹和你一樣叫“樹”,樹說“這是編出來的故事”。就像藤井樹寫下的借書卡,到底寫下的是自己的名字,還是女孩的名字?“關于這件事,到最后,真相始終還是一個謎。”正因為在一個含蓄、曖昧的地帶,事情總可以有兩種解讀。她不敢去面對某一種可能,因此低下頭,習慣性地去接受自己的逃避。
于是故事在書中如此走向了尾聲:
學生們對著目瞪口呆的我喊著:“里面。里面的借書卡!”
我照著他們所說,看了看里面的借書卡,上面有藤井樹的簽名。
可是學生們依舊嚷著:“背面,背面!”
我不明就里,毫無防備地把那張借書卡翻了過來。
我說不出話來。
那是中學時代的我的畫像。
回過神來,發現他們正津津有味地偷看我的表情。
我一邊故作鎮定,一邊想把卡片放進口袋里。但不巧的是,這件我喜歡的背心裙上竟然沒有任何口袋。
她用她的本能在逃避,逃避去醫院、逃避看到自己的內心、逃避承認。她看到自己初中時的畫像,依舊在下意識地逃避——她故作鎮定,想把這張卡片藏起來。但如這張畫像一樣清晰的是,她這次終于無處可逃了:這件沒有任何口袋的背心裙,讓她再也不能克制,把不懂得去面對的感情藏在心的口袋里。
遺憾常有,當遇到死亡時,一切的失去與獲得會更加疼痛,可一切曾經留下的痕跡都將變得更加寶貴,無論是被孩子們收集到的120張只寫著“藤井樹”的借書卡,還是那張始終沒有被人發現過的《追憶似水年華》里藤井樹筆下的藤井樹畫像,都成了永恒的證明。
電影《情書》截圖
從敘事結構來看,《情書》將“情書”這一形式真正地嵌入故事機制。它不是象征,不是引子,而是故事的本體:每一封信,都是角色與記憶之間的溝通渠道。它在時間的縫隙里又再次制造了時間的斷裂,在角色的互動之中粘連上。
說著“我就不原諒他”的博子,將所有信件還給了女孩藤井樹。博子向藤井樹索取回憶,在最終以把“信件”全都寄回的方式,完成了她對這段感情的告別。不是對逝者的遺忘,而是對過去的珍重與安放。很難僅僅用“和解”來形容博子最終的心情。她如此溫柔善良,她在煎熬、痛苦中,選擇了將愛情還給愛情,留下其中最美好、最永恒的部分。她選擇寄回所有的回憶,是對愛本身的尊重。那是她死去的摯愛珍藏在心里的回憶,她對未婚夫藤井樹的寬恕,也是對自己的寬恕。
總有很多關于藤井樹到底愛誰的爭議,也有很多認為這樣的故事或許對渡邊博子并不公平——只因為與少年時期的初戀長得相似,便被選擇成為了愛人?然而正如北川悅吏子在給巖井俊二的信中寫到的:
從現在開始延續下去的未來,以及延續至今的過去。
像初中和高中時代那樣的日子,并不只是留存在記憶里,璀璨地發著光,而是影響到了現在的自己,可能此生都會延續。
我還想,未來也是從現在開始一直延續下去的。
過去就讓它成為過去,明天是全新的一天——我覺得說這種話的人恐怕沒有過去。我想以一種平和的心態來接納事實。
或許這正是博子的心情。巖井俊二式的愛情,或者說我們經常能看到的日式青春愛情,總以一種純真到近乎透明的模樣在打動著我們。巖井俊二用《情書》的敘事描繪出了一種青春的狀態,讓很多人都能在其中找到共鳴:雖然遺憾而悲傷,但卻是寶貴而無瑕,像三島由紀夫《潮騷》中少女初江通紅的臉。在這種失落中,比糾結、挫敗、掙扎更讓人感到意味深長的,是這種悸動本身。
巖井俊二說:“雖然經歷了歲月的洗禮,但真摯的感情沒有磨滅,生命是短暫的,而愛情是永恒的。這是我想在《情書》中表達的東西。”正如最后男孩藤井樹讓女孩藤井樹替他還的那本《追憶似水年華》的標題那樣:當我們身在其中時,懵懂的我們或許并不能明白未來;可當回望過去之時,我們每個人都會有獨屬于自己去追憶的似水年華,也終將體會那種失落與陣痛。個體的記憶在時間之中的位置或許可以通過書信連接,又或許可能只是在沉默之中存在某處。然而藤井樹總會遇到藤井樹,正如博子給藤井樹的最后一封信里寫“總有一天會再見”。當我們在看樹影下交錯的三個人時,我們也將能對自己的回憶感到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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