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與西方文明的交流,前后共有四次浪潮:唐代的景教、元朝的教廷東使、明清之際隨地理大發現而來的西方勢力、以及鴉片戰爭后的全面沖擊。
前兩次影響都極有限,談不上碰撞,最后一次則人所共知——事實上,正是由于中國在近現代遭遇到西方文明的顛覆性影響,才迫使我們有必要重新回頭審視三四百年前的那次相遇: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我們彼此錯失了這次對流的機會?
美國漢學家孟德衛(David E.Mungello)以一種簡潔、整齊的對稱性結構回顧了這段歷史:中國對西方文明的接納/排拒、西方對中國文明的接納/排拒。這就清晰地從宏觀上構造出了這類文明碰撞中必然出現的互動關系,也迥異于中外交流史書寫上的一種陳舊模式:即強調“友好交流”,卻對相斥的深層悲劇性原因避而不談。
交流所帶來的壓力
今天已是一個全球化的世界,但僅僅在五百年前,地球表面的各主要人類文明,基本還處于相互隔絕的孤立狀態。在地理大發現的浪潮中,西方文明成為第一個進行世界性探險活動的文明,表現出活躍的進取精神——多少有點諷刺意味的是:刺激這一探險活動的根本動力,竟是為了尋找到一條直接通向中國的道路。
在抵達中國海岸之前,有關中華帝國遼闊富庶的印象已經深入到不少歐洲人的心目之中,而中國人對此卻長期一無所知。博學如顧炎武,竟也認為佛郎機國(西班牙及葡萄牙)“在爪哇南”;清朝修纂的《明史》則認為該國在馬六甲附近,還以為這些碧眼黃毛的番鬼不過是前來懇請貿易的南洋土著呢。
這種認識上的根本性差別決定了此后雙方的態度:西方對中國深感興趣,謀求在宗教、貿易、文化、軍事上擴張自己的影響力;而這種過于積極的姿態卻最終令中國統治者反感。
按照社會學的理論,個人的經驗越有限,他的相互作用方式就越死板;當強迫他改變時,他就越難以適應——這聽起來就像是當時中國的寫照。
中國和西方對彼此都曾產生興趣,并一定程度上接納對方,但這種接納也大異其趣。明清時期的大多數中國人并不將自鳴鐘等視為西方科技的代表,而是裝飾品和可展現身份的域外珍奇;西洋畫的透視畫法或天主教義都被在傳統的框架內予以重新解釋,往好里說也僅僅是一種有益的補充,因此也決非不可放棄。而在西方,對中國的接納卻導致了一種對自身文明的反省,孔子在歐洲得到的歡迎遠甚于耶穌基督在中國得到的歡迎,簡直成了法國啟蒙哲學家們“自己的圣人”。
歐洲啟蒙運動時代所繪制的孔子像
交流必然包含對抗,或者用史學家芭芭拉·塔奇曼的話說,“他們絕妙地將之稱為國家間的交流,當然,我們都知道,事實恰恰相反,所謂的交流其實就是對抗。”
在世界史上,兩種文明相遇時,絕無可能不產生碰撞,它們的異質程度越高,文明程度越相等,碰撞就越是劇烈。中西文明的對撞,在上述兩點上可能都是創下紀錄的,也因此造成特別強烈的拒斥反應。
此前中國所遇到的唯一相似案例,就是南北朝時佛教傳入中國——國人經過數百年的接納、排斥、融合的過程,才完成了佛教的中國化。而佛教的傳入還不像后來的基督教文明:它并沒有伴隨著武力。
中國自古是農業文明,體現出一種囤積取向的性格,猶如一個謹守自己籬笆墻內田園的農夫,對貿易的興趣僅限于必要的交換;而西方自古希臘起就扎根于一種城邦-貿易的機制。
貿易的精神就是交流的精神,因為它與人的關系必須在交流之中才得以確認;對中國來說,這種開放體系卻是一種威脅,而傳統上,一旦感受到威脅,中國的政治姿態就是“堅壁清野”:舍棄不必要的物品,關門堅守自己的城堡。
孟德衛在《1500-1800:中西方的偉大相遇》一書中列舉了至少五條當時中國反對基督教文化的原因,這些原因加起來,大概就是白魯恂所說的:“交流的壓力導致傳統社會的崩潰。”
歐洲文明向外傳播的過程中,在非洲、大洋洲等各地的土著傳統社會中引起極多類似事例,原因之一是西方的海岸貿易導致聲望物品的分散,從而導致傳統等級制度的解體;而西方文明本身就構成對傳統社會的巨大壓力:因為它不再是必然的、唯一可能的生活方式了。
反觀自身:自我意識的形成
1930年5月,生活在新幾內亞高地的土著第一次遇到白人,該案例后來成為人類學上著名的“第一次接觸”:他們并未將白人當作普通的旅行者,相反驚恐萬分,以為這些白皮膚的人是返回人間的鬼魂。
據早期的西方游記,中國人初次遇見白人時也有類似反映,有時全村兩百多人都被嚇跑了(見《東印度航海記》),其感受只有我們遇到外星人時才可以相比擬。
大洋洲及印度洋島嶼上的族群普遍使用“精靈”、“鬼魂”這樣的詞語來稱呼白人——這想來中國人也不陌生,因為我們同樣稱歐洲人為“洋鬼子”或“番鬼”。
這種稱呼表明其使用者原先生活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境之中,以致無法承認遇見的白人跟自己一樣是人類。然而在震驚過后,隨之而來的必然是交流的壓力:因為既然自己所處的社會并非唯一,那么自己的風俗也就不再是必然之事。
粉彩十三行潘趣酒碗
鴉片戰爭前,十三行的不少外國商人自稱“番鬼”
對異族風俗的了解造成了自我意識。謝和耐曾說,“每個人都是在與他者的關系中來定義自我。”缺乏這種比較,則猶如“未經省察的人生”,因為生活在其中者從來只知其然,而不知另有可能。這種互動關系的深化必然導向這樣一個后果:開始質疑生活中一向習以為常的習慣和準則。
我們同樣可以看到中西方在最初時的不同反應:傳教士成功地在歐洲樹立起一個強大、理性的中國形象,但在中國這邊的相反努力,他們卻失敗了。
當時法國對中國文化深為迷戀,而作為當時歐洲的潮流中心,法國又將這陣中國風傳播到德、英等國。其結果是18世紀歐洲的頂級哲學家如伏爾泰等,都卷入了其中。歌頌中國者從儒家體制中看到柏拉圖《理想國》中哲人王的形象,贊嘆不借助宗教而只用理性來管理國家,借以抨擊現行的教會;而厭惡中國者則通過抨擊中國的專制政府來反思基督教文明。
對歐洲當時長期激烈的關于中國的爭論,國人基本一無所知。明清之際西方文明的傳入雖然觸及到這個龐大帝國的肌體,但卻并未引發對全社會的震撼:在康熙帝下令禁教之前,中國天主教徒在高峰期也不到30萬人,還不及帝國人口的1%。
卡夫卡說,“與人交往誘使人進行自我觀察。”但這必須在深入交往之后才成為可能——中國直到鴉片戰爭之后,才在危難之際開始被迫面對西方文明,全面反思自我。不論如何,這對我們是一個辛酸的教訓:假使在三百年國人已能借助這面“西洋鏡”來反觀自身,那么鴉片戰爭時我們或許不至于慘敗至此。
他者形象:符號的力量
孟德衛指出了一個有趣的現象:16-17世紀,歐洲人普遍認為中國人是白種人;而當時少數并不尊重中國的歐洲人則認為中國人的膚色不那么白,根本就是黃色的。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人終于慢慢“變成了”黃種人。他給這一段取了一個具有諷刺意味的標題:“中國人是如何由白變黃的”。
自近代相遇以來,中西雙方對彼此的印象都出現過劇烈的搖擺。期間中國在西方的形象長期以來在兩個極端之間來回:一種是極端丑化,另一種則高度理想化。
時代周刊,1997年9月27日
這種搖擺不僅限于1500-1800這三百年,事實上直到現代仍是如此:一時是可怕的巨龍,一時又是“空氣清新得猶如另外一個星球”的新社會。中國對西方的印象同樣如此,充滿了矛盾交織的心態:從神秘貪婪的紅毛鬼,到先進的師法對象;既是可怕的帝國主義敵人,又是國家富強的榜樣和標桿。
雖說人都具備理性,但人際交往之中,相互的曲解、誤會、夸張、想象只怕才是常態。傳聞、揣測和一些簡化的意見,通常就是人們認識彼此的根據。形象服從的不是寫實定律,而是想象的有效性和合乎邏輯性。上述中西方相互的兩極化看法,與諸多社會上的刻板印象何其相似:比如男性對女性的看法就常具有兩種相斥的極端偏見:即視女性為“圣女”或“蕩婦”,兩者分別以母親和妓女的形象為原型。
在中西相遇到,我們也到處可看到這種空洞能指,即一種沒有內容的符號性虛構。雙方對彼此的印象往往只是一種名義,它無關真假:一個過于“本真”的對方形象,反而會缺乏效用和符號性,無法承擔重任。
伏爾泰、萊布尼茨等人心目中高度理想化的中國形象,顯然并非真實的中國,但正因此,它才具備一種符號性的權威,借以號召啟蒙和反對教會;孟德斯鳩和狄德羅筆下的中國,也無疑過于丑化,但他也無須核實真實的中國形象。一個真實的中國形象,將使他們雙方都承受不起。
好笑嗎?同樣的事,在伏爾泰時代一百多年后,以更劇烈的情形在中國也出現了,并且看起來至今也沒有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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