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昆明人對春天的計量不是日歷上的節氣,而是悄然綻開的藍花楹。
翠湖堤上的藍花楹,樹干生得崎嶇,碗口粗的枝干在半空中突然分出數枝,像被春風托舉的紫色云朵,沉甸甸地壓向澄明的湖水。花瓣簌簌落進湖心,驚起的漣漪裹著碎紫蕩漾開,連游動的紅鯉魚都染了一身花影。有白發老者坐在岸邊石凳上寫生,畫布上的湖光還未調好色,倒先被飄落的花瓣吻出了暈染。
沿著湖堤往東走,藍花楹的紫愈發濃烈。小吉坡的緩坡上,幾十棵樹肩并著肩,將整條石徑織成了花的隧道。陽光穿過層疊的枝葉,在地面投下斑駁的紫藍光斑,行人踩著光影前行。有穿旗袍的女子倚著雕花欄桿拍照,靛青色的裙裾與背后的花墻相映成趣,像是從老照片里走出來的人,連鬢角的發卡都落著半片花瓣。
湖心亭的九曲橋是觀花的最好去處。憑欄望去,南岸的花樹與北岸的垂柳在水面上投下對稱的倒影,紫與綠在水波中交融,竟分不清哪處是現實,哪處是夢境。忽然有鴿群掠過花梢,翅膀帶起的風讓花瓣如細雨般灑落,有片花瓣恰好飄在一位吹薩克斯的老人肩頭——他正吹著《在那遙遠的地方》,沙啞的樂聲裹著花香,竟比任何歌詞都更能訴說春日的溫柔。
翠湖的藍花楹下,是昆明最鮮活的市井圖譜。晨練的老人在花樹下打太極,紫霧般的花影里,白色的練功服便成了流動的云;推著嬰兒車的母親停在花墻前,讓孩子伸手觸碰垂落的花枝,幼童的笑聲驚起幾只麻雀,撲棱棱的翅膀抖落更多花瓣。
靠近東門的茶座區,幾張藤椅散落在花蔭里。穿白襯衫的老茶客捧著蓋碗茶,看花瓣飄進茶湯,便輕輕吹開,怕驚碎了一汪春水。旁邊石桌上,幾個中學生攤開作業本,筆尖在稿紙上沙沙作響,忽然有片花瓣落在幾何題的圖線上,竟成了最生動的輔助線。賣鮮花餅的阿婆挎著竹籃走過,藍布圍裙上繡著的茉莉花紋,在藍花楹的背景里竟也透出幾分紫色的韻致。
一個收廢品的老人坐在花樹下歇息。他仰頭望著滿樹繁花,古銅色的臉上漾著孩童般的笑意,身旁的三輪車上,廢紙箱堆得整整齊齊,最上面一本泛黃的《滇池》雜志,封面正印著一幅藍花楹的攝影作品。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昆明的美從不是櫥窗里的陳列,而是長在普通人的目光里,開在勞動者的歇息處。
翠湖的藍花楹,多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栽種的,算起來已有四十余年樹齡。那時的昆明還沒有這么多高樓,翠湖也還是城市的中心,每逢花季,整條環湖路便成了市民的賞花長廊。老一輩人都清楚地記得,當年的藍花楹樹苗是從東南亞引種的,誰也沒想到,這外來的花木竟與昆明如此相契,漸漸成了昆明城的胎記。
小吉坡的拐角處,一棵特別粗壯的藍花楹,樹干上掛著“古樹名木”的銅牌。樹皮上的紋路像被歲月雕刻的詩行,枝干向四周伸展,形成巨大的花傘。樹下的石墻上,嵌著一塊斑駁的石碑,刻著“翠湖小吉坡記”,字跡已被風雨侵蝕,但“紫英繽紛,映水成霞”八字仍清晰可辨。有游客摸著石碑上的刻痕驚嘆,而旁邊晨練的老人接過話茬:“這塊碑還是我父親立的,那時我剛上小學,每年花開都要來這兒數花瓣。”
我忽然想起作家汪曾祺寫昆明的雨,說“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而此刻的翠湖,分明是 “城春紫英盛,孟夏花如雨”。昆明的妙處,正在于將自然的饋贈釀成了生活的詩意——藍花楹已經融入了昆明人的晨昏,成了人們呼吸間的芬芳,步履間的風景。
公園的簡介牌上有一組數據:翠湖的藍花楹共有一百三十七棵,每到花期,日均接待游客上萬人次。但我在想更動人的是那些無法統計的細節:是環衛工人清掃落花時的小心翼翼,是情侶在花影里交換的低語,是孩子在花雨中追逐的笑靨。這些細碎的光影,讓藍花楹的紫不再是單一的色彩,而是交織著人間煙火的生活圖。
昆明,這座城市的動人之處,在于它讓自然之美與人間溫情彼此滋養,讓每一朵花開都成為生活的注腳,讓每一次駐足都成為熱愛的理由。或許,當我們在藍花楹的紫霧里迷失時,正是在靠近這座城市最柔軟的心跳。
作者:霍永安(作者單位系漾濞縣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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