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篇為學士學位證書而不得不提交的本科畢業(yè)論文,寫成一本名列各大榜單的暢銷書,是不是近乎神話?喬丹·薩拉馬(Jordan Salama)做到了。2018年春夏之際,作為普林斯頓大學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系三年級學生,21歲的薩拉馬面臨提交畢業(yè)論文計劃并于下一個學年完成畢業(yè)論文的重大挑戰(zhàn)。他記起兩年前初訪哥倫比亞時,好幾個當?shù)厝私ㄗh他去看看馬格達萊納河(Rio Magdalena),說只有理解了這條河才能理解哥倫比亞,于是他想把馬格達萊納河當作畢業(yè)論文的主題,因為這個主題可以同時滿足他在拉美研究、環(huán)保和新聞學三個領域的興趣。
計劃得到批準并獲得學校給予的旅行資助,薩拉馬在2018年暑假前往哥倫比亞,用四周時間,從馬格達萊納河源頭出發(fā),沿河而下,直到三角洲與加勒比海濱交匯處,完整地考察了一遍。返回學校,薩拉馬立即著手把一路所做的筆記轉化為計劃中的畢業(yè)論文,而這篇論文竟出人意料地轉化為一本高質量的旅行文學書稿,并且在他2019年大學畢業(yè)之際獲得出版社的青睞,最終就是這本出版于2020年的《哥倫比亞之旅——行走在馬格達萊納河畔》(Every Day the River Changes: Four Weeks Down the Magdalena)。
馬格達萊納河是南美洲北安第斯山脈的最大河流,自南而北,在安第斯山匯聚眾流,向下穿越森林和平原,最后流入加勒比海,縱貫哥倫比亞西半部,全長1528公里,流域面積達27.3萬平方公里。據(jù)相關資料,馬格達萊納河流域面積占哥倫比亞全國面積的24%,流域人口卻占全國人口的66%。這里有哥倫比亞最豐富的自然與人文多樣性,可以說是哥倫比亞的母親河。拉美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以魔幻現(xiàn)實主義載入史冊的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 Márquez),就生長在這條河的三角洲地帶,他的多部小說,如《百年孤獨》和《霍亂時期的愛情》,其靈感都直接來自馬格達萊納流域多姿多彩的歷史與傳說,在他看來這條河“只是記憶中的一個幻影”,他的所有作品中隨處可見馬格達萊納河的現(xiàn)實與隱喻。正如評論者所說,魔幻是對抗恐懼與不確定性的解藥,現(xiàn)實透過魔幻的哈哈鏡而得以聚焦,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動力和目的都是現(xiàn)實。而馬爾克斯晚年說過這么一句話:“如果說我愿意再年輕一次,那一定是為了能夠搭乘貨船在馬格達萊納河里溯流而上。”
劇集《百年孤獨》劇照
數(shù)千年來生活在這條河東西兩岸的南美土著各人群對它的稱呼非常多樣化,西班牙征服者于1501年4月1日給這條河命名為“Rio Magdalena”,取自《新約》中耶穌的追隨者抹大拉的馬利亞(Mary Magdalene)的姓氏(這個姓氏源于她家鄉(xiāng)的名字Magdala)。正是利用了這條大河的適航性,征服者得以從加勒比海岸深入南美洲大陸的北部。也正是這條大河的適航性,孕育了哥倫比亞20世紀前半期的黃金時代。
然而,由于過去半個多世紀的掠奪性經(jīng)濟開發(fā)與血腥的國內政治軍事沖突,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經(jīng)歷了嚴重的環(huán)境退化與經(jīng)濟蕭條,兩岸森林消失,土壤隨著雨水進入河流,造成泥沙淤積,適航性大大衰減,河流改變使得整個流域的動植物多樣性面臨威脅,沿河城鎮(zhèn)的經(jīng)濟與社會發(fā)展快速倒退。左翼游擊隊與右翼準軍事團體之間的沖突,以及販毒集團的有組織犯罪,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歲月里,肆意蹂躪著哥倫比亞,使之窒息在導致約22萬人死亡的暴力時代。如同整個哥倫比亞,對外部世界來說,馬格達萊納河流域可謂聲名狼藉,毒梟與游擊隊成了最搶眼的標簽。不過,隨著2016年國內和平協(xié)定簽署,暴力沖突和政治緊張有了相當程度的緩解,脆弱但充滿希望的和平出現(xiàn)了,哥倫比亞和馬格達萊納河有可能迎來久違的復蘇。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年輕的喬丹·薩拉馬在2018年開啟了他順流而下考察這條偉大河流的旅程。
馬格達萊納河
這一旅程種因于2016年暑假,薩拉馬作為國際野生生物保護學會的短期實習生在哥倫比亞度過的一個月,讓他對這個國家有了深入探索的興趣,同時也使他與哥倫比亞的動植物環(huán)境保護組織及活動人士有了一定的聯(lián)系。兩年后他的馬格達萊納河之旅得到環(huán)保人士的特別幫助,而他的關注點總離不開環(huán)境議題,也與他那些陪伴者、支持者和信息提供者的背景有關,而環(huán)境變化與生態(tài)邏輯,的確是理解馬格達萊納河近半個世紀歷史的最佳切入點。他寫到砍伐森林導致水土流失,泥沙淤積導致河流改道,河流變化導致漁業(yè)蕭條,航道阻滯導致經(jīng)濟衰落,環(huán)境退化導致特有動植物資源面臨威脅,等等。與環(huán)保人士的緊密關聯(lián)也使他格外注意某些不尋常的生物現(xiàn)象,比如馬格達萊納河上的河馬,這些從毒梟私人動物園逃逸進入荒野的河馬,從一開始的幾頭,如今已發(fā)展到近180頭的種群數(shù)量(據(jù)說10年內會達到1000頭)。這些游蕩在馬格達萊納河及其大小支流上的大型非洲動物,如今已成為哥倫比亞吸引游客的獨特風景。
然而正如薩拉馬自己所說,他的旅行與寫作的中心還是人,那些他在馬格達萊納河上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航運不暢迫使他的旅行主要不是坐船沿河而下,而主要是在岸上,依靠一切可以找到的陸上交通工具,這給了他機會接觸更多的本地人。正是這些人構成書中最重要、最感人的敘事。勇敢堅定的人類學家和人權活動人士,獨木舟制作者,故事講述者、珠寶工藝大師,用兩頭驢馱著圖書跋山涉水的鄉(xiāng)村教師,河邊的舞蹈者和歌唱者,用風箏釣魚的村民。他們的故事照亮了薩拉馬的這本書,賦予馬格達萊納河乃至整個哥倫比亞以美麗動人的光彩。比如,書中寫到一個不起眼的小鎮(zhèn),在暴力肆虐的年代,鎮(zhèn)上居民打撈上游漂來的受害者尸體,予以安葬,有時還用自己失去的親人的名字稱呼他們,并經(jīng)常來墓地探望這些遠方死者,跟他們聊天,傾訴自己生活中的快樂與悲傷。讀者一定會和薩拉馬一樣感慨:這樣的馬格達萊納人構成了哥倫比亞的尊嚴和希望。
旅行不僅讓旅行者抵達新的世界,也讓旅行者抵達新的自己。在陌生的馬格達萊納河上所見的人與事,使得薩拉馬時時反觀自身,更深地理解自己與父母,以及與父母的父母,乃至父母的父母的父母,那種看得見看不見的聯(lián)系。薩拉馬生長在紐約市郊區(qū),他的猶太家庭的父母兩邊都可以追溯到中東,母親一家從伊拉克移民美國,父親從阿根廷移民美國,父親的父親的父親則是從敘利亞移民阿根廷。薩拉馬習慣了家庭聚會時千奇百怪的語言和口音,天南海北的傳說故事,早早培育了一顆擁抱陌生世界的心。在馬格達萊納河岸邊,他想象自己的祖父牽著滿載貨物的驢子,不是走在南方高峻的安第斯山上,而是穿梭于北方這條大河沿岸的城鎮(zhèn)之間。他寫道:“我也開始思考我的祖先,那些漂泊的商人們可能也曾經(jīng)像我一樣,發(fā)現(xiàn)他們在旅途中對當?shù)氐囊磺屑饶吧峙c之緊密相連……我并沒有因為聽到某個聲音,而忽略其他的聲音。我選擇的每個地方和我遇到的每個人都將不可磨滅地影響我接下來會去哪里。”
有評論說薩拉馬此書是他“寫給哥倫比亞的情書”。與《哥倫比亞之旅——行走在馬格達萊納河畔》的出版同年,還有比薩拉馬年長很多的一個作者,加拿大的文化人類學家和植物志學者維德·戴維斯(Wade Davis),也出版了一本有關馬格達萊納河的書,《夢想之河馬格達萊納——哥倫比亞的故事》(Magdalena, River of Dreams: A Story of Colombia)。兩位作者年齡、知識專長和文化背景的差異,使他們的作品各有千秋,對關心哥倫比亞和馬格達萊納河的讀者來說是最好的對讀選擇。在他們之前,文體風格上有開創(chuàng)之功的布萊爾·奈爾斯(Blair Niles,1880-1959)所寫的拉美游記中,有一本出版于1924年的《哥倫比亞:奇跡之地》(Colombia: Land of Miracles),與以上兩書放在一起,有助于今天的讀者看到,一個世紀對于哥倫比亞意味著什么。
本文為《哥倫比亞之旅:行走在馬格達萊納河畔》一書的推薦序,澎湃新聞經(jīng)出版方授權刊載,標題為編者所擬。
《哥倫比亞之旅:行走在馬格達萊納河畔》,【美】喬丹·薩拉馬/著 王眉/譯,商務印書館,2025年5月版
來源: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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