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報連載著名作家賈平凹的長篇小說《秦嶺記》,本書是賈平凹第一部以“秦嶺”命名的作品,也是他的第十九部長篇小說。這一次,作者重返生于斯、長于斯的秦嶺,在這里挖掘出《山海經》《聊齋志異》等傳統古書中蘊藏的傳統文化基因,將秦嶺里的物事、人事、史事娓娓道來,為讀者奉獻出一部在心里累積多年的秦嶺山川草木志、動物志、村落志、人物志。《秦嶺記》以筆記小說的形式講述了近六十個秦嶺故事。讓我們一同在這部長篇中,感受賈平凹筆下秦嶺山川里隱藏著的萬物生靈,河流里流淌著的生命低語,萬千溝坎褶皺里生動著的物事、人事、史事。
云塔山
已經到了高山,彌漫的云霧一散開,高山上竟然還有高山。那個下午我在云塔山第一次體驗到了什么叫出世,于是我望著山尖上的那間屋舍,當然我的帽子就掉了,說:那就是道觀嗎?
穿過了無數的巖角和石嘴,終于站在了那個廊樓下,石磚的臺階幾乎都直立了。手腳并用著往上爬吧,爬得戰戰兢兢的,云就趕了來,我是在云里了,沒有了驚恐,別人卻在下邊說我是見首不見尾。總算上去了,頂上也就是四五平方米的地方,屋舍的墻盡邊盡沿,里邊只有一張條案,條案上坐著泥身的神,在給我微笑,而旁邊站一道士,說:你來了!我便在門口行朝拜禮。我沒有帶供果和鮮花,在懷里掏,唯有一支心愛的筆,掏出來放在了神前,那一瞬間能感覺所有的東西都開始搖晃,像是在了夢里,記得磕頭的時候,腳是緊緊地蹬著那門檻。
我問:為什么要把道觀蓋在這里呢?
道士說:你不覺得在天上嗎?
是在天上。我看見了太陽,像金冠一樣就在身子西邊,伸手便能撫到。一棵白皮松長在石壁上,你不知道它怎么就能長在石壁上,那是看得見的風的形狀。屋檐還吊著一個鐵片,并沒有什么撞叩,卻自鳴出一種韻音。香爐里一股青煙在端端生長。門邊靠著的是一把笤帚,那是掃云用的。
從道觀下來,我并沒有再坐車從前山的來路返回,而是繞到后山沿小路而下。后山陰暗,到處是銳齒櫟、粗榧、鵝耳櫪和刺楸樹,全都斜著長。能聽到繁復的鳥叫,也偶爾看到有獾有獐子和黃羊奔跑,還有蛇。而到了谷底,那里就是村子,狗叫得很厲害,有個婦女在哭,同時圍觀了許多人,原來是飛鼠吃掉了她家的雞。這里產石斛,也就有了以石斛為生的飛鼠。鼠本來是鼠,又有了狼的兇狠,一些就成了黃鼠狼子,一些則嫉妒著鷹,就長出一條長毛尾,能在半空中飛翔十幾丈,常常要撲食人家的雞。
路邊有了一種草,葉子肥厚,頂著一粒紅珠,我去摘,旁邊人說:這是山虎草,有毒的,牛吃了即死。遠遠的場畔上是臥著了一頭牛,還有人趕了一群羊過來。我有些不解,牛和羊都是吃草的,并不是掠食者,怎么還長著犄角?
蛙事
世上萬物都分陰陽,蛙就屬于陽,它來自水里。先是在小河或池塘中,那浮著的一片黏糊糊的東西內有了些黑點,黑點長大了,生出條尾巴,便跟著魚游。它以為它也是魚,游著游著,有天把尾巴游掉了,從水里爬上岸來。
有兩種動物對自己的出身疑惑不已,一種是蝴蝶,本是在地上爬的,怎么竟飛到空中?一種是蛙,為什么可以在湖河里又可以在陸地上?蝴蝶不吭聲的,一生都在尋訪著哪一朵花是它的前世,而蛙只是驚叫:哇!哇!哇!它的叫聲就成了它的名字。蛙是人從來沒有豢養過卻與人不即不離的動物,它和燕子一樣古老。但燕子是報春的,在人家的門楣上和屋梁上處之超然。蛙永遠在水畔和田野,關注著吃,吃成了大肚子,再就是繁殖。
蛙的眼睛間距很寬,似乎有的還長在前額,有的就長在了額的兩側,大而圓,不閉合。它剛出生時的驚嘆,后來可能是看到了湖河或陸地的許多穢事與不祥,驚嘆遂為質問,進而抒發,便日夜蛙聲不歇。愈是質問,愈是抒發,生出了怒氣和志氣,脖子下就有了大的氣囊。春秋時越王勾踐為吳所敗,被釋放的路上,見一蛙,下車恭拜,說:“彼亦有氣者?!”立下雪恥志向,修德治兵,最終成了“春秋五霸”之一。
諧音是中國民間的一種獨特思維,把蝙蝠能聯系到福,把有魚能聯系到有余,甚至在那么多的刺繡、剪紙、石刻、繪圖上,女媧的造像就是只蛙。我的名字里有個凹字,我也諧音呀,就喜歡蛙,于是家里收藏了各種各樣的石蛙、水蛙、陶蛙、玉蛙和瓷蛙。在收藏越來越多的時候,我發覺我的胳膊腿細起來,肚腹日漸碩大。我戲謔自己也成一只蛙了,一只會寫作的蛙。
或許蛙的叫聲是多了些,這叫聲使有些人聽著舒坦,也讓有些人聽了膽寒。毛澤東寫過蛙詩:“獨坐池塘如虎踞,綠蔭底下養精神。春來我不先開口,哪個蟲兒敢作聲。”但蛙也有不叫的時候,它若不叫,這個世界才是空曠和恐懼。我在廣西的鄉下見過用蛙防賊的事,是把蛙盛在帶孔的土罐里,置于院子四角,夜里在蛙鳴中主人安睡,而突然沒了叫聲,主人趕緊出來查看,果然有賊已潛入院。
雖然有青蛙王子的童話,但更有“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笑話。蛙確實樣子丑陋,暴睛闊嘴,且短胳膊短腿的,走路還是跳著,一跳一拃遠,一跳一拃遠。但我終于讀到一本古書,上面寫著蟾蜍、癩蛤蟆都是蛙的別名,還寫著嫦娥的名字原來叫恒我,說:“昔者,恒我竊毋死之藥于西王母,服之以奔月。將往,而枚占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恒我遂托身于月,是為蟾蜍。”
啊哈,蛙是由美人變的,它是長生,它是黑夜中的月亮。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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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 編 | 姜 瓊
審 核 | 趙梓希
終 審 | 張嘉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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