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簌簌時》
四月的風掠過老院,那株老杏樹又含了苞。花未開,母親卻已不在。我立在樹下,忽覺滿目皆是舊影,卻又空無一人。
杏樹極老,樹干粗得兩人合抱猶不能圍。母親在世時,最愛坐在這樹下摘菜。她手指靈巧,豆角在她掌中翻飛,不一會兒便褪去筋絡,成了待烹的佳肴。鄰人常來閑話,母親便擱下活計,與之談笑。她年輕時是遠近聞名的美人,老了仍存幾分貴氣。眼角皺紋雖深,笑起來卻仍如少女般明媚。杏子熟時,她摘下滿筐黃里透紅的果實,挨家分送。如今樹猶在,摘杏人已杳。
母親臨終前夜,在老屋里自言自語了半宿。她聲音微弱,卻絮絮不止,仿佛要將一生的話說盡。愛恨情仇,缺憾圓滿,皆從她唇間流出。我躺在一旁,不敢接話,恐驚了她的思緒。她時而喚我翻身,我替她按摩雙腿,她反怕我累著,催我歇息。見她腳指甲長了,我尋來剪刀。她笑道:“你每年給我剪一回,能頂半年。我自己是剪不動了。”這話如今想來,竟成讖語。
次日黃昏,她便去了。八十七載人生,戛然而止。我握著她尚溫的手,淚如雨下,卻不敢哭出聲來。怕驚了她的魂靈,使她走不安生。她面容安詳,仿佛只是睡去。我盯著她看,想將這副容顏刻進骨髓。我知道,此后經年,只能在夢中相見了。
母親一生,盡是奉獻。早年為盡孝道,辭了城里體面工作,回鄉侍奉雙親。又收養兩歲侄兒,視如己出。她持家有道,一家九口的衣食,皆由她一手操持。白日田間勞作,午間洗衣,夜里縫補,終年無休。破舊桌椅經她手,總是一塵不染。院中父親留下的石榴與夾竹桃,被她照料得花繁葉茂。她常說“命當如此”,卻從未聽她抱怨半句。
晚年獨居老屋,身體不適也瞞著兒女。我每次歸家,她必忙前忙后,做我愛的粘豆包、燉柴雞。她像蜜蜂般忙碌,臉上卻漾著歡喜。如今灶臺積了灰,再無人擦拭;晾衣繩空蕩,如斷線風箏;水井枯了,歲月也隨之干涸。
最痛是那些猝不及防的瞬間。看見她用過的頂針,聽見她愛哼的小調,或是聞到某種熟悉的氣味,思念便如潮水襲來,將我淹沒。我成了無根的浮萍,既無來處,亦無歸途。
今年杏花開時,我回老院。風過處,花瓣紛紛揚揚,落了滿地。恍惚間,似見母親彎腰掃花的背影。定睛看時,唯有落英繽紛。我蹲下身,一片片拾起花瓣,如同拾撿記憶的碎片。
母親沒等到杏花盛開,也沒等到高鐵通車,更沒等到我常回家看看。她帶著未竟的期盼走了,留我在樹下,聽花開花落。
老屋愈發頹敗,卻固執地立著,仿佛在守護母親的魂靈。或許母親與老屋早已融為一體,屋是她的形,她是屋的魂。杏樹年年開花結果,想必里面也住著父母的精魂。
夜深人靜時,我常想起母親的話:“世界并非如你想象中的大,用一顆心就能感受到它。”如今我的心滿了又空,空得能裝下整個世界的風沙。
杏花又簌簌地落了。我站在樹下,任花瓣落滿肩頭。母親啊,您走后的每一個春天,都是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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